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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茶陵事【七】
阳垚
茶陵后头的高山连绵起伏，高山下与茶陵毗邻的山谷唤作周阳洼。洼内一片密密的耸入云霄的树木，纵是艳阳明媚的时辰，此处还是一片阴暗，无端端地让人生出了寒意。
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矮些的打了个喷嚏，说道：“这地儿怎么感觉冷飕飕的。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另一个高些的打趣道：“矮个儿王，瞧你那狗胆。这儿能有什么东西。别乱说了，这儿还有一个姑娘呢，到时候把人家吓哭了，杜小姐可饶不了你。”
这矮些的衙役姓王，江湖人称“矮个儿王”。
珠儿在这两个衙役前头领路，闻言有些害怕的返回身，走在他们身边：“这儿真有什么吗？”
高个的笑道：“珠儿姑娘别听他乱说。这儿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一年四季都在茶山上采茶，这儿也没见什么虫兽。前头小道上走的人也多的很，也没人说碰见过什么东西。只不过这是山谷么，走的人少，树繁茂些而已。”
珠儿这才安下心来。
高个儿又问道：“不过，那半山腰的山路虽算不得格外平坦，抬个轿子也是能轻松能过的，不知你们一行人是为什么摔下山崖去？”
珠儿道：“还不是那抬轿的轿夫，走路也不长眼睛，一脚踩到大石头上，连累了大家不说，把小姐也给颠出轿子去。”
高个儿笑起来：“这轿夫可真了不起。对了，你们当时是摔在哪片地方？”
珠儿探头看了看四周近乎相同的树木，犹豫地伸出手指：“这儿…..好像是这儿？不对，又好像是那儿。”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我好像记不清楚了。”
高个儿叹道：“珠儿姑娘，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吧，我们三人分头去找，若是你找到了，就用这个……”他说着随手揪下一片叶子吹口哨，示意她看，“会吹口哨吧？三短一长、”见她点点头，他才继续说，“就用这个来给联系我们。若是我们找到了，也用这个来联系你。行不？”
珠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问道：“真没虫兽吧？”
“真没有。”高个儿笑着解下自己的佩剑，“你要是真害怕，拿着剑，见着什么砍什么，就不害怕了。”
珠儿搂着剑直点头。
珠儿看着深不见底的林子，想了想，往鸟叫声清脆不绝的一处走去。
周阳洼泥泞的沼泽深处，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袍男人看见四周沙沙作响无风自动的莲叶，侧过身露出半张轮廓分明却惨白的侧脸来，他勾唇一笑，手一扬，莲叶不动，那缠绵不绝的鸟叫声也消失不见：“又一个猎物。”
高个儿跟矮个儿王找了很久也没曾找见丢失的包裹和散落的首饰，二人汇合后决定原路去找珠儿。二人顺着地上野草踩踏的痕迹一路找去，看见林子深处一滩沼泽地，地上满滩死去成枯枝败叶凋花的莲，沼泽地边上散着几个包袱，包袱开了口子，里面的零碎物件散了出来，珠儿背着身子蹲在地上挑拣。
高个儿走过去：“珠儿姑娘？”
珠儿抬起头来，有些愣愣的望着他们：“啊？”
矮个儿王埋怨道：“你也真是的，找到了东西也不知道跟我们联系，白白让我们多走了那么多路。”
高个儿轻轻的拍了他一下，低声道：“好了，别说了。她是杜小姐身边的人，咱们得罪不起。”他说着转头又对着珠儿说道：“珠儿姑娘，王衙役没什么意思，他是担心你的安危。”
珠儿似乎才回过神来，说道：“实在是对不住，我方才见到这些东西都散落着，怕有什么被这林中的鸟儿给叼走了，一时着急着要收拾清楚，忘记了吹口哨通知你们。”
高个儿理解的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安然无恙便好。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将东西收拾收拾，先出去再说。”
三人走后，黑袍的男人从林子里出来，轻笑一声，提着一壶不知是什么的猩红液体懒懒地朝满沼泽怒放的莲花浇倒下去，液体刚一落入泥泞，那些花便恢复了鲜活的形貌，舒展花枝花叶，怒放花蕾，而且更让人诧异的是，这些莲花就都像长了脚似的，争先恐后地往那一片粘稠处挤去，男人挑挑眉，苍白无血的下巴微抬：“要想尝到这美味的人血，拥有人那样的皮囊，就修行的厉害些。谁最厉害，谁就是下一个去人间游乐的人。谁最弱，那么…..”他说着大步迈入沼泽中，一手抄起一株看着弱嫩的睡莲，那睡莲的根须长着幼儿般的指节，似乎是预知到自己的可悲下场，那根须在空中瑟瑟的颤抖，男人毫不在意的抓着它，提起青花大瓷壶浇下去，用瓷壶里的血水将它冲洗了一遍，接着仰起头，将睡莲一点点的吞入腹中。他吃饱喝足，满意的伸出舌头舔去嘴角边的一滴血，继续道：“谁最弱，便如它一般，成为我阳垚（yao）的餐食。反正本是些死了千百年的枯莲，被我吃了，也不算是委屈。”
莲花好似有人性般，听到男人半威胁半鼓励的话纷纷往后退了半步，发出鸟儿般清脆的叫声，整片沼泽地，明明是一片不动的死物，如今却顿时好似满含勃勃生气。
两位衙役并珠儿一行三人抱着包袱折回县衙的时候，日头西落，镇上的大多数人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未出山路，远远的就能看到袅袅炊烟。
县衙在镇子的中央，坐落在平阔的主街上。要想从周阳洼走到县衙，就得从茶陵下边绕上一大圈子。三人走到周家门口，矮个儿的王衙役说道：“哎，今日当值，又没吃成酒。不然还能去老周头家蹭上一顿喜宴。”
珠儿看了眼周家院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和满地的红炮仗，问道：“今日是有人成亲吗？”
高个儿解释道：“是啊。今日这老周头的闺女成亲。那新女婿是隔壁镇上的，据说长的是高高大大，家里也殷实，光是聘礼就抬了好些东西来，哎，老周头这是有福喽。”高个儿感慨着转过弯，看见蹲在墙角的老乞丐愣了一下，“这儿哪来的乞丐？”
矮个儿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过去：“知道老周家办喜酒，又是哪来蹭吃蹭喝的吧。这种人多了去了。”
珠儿瞥了一眼窝在墙角的佝偻身影，不经意对上了老乞丐缓缓抬起的眼。老乞丐那双浑浊的眸子忽的瞪大，嶙峋的手颤巍巍的指向她，嘴里发出嘶哑的怪叫：“走开走开。你这个妖怪，走开！”
珠儿停下步子，神色不定的看着他。
高个儿却以为她是受了惊吓，连忙走过去驱赶那老头：“胡说八道什么，知道这是什么人吗？乱说什么话。赶紧走。不然待会关在牢里可就没那么好受了。”
“妖怪啊妖怪啊。”老头抱着头，把自己紧紧的缩成一团。
“你这人…….”高个儿拔起长剑吓唬他。
“哎。”珠儿拦住他，“大哥别吓唬老人家了。他也是脑子一时糊涂。”珠儿说着笑吟吟的走上前去，那个老头看见她靠近，顿时瑟缩的更厉害了，挥着手直喊：“妖怪别过来，快走开。”
珠儿遗憾的止住步子：“哎，老人家真是糊涂了。我们走吧。”
到了县衙角门，珠儿停下来，拿过他们二人手中的包袱，笑道：“今日真是麻烦二位衙役大哥了，白白耽误了二位下衙门的时辰。二位就先回吧。”
二人拱手道：“那我们二人就先回了。”
珠儿站在角门外看着二人身形转过小道，又站了一会儿，却并不往后宅走去，反而转身顺着原路折回。她看到墙角依旧瑟缩着耷拉着脑袋的人，轻笑了一下，快走几步，悄无声息的蹲在他面前：“老头。”
老乞丐浑身都哆嗦起来，两手撑地往后爬去：“妖怪，走开！”
“嘘。”珠儿伸出左手食指抵在唇间，朝他轻吹了一口气。
老乞丐顿时不说话了，整个人安静下来，柔顺的像只猫。
珠儿慢慢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老乞丐睁着无神的眼睛，恍恍惚惚道：“妖怪。你是妖怪。”
“你怎么知道的？”珠儿两手交替放在胸前，笑得很是温婉明媚。
“你的肚子里有两只手。我能看见。”
“哦~能看见啊。原来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主人幻术所迷惑住的人。那就留你不得了。”珠儿笑得更灿烂了，忽然张开嘴发出一阵清脆鸟啼。然后她不紧不慢的站起来，转身离开。在她起身的一刹那，身后瑟缩的人忽然恢复了神志，可惜太迟了，他僵直了身子，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喉咙，一副呼吸不畅的样子，没过一会儿便蹬着腿断了气。
夜里的周阳洼比白日里更显得阴森恐怖。一缕月光悠悠的照进林子深处，将地上伏跪着的两个身形依稀照的影影绰绰。
阳垚坐在一大片莲花的花托上，黑袍的下摆轻飘飘的浮在离沼泽地不到一寸的地方，偶有几株长势诱人的莲花移动着挪到他衣摆边轻轻地蹭了蹭，状似讨好。阳垚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皱眉看着地上伏跪着的两个人，随手提起手边的一株莲花扔向其中一个，冷声道：“长本事了啊。刚变成人的头一天就弄死一个人。”
莲花碰到那人的身体便破了汁水，迅速萎败，空气中顿时充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人被莲花砸中也不躲不避，头却伏的更低了，神色恭谨地小声辩解道：“主人，我没有随意杀人，是那乞丐，他居然没有被主人的幻术所迷惑，能看出我不是原来的珠儿。我若不杀了他，日后有道士高人因他而找上门来，岂不是给主人留下大麻烦。”
阳垚冷哼一声：“你现在难道没有给我制造麻烦吗？这些莲花都还没有修炼成熟到有资格化为人形。没了莲花填补，无缘无故死了一个人，这镇上的人难道不会起疑？你难道想让我再施一次幻术？没有人血补充修为，你要让我在这航脏的沼泽中修养半个月吗？”
珠儿的身子伏的更低了：“小的不敢。主人不必忧虑，小的已经将那老乞丐扔进了清水河。等到明后日那尸身浮起，那些人只会以为是这疯子不慎跌入了河中溺水而亡，是怀疑不到我们头上来的。”
阳垚这才面色稍霁：“算你还有脑子。起来吧。”他转向伏跪着的另一个人：“你也起来吧。“那人闻言站起来，赫然是周家的新女婿郭大牛。阳垚继续道：”你一向做事小心，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你别忘了，再过几日便是朔日，我的幻术在你初化人形时比较有用，时间越长，幻术越弱，尤其是望日，月朔之时阳气最重，你的形态会有所变化，若是普通凡人自然是看不出的，碰上了稍有眼力的道人怕是就比较麻烦了。所以每月初日就尽量不要再出门了，免得惹上麻烦。你做事稳重，其他人那里，你也去告知一番。至于你，“他又看向珠儿，”初化人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平时别出去惹事就行了。否则，你们自己也知道，你们的本体实在太弱，只要轻轻一捏，花液流尽便死了。那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们。”
“小的们知道了。”二人点头。
阳垚懒懒挥手：“好了。退下吧。以后无事便不要来了。”他站起身，林间的风穿过他的衣袍，透出寂寥，“全是傻子啊。人间人间，有什么好的。值得一个两个的都往外跑。你们还是不懂凡人啊，那些人，全都是狼心狗肺。做个什么法术都没有的躯壳，难道比在泥沼中安分修行更快乐的多吗？”
这天晚上，阳垚头一次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那年，他还是那个在南岳衡山守童子泉的小仙童。
“小神仙小神仙，我们两个快要渴死了，求求您赏给我们一瓢水吧。”那两个人求他。
他听见自己说：“不成不成。这是汪仙泉，我若是给你们两个凡人喝了，你们便会有了仙力，这不成的。大仙会罚我的。”
“小神仙，我们真的快渴死了。你们神仙不是最是仁慈吗？怎么忍心看着我二人在你面前活活渴死呢。您看，我大哥都快不行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师父不会罚你的。”
“这…….”他看着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大个子，心里有些动摇了。
那个弟弟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磕头，额头上冒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印子，好像下一秒，那血就会喷涌而出似的。
他终是心软了：“你起来吧。我给你取水去。只有一瓢。”
“谢谢谢谢。”
那时候，他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也跟大仙一样，是个好神仙。
他们二人再出现的时候，还是求他，求他把那汪泉眼赠给他们，让他们搬到白鹭峰去。他怎么肯？施舍凡人仙水让他们有了神力已是破了规矩，若是连泉水也被凡人搬走，大仙是会震怒的。他们二人却是铁了心的要搬走泉眼，他们二人索性仗着人多和新得的神力，将一汪泉眼拔起来生生扛走了。
“阳垚。你可知罪？”神将冷冷的看着他。
他听见自己说：“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他们二人，把泉眼生生抢走的。”
神将喝道：“因果相依。若不是你先让他二人饮下仙泉水，他二人有了神力，如何能拔出泉眼？”
大仙在一旁道：“或许有法子补救。阳垚也不是故意的。既然他们拔走了泉眼，我们扛回来不就是了。”
神将冷冷道：“能这样做早做了。只是大仙你也是知道的，仙泉离开原源，便失了仙气，再搬回来又有什么用？而且，那两个凡人是打着造福白鹤峰一麓的百姓的旗号的，他们做的是善事，难道我们还能开罪他们吗？再将泉眼弄回来吗？只是这事终究是要有人负责的。所以……”
他看了自己一眼，眼中无限悲悯：“阳垚，你是守泉的仙童。仙泉被盗走，只能是你的责任。天帝仁慈，没有罚你上诛仙台，就连你的仙骨，也暂且留着。只是往后，你就不再是仙界的人了。而且，从此以后，你也不能再修习仙术了。”
阳垚猛地睁开眼睛，额上细密的汗珠渗出来。这是他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梦见往事。
阳垚站起身，走出沼泽。
他忽然有些感慨：“没想到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可是，就算过去了那么久，有些事情还是依然无法忘记。它就像受伤未愈的疤口，每到梅雨前夕，都会痛一痛。时间越久，痛的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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