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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三）
“后来呢？”在“薄雾曙光”酒吧间的内间吧台边，最漂亮的女招待莉莉急切地问道。她是个在热核战争中心区域生存下来的改造人。因此因祸得福，得到了联邦中最流行的那一款甜美的脸蛋——长圆形的脸儿，漆黑的头发里闪着镂空头盖骨里的金属光泽，象夜空里的星星，把银色睫毛下的一双蓝眼睛衬得迷人万分。坐在吧台边的另两个粗壮大兵，天鹅座两颗伴星的阿图和特鲁多，看着她用花蕊一样的十六根手指簇拥摆弄着雪克壶，忍不住齐齐吞了口口水。
“她当然同意我爸的开价了啊。”林椎忧郁地说，黑色的眸子倒映在一杯鸡尾酒“热情的弗朗明戈”那纯金色的液面上，象是阳光照射不到的深渊，“我爸吓唬她说：要是被‘黑蝗虫’追上了，我们就自爆——既然我们不能活着离开羽人星球，下剩的款项她家里人当然一个信用点也拿不到……我爸那样的老狐狸，开始预付的定金少得可怜，还不够她家里剩下的那几个孩子活半个月的呢。”
他仰头喝干杯中酒，脑袋抑制不住地搭拉在了交叉起来的胳膊中央：“她需要钱，需要夏尔伯夫帮她那个能读书的儿子推荐到基地的学校里去。当然……一个畸形儿子的性命，也算不了什么。”他目光茫然地看着莉莉取走自己面前的空酒杯，辛酸地说，“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我爸卖出了羽人星球的资源情报，很快就有军联邦的雇佣军团功占了那个星球；夏尔伯夫乘机收购了几千股那座矿山的采矿权；靛羽……阿姨也摆脱了贫困。只有我，”他从胳膊肘上方露出一只沉郁的黑眼睛，黯淡地盯着莉莉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嫩手指为他调酒，放上一颗血一样红的樱桃，“我看着那双青铜色的翅膀在最后一瞬间被狂风卷出了减压舱，象纸膜一样颤抖地被撕裂……那是一瞬间就结束的痛苦。但是有一些东西是永久的，比如说他那双苍绿色的，到了地狱也不敢相信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的大眼睛……我的童年，友谊，以及对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就这样永远地遗失在了那个被神明遗忘了的羽人圣山之中。”
他的语调低沉，带着孤独而无助的沙哑，极富感染力。莉莉温柔地将满满的一杯Manhattan放在他面前，安慰说：“但是，你并没有象神明一样，把他遗失在记忆里，是不是？”
一阵哄堂大笑，从莉莉的身后爆发出来，把莉莉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趴在吧台上的另外两个醉鬼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来，正在拍桌打凳的狂笑。“薄雾曙光”妖艳的老板娘，出身于人马座赫洛文明的华莱莉掩着嘴唇走过来，把她从吧台的椅子上推开，伸出一只细长的触手拿起林椎面前的酒杯。林椎笑嘻嘻地支起椅子脚，把下巴颌搁在胳膊上，晃动着脑袋说，说：“喂，那是莉莉请我的！”
华莱莉白了他一眼，对臊得满脸通红的莉莉说：“别理他，这家伙就喜欢讲故事拉生意骗酒喝。你要是信了他那个子虚乌有的老爸和悲惨无光的童年，明天就跟几个月前那个有钱没处花的傻小子一样，被他骗到猎户座旋臂去寻宝，几年都回不来呢。”
林椎嬉皮笑脸地说：“胡说，我只是把他介绍给朋友照顾了。我多忙啊，第三基地和第二基地的摩擦又加剧了，我们中队正在待命呢……”
他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莉莉虽然知道他满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但是还是带着一丝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华莱莉不耐烦地拍打了一下她的后背，低声呵斥道：“到大客厅里端酒去，傻丫头！”
莉莉面红耳赤，悻悻地转过了吧台。“薄雾曙光”是人马座旋臂“九畹”空间站中最有名的一个情报交换点，各种各样的佣兵贩子，黑掮客和联邦情报人员都会有意无意地到这里来打探消息。在这里作招待，能见到银河系内各式各样的文明种族，也能把四大旋臂的各式各样的奇闻听个遍。这可要比微薄的薪金与打折的酒水富有吸引力多了。但是现在华莱莉把她打发走，很明显的是不打算再让她跟面前那位英俊的雇佣兵队长打情骂俏了。
林椎同来的两个同伴，天鹅座两颗伴星上来的阿图和特鲁多，瞧着莉莉走出门去，互相拍打着，指着碰了一鼻子灰的林椎，肆无忌惮地狂笑。他们生长的星系环境极为恶劣，在热超巨星的照射下，能存活的碳基生命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金属状甲壳，看起来就象一个长了六肢节的，钢筋铁骨的菠萝。因此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极为惊人，一般的联邦种族，根本不是这膀大腰圆的哥儿俩的对手。
林椎斜了他们一眼，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突然伸手捞出甜腻腻的蜜饯樱桃，叭的一声弹进阿图颈部那个象打开的抽斗一样的大嘴巴里。
阿图象被烫了一样，一下子从盘据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们坚硬的甲壳层下进化出的生理系统极其敏感，对于其它生命来说适口的美味，在他们尝起来都象是加重料的黑暗料理。其中以甜味为最。有研究表明，重度的甜味甚至会对天鹅伴星人的味觉产生影响整个肌体的麻木感。阿图伸出两只前爪，掐着自己的喉咙咆哮。特鲁多咔叭咔叭地摆弄着四个金属拳头，向林椎逼近过来。
林椎好整以暇地喝着酒，慢条斯理地低声说：“老板娘在看你。”
特鲁多一愣，本能地想要扭头收获一个华莱莉的媚眼，忽然，一阵冰冷的水点被泼到他脑袋上，洒进了甲壳的缝隙之间。他被冰的浑身一激灵，一抬头就看见林椎放大的脸逼在了近前。他呼的一拳打出去，林椎灵活地躲开，脸颊被擦了一下，但是一根金属叉子也已经威胁地卡进了特鲁多手腕的关节处，冰冷的叉尖刺得他壳内的柔嫩肌肤打了个寒颤，顿时疼得尖叫了一声。觉得那叉尖狠狠地划在一根要命的大动脉上，他不敢动弹了。
“早就告诉过你了，你们这群甲壳虫的动作一旦变形，关节就会暴露出来。”林椎摸摸脸上蹭破的一块油皮，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怎么教也教不会，难怪你们在行动组里也只能作掷弹手呢。”
华莱莉饶有兴味地看着发生在自家酒吧间里的这场小小的风波。见林椎得胜，便舞动细长的触手，长长的脖颈也随之伸过吧台，将一杯酒巧笑倩兮地端到林椎面前，猩红的嘴唇顺势在他英挺的脸庞上轻柔地擦了一下。特鲁多和阿图本来是在林椎的威胁下气得呼呼直喘的，见状也跟着眼睛发直，不由自主地便咽了口唾沫。
华莱莉不理会两人的猥琐目光，只跟林椎咬耳朵说：“亲爱的，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有许多人想要跟你合作……艾萨克他们的船队已经突破了二基地的封锁线，明天就要进港。关于他的货和佣金，有点小麻烦，他很想跟你谈谈。”
林椎喝干杯中酒，说：“我只是个给军团卖命的傻大兵，私货过境的事，轮不到我管。”
华莱莉又冲他抛了一个媚眼，说：“别装傻了，我知道夏洛克军团长有多信任你……明天你的中队轮值航空港防务，他的船队要进行空间折叠，全靠你了。”她诱惑迷人地说：“艾萨克当然会给你好处的，这一回他转运的可是斯特朗家的私货呢。”
林椎抿着酒，享受着华莱莉的献媚，脸色一片漫不经心。只有在听见了“斯特朗家族”几个字之后，眉毛才轻轻地动了动。
在战前，社会环境和平而安宁，各文明，各种族，具体而微地到了每个生命之间，在联邦宪法的规定与保护之下，是相互平等而自由的。但是在战争来临之后，安宁环境下掩盖的社会阶级不平等瞬间便尖锐地显现出来，权利派拥兵自重，大财团长袖善舞，以家族为核心共同谋取利益的手段更是数不胜数。在第五次联邦战争之中，站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几乎全都是战前已经根深叶茂，人脉与财力，权力都遍布银河联邦的超级家族。
斯特朗家族就是这样的顶级世家之一，他们家出过好几代的银河联邦议员，控制着猎户座旋臂的空间折叠通道运输，与第三基地中最强大的一支星际舰队联系紧密。此时二基地与三基地之间的大规模摩擦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他们家却偏要通过私货贩子，从林椎所在的雇佣军团“水蟒公爵”控制的空间站港口运输货物，其重要性不问可知。
林椎哼着鼻子看华莱莉，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华莱莉耸了耸肩膀，说：“没办法，艾萨克的船队出了一点小麻烦，再不摆平就要哗变了……你瞧，这事情挺微妙的，是桩太空航行杀人案呢……我说嘛，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艾萨克用斯特朗家族的个人情报，从你手中换取你们军团的保护，何乐而不为呢？”
林椎皱着眉头，把阿图和特鲁多留在酒吧间里，由着华莱莉去掏空他们的口袋，自己独个儿走出了“薄雾曙光”的大门。在他的面前，九畹空间站漆黑的天顶象一只巨碗一样扣在光怪陆离的城市头顶上，闪动着人造的星光。
他在空间站底层的航空港中心降落了下来。“九畹”空间站自两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水蟒公爵”军团的控制之下。林椎作为一名中队队长，自然享有不少特权，他很快就通过中心导航电脑，联系上了正先期进入港口，正在办理船队进港事宜的利维尔斯艾萨克。
艾萨克是星系中常见的那种私货贩子，铁灰色的眼睛和脸颊两侧扇动的七片腮叶，都透着精明与刻薄，他在港口的高级休憩室里热情的拥抱了林椎，很是夸张地叫道：“亲爱的林，好久不见了，真想你啊！”
林椎当然明白他的热情从何而来，因此很狡猾地吊了他一会儿胃口，跟他聊了老半天第二基地行星带布防的情况，才旁敲侧击地问起了他遇到的麻烦事来。
“很糟糕，货舱里的人全死光了。”艾萨克拔弄着自己的腮叶，苦恼地说：“不缺氧，生态环境运作良好。甚至连舱壁外侧都没有陨石擦碰的痕迹。他们就象在空间折叠带来的睡梦中一样，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没留下一个活口吗？”林椎有些吃惊地问。
“……”艾萨克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词句说：“事实上，有一个活口……但是不是人。”
他看见了林椎探究的目光，知道自己瞒不过去，只得坦承说：“是一件斯特朗家的私货……斯特朗家族最小的那个小儿子养的宠物，一条狗。”他讨好地看着林椎，没有用翻译器，直接用自己的声带发出了联邦音，显示自己也是高等文明中的一员，“这次私货很多，可是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这一件，是很珍奇的品种呢。”
林椎狐疑地说：“雇佣你们船队穿越整个小行星带防线，就为带条狗？”
“哎，好象是为了什么仿生学分支上的研究？小斯特朗博士不是在主持着三基地的一个生物实验室嘛。”艾萨克生怕林椎不相信他的话，急切地说，“研究灵长目的神经系统什么……”
“灵长目？”林椎准确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你刚才不是说是狗的么？”
艾萨克语塞，林椎狡猾地窥着他说：“你要是借斯特朗家族的名义，带了什么违禁动物进港，违反生物管制条例。咱们就算是老交情，也有些麻烦……”
“不不不，是狗，真的是狗啊。”艾萨克慌忙说，开始担心是因为自己发音不准造成的误会，连忙又打开了翻译器，“你瞧，这是全息图片……”
他操纵腕上电脑联系上了房间墙壁上的屏幕显示器，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只有远远的一点光斑在屏幕中央闪烁，象一道流星一样，渐渐地向两人飞了过来。林椎认出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生物培养皿。电脑为了凸出图像而闪现的微小光晕，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道青绿色的光芒。
林椎本能地遮住了眼睛，一种异于常人，超乎感官的直觉摄住了他。他的内脏象被冰块封住，令他没法呼吸；但是脑子里的思绪却乱得象放起了一把火，他迷茫而带着一丝宿命论地想道：自己究竟是见了什么鬼，会在今天去跟莉莉讲那些尘封了的旧事呢——
培养皿在眼前逐渐放大，里面的形体已经清晰可辩。□□健壮的躯干，修长刚劲的四肢，带着年轻而矫捷的形体美。但是最美的还是那对已经长成的青铜色大翅，足有两米来长，在培养液中半垂半悬，占据了半个培养皿。林椎毫不怀疑这对大翅一旦舒展开来，就能拥抱天宇……他抬起手半遮住眼睛，象是受不了长长的飞羽那美丽的光泽一般。这个时候培养皿的正面转了过来，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双紧闭的大眼睛，插着氧气与营养输管的挺直鼻子，还有两片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绷紧的嘴唇，右嘴角处有一点儿凹陷，他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因为里面缺了一颗虎牙……
艾萨克还在担心自己的发音不准，在一边儿调试着翻译器，咬文嚼字地说：“你瞧，是只好狗吧？听说斯特朗的家族养了他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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