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遇时已经太晚

　　初遇文清风那年他还是个翩翩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而我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刚开始父亲很喜欢他，他天资聪明，一点即通的资质让父亲这位墨守成规的老校长对官宦子弟刮目相看。父亲说文清风不同于以往的官宦子弟，他好学多才，不顽皮无赖，同学之间不论身家背景，他待之一视同仁，真不愧“清风”一名。但听说他父亲在他们当地百姓心中却是一名无人不知的贪官，乍一看来文清风真有点“此地无银”的讽刺之意。
　　父亲视文清风为百年不遇之才，他来父亲任职的中学就读两个月，父亲便叫他搬到家里来和我们一家同吃同住。父亲吩咐母亲把庭院西厢房收拾干净，还请来专门的木匠师傅为他定制一套崭新家具：猪肝红漆雕花帐架床，樱桃木制书架，古色古香的写字台……
　　我们家房屋的格局是一个大院子，庭院正门相对是正房，通常家中办喜事才用。左右分别为东西厢房，东厢房父亲和母亲住，西厢房现在属于文清风。而我是女孩子，父亲说女孩的闺房必须要隐蔽不当道口，这样才不随便有外人进出，所以安排在楼上靠东，也就是父亲和母亲房间的楼上。从我的房间里透过那扇玻璃窗可以看见文清风的房间。
　　就这样文清风顺理成章的来到我们家，刚开始我只把他当成一个借宿在我家的客人，见面道一声安好，饭桌前为他摆一副碗筷。渐渐的我按耐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因为他不凡的仪表，横溢的才华，暖人心脾的君子道义。在他的眼里我同样看到风花雪月的东西。
　　我承认我的心被文清风全部占据了，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今天想来如果当时文清风不住到我家里来，又或者他长得没那么好看，更或者从来就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那么我现在的生活是否是另一翻景象。
　　和所有的才子佳人一样我们坠入爱河，只是有一个思想古板守旧的父亲在身边，纯洁美好的初恋变得有点暗渡成仓。爱情甜甜的甘露一般剔透，雪一样无暇。我和文清风在学校可以瞒着老师同学悄悄幽会，回到家在饭桌前在没有被家人察觉的情况下可以有片刻的四目相对，月明星稀的夜晚东西隔空观月，日出东隅时我能看到他最灿烂的笑容。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一切美好的东西来得越快，离开得越早，你越珍惜，它便转瞬即逝，抓也抓不住。如果我们一起祈祷，那么流星带走它的时候是否会陨落些许。
　　转眼文清风到毕业的日子，他报考了省城一所师范大学，父亲说以他的学习成绩就算上北大清华搓搓有余。我问他为何不报考更好点的大学，他说他想离我进一点。年少的我感动得涕零交集。
　　我们天各一方的那些时光里，文清风每个星期会给我写一封信，苍劲有力的笔法叙述着他的大学生活和对我深切的慰问，还有我们未来的创景。每学期他来的信件凑足20封时他便以回来看我父亲之名与我团聚。只是父亲对他的态度已不如从前，倒不是因为分开了感情生疏，而是他不愿报考名牌大学，违背父亲的意愿，让父亲很生气。父亲好像忘了文清风只是他的一名学生而不是子女，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深知他委屈自己进一所师范是因为我，每次见面，心里难免愧疚。好在文清风对我的感情一往如故，他的宽容和怜惜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曾无数次想向父亲坦白我和文清风的恋情，但始终没有勇气，知父莫若女，在那个人们思想不曾开放的年代，父亲作为一校之长，颜面高于一切。父亲任职的中学明文规定学生不能谈恋爱，一方面年纪小，另一方面影响学习。如果我和文清风的恋情曝光，校长的女儿中学时代谈恋爱，无疑会成为全校笑柄，父亲也将被嘲笑得无地自容。
　　好不容易捱到高考。我落榜了，公布分数那天晚上父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烟圈弥漫于指间，他吸了一口咳嗽几声，眼眶都湿了，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抽烟。他说：“墨梅，爸爸以为你考个重点没问题，预料之外啊，是因为清风吗？”
　　我怔了怔：“爸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和清风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爸我呀虽然老了，但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和你们这般年纪的孩子打了二十年交道的人啊”
　　“爸爸，我和清风是真心相爱的”我说。
　　“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不适合你这个年龄段说出的话”。父亲没有对我发火，但看得出他强忍在心中的怒火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
　　“爸爸，我已经十八岁了，别人家的孩子十八岁有的都成家了”我鼓起勇气辩解道。
　　父亲从椅子上嗖的站起来，狠狠抽了我一耳光，怒斥道：“你们不合适。”
　　我第一次被父亲打，而且下手还那么重。我泪如雨下，但我不埋怨他，是我触犯了他的底线。
　　从那天起父亲把我看得很紧，再也没收到文清风的信,我的生活里再没有文清风这个人。十八岁的我高考落榜在家，按我们当地的习俗我就得在家等待结婚生子。期间频频有媒人上门提亲，都一一被我拒绝了。有的人一旦爱上了就永远忘不掉，文清风就是那个让我无法忘掉的人，为了他我甘愿画地为牢。
　　直到那年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哥哥回家探亲，父亲和母亲都去火车站接哥哥了。那一天我做了一件让我至今提及后悔不已的事：我趁家里没人离家出走了，去文清风的老家找他。是爱情使我冲昏头脑，让我抹灭亲情。我只想着跟恋人在一起过得幸福快乐，根本不想想生我养我的父母，一块长大的哥哥同样需要我。
　　哥哥回到家后发现我离家出走，连夜请了一个家里有车的朋友一道四处找我。那年冬天很冷，冰冻三尺，呼啸的寒风能足以吹倒一个身体瘦弱的老人。哥哥朋友的车尽管车轮上了链条，行到道路转弯处，路滑加惯性连人带车一起滑到百米高的山崖下……
　　那次事故中我失去了从小爱我疼我的哥哥，我的父母被哥哥朋友家人逼得走投无路。哥哥的那个朋友幸运捡回一条命但残废了，半身不遂。他父母因为儿子的遭遇来抄我的家，欲霸占我家宅子，三天一大闹五天一小闹举一“还我儿子双腿”的横幅鬼哭狼嚎在我家大门口不走。说来也不怪人家不依不饶，谁叫大冬天的我们家的人要人家儿子开车出去呢。
　　如果我知道那天会出事，如果我知道那天我好好在家呆着哥哥就不会离开，我绝不会离家出走。我的一念之私造成了这一切。我和文清风这份爱情付出的代价惨痛而沉重。
　　那段黑色煎熬的日子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后来终于平复了。我在文家收到父亲的书信，父亲只在信中说哥哥已故的消息。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到家时面对的却是我必须嫁给哥哥的朋友作为我们家对造成他半身瘫痪的补偿。一下子我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哥哥和文清风。我变得六神无主，直到婚礼那天我还是浑浑噩噩。
　　十八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亭亭玉立的少女。刚嫁给哥哥朋友那些岁月，哦，对了他的名字叫吕一鸣，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对我很好。他比我长十岁，成熟稳重，像哥哥一样待我无微不至，虽然他双腿不便，生活他总是自理，并主动帮我。我和文清风的事他略知一二，但绝口不提。我的父母亲至始至终没向他们家透露我和文清风小住的那段日子，那段过往无人知晓。我们两家的恩怨也随着我们的结合慢慢淡化。
　　我以为我用和文清风的爱情作为代价的这段婚姻会一直心平气和的相处下去，虽然我对吕一鸣只有愧疚，没有爱。在我女儿朵朵出生后，一切都改变了。街坊领居见面就说朵朵不像爹不像娘。这成为我们矛盾的导火线，起初他只发发脾气和我争吵，后来索性摔家里的东西甚至对我家暴，我脸颊的红掌印身上淤青经常的事。有人问我：他打你时你怎么不跑，他腿不好又追不上你。是的当他对我拳打脚踢的时候，我呆呆的不跑也不自卫，等他打累了解气了自然会停手。跑也许能逃避暂时的痛却逃不脱宿命。
　　闲暇时带朵朵去看父亲，好几次父亲对我说：“我给清风写过几封信他没回。“
　　“爸爸，我和朵朵都很好，你不要再给他写信了”
　　“总该让他知道他有个女儿”父亲说
　　嘴上叮嘱父亲不要给文清风写信，内心不知有多想再见到他，想起曾经的美好，眼前的一切不禁使我伤心落泪。度日如年的日子把从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变成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我在想如果我还是当年那个漂亮迷人的小女生，披肩的长发白里透红的脸颊，吕一鸣会不会爱我多一点，他会不会施暴的时候下手轻一点。
　　我在无助和欺凌中度过了很多年，不知不觉我的女儿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小姑娘长的真惹人爱，会疼妈妈，还会帮妈妈做很多事。母爱真的很伟大啊，无数次想放弃都被女儿从绝望的边缘把我唤回，她让我明白我的世界不完全是痛苦还有很多很美好。我和吕一鸣之间更多的时候像是仇人，他不管我们母女的生活，但他也不会放手让我离开，他说他要一辈子拖着我。我承受着不公平，朵朵的确是我和文清风的孩子，不过那都是在和吕一鸣结婚之前的事，婚后我对吕一鸣忠贞不二，此情明月可鉴。
　　为了生活我在海边经营了一家咖啡馆，规模不大，每天送朵朵上下学给客人煮咖啡送咖啡，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朵朵在海滩开心的玩我的心暖暖的。有朵朵的世界即使乌云密布狂风怒号心里永驻一缕阳光。我要竭力把那些不愉快忘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生苦短何必为难自己，为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尽一份责任，开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初春时节，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软绵绵的海滩上，朵朵光着小脚丫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电线杆似的立着双手张开拦住朵朵：“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朵朵双手叉腰，小大人似的。
　　“咦，嘴还挺紧的嘛，那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带你来玩的吗”。
　　“她妈妈是开咖啡馆的，就在那……”身边的小朋友告诉青年。
　　青年目光向这边投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模样，但看他的衣着打扮气度不凡。到底是谁的情郎这么养眼，远望着，我又想起了文清风，那浪漫的情怀，那如胶似漆的日子在韶华的流光中一去不返。
　　“你是混血？”青年问朵朵。
　　见朵朵一脸迷惑他接着问：“你妈妈是非洲人？”
　　“你是说我妈妈皮肤黑黝黝的，不是啦，因为常年在海滩晒太阳所以才会这样的，我妈妈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朵朵，咱们去那边玩吧”小伙伴们有点按耐不住心情……
　　“你叫朵朵，‘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听到青年顺口读的两句诗已经离开的朵朵又回过头来：“叔叔，你也会背这两句诗，我也会哦，我妈妈教我的。”
　　“因为你的名字让叔叔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
　　“以前的？”
　　“哦，叔叔呢与这位朋友分别八年了，至今未见面，所以说是以前的……瞧，我给你说这么多干嘛，你还是个孩子，去玩你的吧”
　　和朵朵搭讪结束青年径直来到咖啡馆，他挑了一个靠西的位置坐下来，把手中的书轻轻的摆放在桌上，慢慢翻开。我缓缓走过去：“先生，请问需要点什么？”
　　他儒雅地合起桌上的书站起来，很有礼貌的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借您的位置小坐一下，如有不便，我即可离开”
　　“不打紧的，先生喜欢就好”。无意间我瞥见桌上放着的正是我和文清风都很喜欢的《纳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不由自主念出这两句。
　　“我喜欢‘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是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可总是无那尘缘容易绝”
　　“墨梅，真的是你吗？”青年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文清风，他真的是文清风，转眼我们分别八年了，八年煎熬的日子里我曾无数封信件千呼万唤，盼着他来带我走，希望却在杳无声息中片片粉碎。我以为这辈子我们再无缘相见，谁料当我死心的时候他奇迹般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该如何是好。我有一万个想哭的理由，但还是强忍着，文清风说我离开他后他终日消沉，触景生情，第二年去了西部支教，我写给他的信他一封也没收到。他一直一个人生活。
　　“他对你好吗”他问我。
　　“挺好的，他很爱我。”
　　“朵朵很乖，像你，漂亮不招摇，他爸爸一定很爱他吧”。
　　我想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想说这些年我无数次不想活，我想说文清风才是朵朵的亲爹，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痛苦不想让他和我一起承受，是我负了他。我不否定我还深深的爱着他，既然爱就不要把他牵扯到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来。
　　他说，“墨梅，你记住了，不管是谁对你和朵朵不好，告诉我，我绝绕不了他。”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已经很久没有男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再坚强的女人内心都是脆弱的，需要一个爱他的男人呵护。文清风抱住我，我的头倚靠在他的肩上，仿佛我们都回到八年前的时光。良久，他轻轻推开我双手撑着我的肩：“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如果我们有孩子男孩叫墨痕，女孩叫朵朵，所以你和朵朵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天文清风在咖啡馆呆到很晚，走的时候，把《纳兰词》送给了我，里面夹了一张精美的书签，书签上写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我们都是感性之人，我明白他的诗意，就像我没道破朵朵的身世，他也所知一样。只是我们的再次相遇已经太迟，很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他也不再是那义无反顾的少年，那种奋不顾身的爱情与我们渐行渐远。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都不曾经历这么多是是非非，沉浸在镜花水月中该多好。
　　文清风又一次在我的眼帘中离开了，留下我一人独自感叹，我的泪水又滑落到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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