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

　　积雪消融的时候，废太子的头七到了。
　　太极殿的主干道上，几名宫女小心仔细地扫着雪，皇宫地势高，其实并无多少积蓄的雨雪，路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泥渍，看上去更像是跑马留下的马蹄印。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太极殿门口皇帝眼皮子底下跑马呢？
　　点墨房窗门紧闭，刘盛站在门口，直挺挺的身姿看上去恭敬又严肃。
　　唐珏走过去，他立马弯了腰迎上来，重新变回那个奴颜媚骨曲意逢迎的第一大太监。
　　“哎呦小主子您怎么来了，皇上正见客呢奴家带您去别厅坐坐吧。”
　　一溜跑上来的架势，竟是百米以内闲人免近的架势，唐珏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谁啊？”
　　刘盛有些为难，不愿多说，只含糊着说是边关的军事，唐珏往回走了两步，想到什么猛地顿住了，转头惊道：“可是上将军卓君庭回来了？”
　　刘盛赶忙竖起手指作了噤声的手势，连哄带骗的：“小祖宗您先去别处等着吧，这是军中机密，您可不能乱说啊。”
　　他猜对了，唐珏婉然一笑，“我知道的，素儿现在哪里，我去找他。”
　　唐瑛正在梅苑里，和一群小丫头小太监玩捉迷藏。文德帝将他养得很好，短短七日，他便忘了父母的丧事，蒙着布条笑得开怀。
　　唐珏拦住了要通报的小太监：“无妨，让他玩吧，我看会儿。”
　　小太监是唐珏从慧章宫里带出来了人，就和他们的上司婉菊一样机灵有眼色，听了唐珏的吩咐也不干站着，扶着他坐到了一边廊檐下的石凳上，又巴巴地跑去屋里讨了茶水奉在自家主子眼前。
　　唐珏端着暖手的茶盏十分受用，目光从梅树下蹦蹦跳跳的小人儿身上移过来看了他一眼。十五六岁的小太监，没发育的瘦猴子似的，难为他跑前跑后地忙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才喜儿。”
　　俗，唐珏眉间微蹙：“本名叫什么？”
　　“李，李大壮……”
　　更俗……
　　“以后叫李申吧。”
　　不识字的小太监有些茫然地歪着脑袋，怎么都想不出来那俩字的模样。
　　唐珏放下茶盏，拉过他的手，以指作笔，写下了“李申”二字。
　　手指拂过掌心带起难耐的酥麻，李申一个激灵噗通跪在了地上：“多谢殿下赐名，奴才感激不尽！”
　　“以后你跟着我，要识字……”
　　“哥哥！”
　　一声激动的惊呼，唐瑛归巢的鸟儿似的扑进唐珏的怀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坐这儿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
　　唐珏抱着唐瑛舍不得松手，翻来覆去地看他，七日不见，他长高了些也壮了一些。
　　“看你玩的开心，没忍心打断你，你怎么样，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唐瑛竟然撅着嘴，忍不住哭了起来。
　　“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素儿，素儿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呜呜呜……”
　　唐珏止不住心酸，将小人儿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李申及时地递来一方手帕，唐珏便拿了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唐瑛抹眼泪，余光扫过周围一圈拘束地站着不敢乱动的宫人，小皇孙哭了，皇帝问起来他们恐怕不好过。
　　“外面冷，进屋去吧，小皇孙见到着我喜极而泣，这点小事便不用告诉皇上了。”
　　宫人喏喏，赶忙打扫了枕席，烧热了地龙，摆上干果小食，迎了两位皇孙进去。
　　“哥哥住下不走了吧？”唐瑛不哭了，头一句话问的却是这个，唐珏有些为难，却又不想哄骗他，便岔开了话题，“哥哥住在慧章宫里，素儿想不想去看看？”
　　“好啊好啊，”小人儿脑筋一转，“只要和哥哥在一起，住哪儿都行。”
　　唐珏摸着他婴儿肥的脸颊，笑的宠溺：“皇爷爷待你可好？”
　　“嗯！”唐瑛点头，“哥哥你吃这个，只有宫里才有的点心，可好吃了，可是皇爷爷不让我多吃，说是太甜了，会吃坏牙齿。”
　　唐瑛献宝似的举起一块糯白的点心，唐珏笑着吃进嘴里，入口即化，香味清冽，只是……真的太甜了。
　　“晚上一个人睡有没有害怕？”
　　唐瑛摇头：“皇爷爷陪素儿一起睡的，皇爷爷还给素儿讲故事呢。”
　　“讲的什么故事？”
　　“唔，土地公公和飞天游侠，还有十八岁的美人姐姐和黑脸老婆婆比赛绣花的故事！”
　　唐珏哑然，这……都是什么故事啊。
　　旁边一个长相丰腴的丫鬟低头道：“长孙殿下可能没听过，都是陛下自己编的小故事，奴婢们每每听到，都觉得十分有趣。”
　　“哦……是你负责照顾素儿的起居吗？”
　　“是的殿下，奴婢嫣红。”
　　“谢谢你，”唐珏感激地说道，“素儿调皮，叫你费心了。”
　　嫣红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殿下言重了，这是奴婢的本分。”
　　“嫣红姑娘，我想带他去慧章宫住一晚，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个……”嫣红低了头，面色有些为难，“陛下疼爱皇孙，每日陪伴左右形影不离，奴婢……还得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唐珏点头，她便起了身直奔外头去了。
　　李申束手站在一边，有些不满，小声咕哝道：“殿下接自己的弟弟，怎地还要通传禀报？这小丫鬟忒不懂事……”
　　唐珏斜过去一眼，他适时地闭了嘴。
　　文德帝对他们两个孤儿很不错，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手底下服侍的人也是精挑细选十分称心的，素儿虽离了他住，但与文德帝同寝同食，自然尊荣无比怠慢不得。
　　皇室纷争颇多，在他有能力护素儿周全之前，将素儿交于文德帝亲自抚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唐珏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院门外一声尖细拖长的“皇上驾到”，唐珏一惊，赶忙扶了唐瑛起身，跪在了门口。
　　文德帝今年五十七岁了，发须花白，精神却是很好，笑声也中气十足爽朗豪迈，越过廊阶扶了两个孙儿起身。
　　唐瑛甫一起身，便扑进了他怀里，旁若无人地撒娇。
　　“皇爷爷你可回来啦，你看你看，哥哥来看我了！”
　　唐珏束手站在一旁，十二岁的少年，身材纤细模样精致，低垂着眉眼十分温驯。
　　“你来啦。”文德帝抱起唐瑛，笑着招呼了一声。
　　“孙儿恭请皇上圣安，未能每日过来跪安，是孙儿不孝。”
　　“无妨，骨肉亲情，不必计较这些。”文德帝看着面前这个长孙，想要像对待唐瑛一样哄两句逗两下，又觉得他少年老成自是和唐瑛不能混为一谈的，想像对待自己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那样，拍拍肩膀，问问功课斥责几句做个严父的表率，又担心他新丧，会惶恐受了冷落偏责。
　　一时气氛就僵在了那里。
　　“这就是皇兄的两个孩子吗？”从后面走出来一人，笑着出声，化解了僵局，“啧啧，这也是京城第一美女才能生出来的孩子，这般年纪便美得不可方物，什么叫天上有地上无的璧人，泽之今日才算见识了。”
　　这是个身穿朱紫朝服被玉冠瑁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笑容和煦如春风，话语甜蜜如糖汁。
　　唐珏弯腰：“侄儿见过皇叔。”
　　唐煜奇了：“你见过我？怎知我是你皇叔？”
　　唐珏哑然，他只以为能穿朱紫朝服带瑁冠的必定是皇室贵胄无疑了，文德帝的同胞兄弟皆早亡无嗣，剩下的当的起这身打扮的就只有他的叔叔们了。
　　“哈哈，泽之，这下可别只惦记着温儿的貌美而忽略人家的聪慧了。”
　　粗犷不羁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唐珏不用抬头也知道，必是他那个不拘小节性情豪爽的三叔无疑了。
　　“侄儿见过三叔。”
　　文德帝抱着唐瑛进了室内，转眼觑了唐熠一眼：“你跟着来做什么？怎么不回去禁足？”
　　知道只是文德帝的玩笑话，唐熠索性厚着脸皮挨着唐珏坐了下来。
　　“父皇要带六弟来看两个可爱的侄儿，我就跟着来了，”他的眼神悄悄地在唐珏脸上转了一圈，笑得意味深长，“也跟着饱饱眼福嘛。”
　　唐珏别过脸去，只当听不出他话里别的意思。
　　“喜欢孩子？那皇兄怎的不多生几个？”
　　“对啊，既然你喜欢孩子，朕给你纳了那么多妃子，怎么一个个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你无能还是对朕给你的人不满意啊？”
　　唐熠低了头嬉皮笑脸：“我无能，我无能……”
　　气得文德帝拿了桌上的果盘要打他，唐煜坐着未挪动分毫，面色无波声音平淡地劝道：“父皇别打了，皇兄开玩笑呢……”
　　显然早就看惯了文德帝玩闹似的教训他这个不正经的三哥。
　　唐熠闪躲着跳起来，怕了似的离了几台三丈远，“泽之你别说风凉话，我好歹有个闺女，你呢？连只猴子都没生得出来……”
　　唐珏冷眼看着这一家人的嬉闹——还真是和谐美满啊，记忆中他的父亲，在文德帝面前总是畏首畏尾不敢吭声的，哪里像现在的两个皇叔这样，如同普通人家的父子一般和文德帝嬉闹。
　　唐珏重新垂了眉眼，心里生出些恶意来，小声地在嬉闹声插了一句：“皇上，今儿是父亲的头七，我想带素儿回去住一晚……敬父亲一杯酒。”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都是练武之人，个个耳聪目明，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进了耳朵里。
　　文德帝收了手里果盘丢在桌子上，垂着脑袋看着懵懂的唐瑛。唐熠不敢再闹，回到席子上正襟危坐，就是唐煜，也收敛了轻松的表情一脸严肃。
　　唐珏缩在一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已经七天了啊，”文德帝叹了一句，无限怅惋，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寄予过厚望，然而天家就是这样，因为权利纷争，骨肉亲情也不全然是骨肉亲情，“刘盛。”
　　“嗳。”
　　“大理寺那边可查出眉目来了？”
　　刘盛看着四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那日之后下了一场大雪，掩埋了刺客的踪迹，还未查出到底是何人指示何人主谋……”
　　“废物！”文德帝猛地拍了下桌子，“好好的一个皇子，说死就死了，以后传出去，可不是我皇家血脉软弱可欺？”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跪在了下首。
　　“渊佶，你和朕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唐熠闻言挺直了脊背，竖起三根手指，眼神真挚恳切：“上天明鉴，儿臣发誓，如果真是儿臣对皇兄下的狠手，就让我承受天打五雷轰粉身碎骨五马分尸凌迟之行永世不得——”
　　“行了。”文德帝打断他，怒气已然消了大半，“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孩子似的赌咒发誓，也不怕别人笑话。”
　　唐熠复又嬉笑：“父皇信儿臣就好。”
　　“那就让大理寺继续查，查不出来，留着也无用！”
　　该他出场了。
　　唐珏跪在一边，纵使不甘心，也不得不收敛了表情，上前一步。
　　“陛下，孙儿有几句话，想说给您听。”
　　文德帝看了他一眼，眸中目光深邃如炬，“你说。”
　　“父亲在世时日夜念经祈佛，不为一家荣辱，而是为天下苍生祈福为百姓祈福，只愿边疆战事平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诚心日月可鉴。现在边关战事不休臣子们本就无暇顾及，孙儿知道陛下痛心父子之情必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只是父亲身死得道已是得偿夙愿，孙儿想，他在世时便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身后必然也不愿意陛下因为他一人而大动干戈，不愿意有人再因他而死……
　　“所以孙儿恳请陛下，停止对废太子府遇刺一事的彻查，让父亲大人他……安息吧！”
　　一片寂静，众人沉默，一时只有呼吸可闻。
　　唐珏爬伏在地上，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面色茫然。
　　本来这段话，他是哭着说更好的，只是……他哭不出来。
　　满心叫嚣着要报仇的他，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像他话里那样的情真意切。
　　蒙圣上垂怜，大家才尊他一声长孙殿下，他该识趣些，自己找了台阶下来，否则他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弄死他就跟弄死宫里随便一个宫女太监一样容易。
　　若真为了此事死几个官员甚至是宗室，最后为难的，还是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孙。
　　识趣些自己搭台阶下才是明智的选择。
　　衣袖下唐珏的手指捏得生紧，放心吧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暂时的退避而已，该记着的，他都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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