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仙

　　李未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便已能下床，第三天就活蹦乱跳，与平时无异了。

　　此时他正恭恭敬敬立在阶下，听他父皇吩咐。皇帝翻了翻手上的奏折，沉吟半晌，对李未道：“扶林鬼患成灾，这事交给那些大臣朕不放心。你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领上几个术士，去历练历练。”

　　李未一听是扶林，眼睛顿时一亮。为何缘故？原来这卧病在床的这两天他也没闲着，派李竹在大寒寺山下的村子周围问了一圈，兜兜转转查下去，得知楚云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扶林。当即响亮答道：“是！儿臣领命！”

　　一同侍立在阶下的李聿不赞同道：“三弟受鬼祟侵袭，病刚好没几天，怎么能让他去恶鬼丛生的扶林？三弟固然多次出征有经验，但接触的都是人。怎么能乍一下置三弟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皇帝低头看着奏折道：“正是因为他从未接触过鬼怪，才被区区一个女子的恶灵，搞得如此难看！以前不让他接触鬼怪是为他好，现在大了，也该为朕分忧了。老三，”他抬头，难得给了李未一个慈爱的眼神，“父皇年纪大了，干不动咯。斩妖除魔，保家卫国，可都落到你们兄弟俩身上啦。别啥事都让你哥哥担着。”说着，还拍了拍李未的肩膀。

　　李未被他狠狠恶寒了一下，面上却依然笑容明朗，大声道：“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期望，忠于兄长所托！”

　　下了殿，李聿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走到僻静无人处时，他拦住李未道：“弟弟，扶林你不能去。”

　　李未笑容不改：“皇兄何出此言？”

　　李聿急道：“那地方有多危险你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有去无回——”

　　李未退了一步，扇子敲敲手心，打断他道：“皇兄此言失之。我去了危险，别人去就不危险吗。父皇将这件事交给弟弟，就是要我多经历练、为百官作表率的意思。做儿子的，怎么能辜负父亲的期望呢？”

　　“再者，”他笑容淡了些，目光掠过宫墙望向天际的飞檐，“我有一个重要的人，很可能就在扶林。既然危险，我更是不能不去了。皇兄一向什么都不缺，大概不知道何为心爱之人，何为心爱之人被生生毁去的滋味。”

　　李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李未见他这样，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大步流星地将李聿远远甩在背后，他心里也有点难受。爹不疼娘不爱了这么多年，父皇把他往死地派时不带一点犹豫。难得还有这么一个兄长肯挂念自己的死活，然而……

　　然而……

　　李未摇摇头，不再往下想了。

　　出宫后他没急着回府，而是先打马在城里游了几转，在一个小巷前停下，拴了马，信步走入巷中。

　　巷子很深，往里走去，隐隐约约可以闻见飘荡着的一点酒香。青石板常年湿漉漉的，偶尔有花瓣擦着肩膀飘落下来，花落无声，只给行人肩膀上留下一抹散不去的清香。李未走到巷子三分之二处，脚下的青石板中间裂了几块，苔藓顺着石缝自由生长，颇有闲情逸致地开出几朵米粒大的小花。

　　李未转身，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敲了三下，顿了一会，又敲了两下，最后却是不停地咚咚咚咚咚直敲了五下。

　　墙壁上光华一闪，一扇一人高的小门慢慢显现出来，“吱呀”一声开了。李未跨门而入，小门在他背后自动合上，不动声色消隐在墙壁中。小巷又恢复了幽深曲折的原样。潮绿的苔藓沿着青石板肆意生长着，花瓣不断飘落又消失，巷外行人三三两两路过，不知为何，他们像是无视了这条巷子似的，竟无人向内瞧上一眼。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人的居所。

　　皇帝以为李未这些年从未与妖接触过，当真是小瞧他了。

　　入门之后，则另有一番天地。

　　里面与寻常酒楼的布置差不多，两层小楼，楼下是大堂，楼上则另设雅间，还为一些有需求的客人提供住宿。不同的是此间酒楼的招牌不像人间那些招摇过市，而是静静悬挂在楼内，想是没有门面的缘故。大堂右侧斜斜伸着一株盘虬卧龙的老杏，满树粉白的杏花开得灿烂，枝桠处用红色丝绦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树根处大大小小叠着不少酒坛，一泓流水从旁边淙淙流过，为这树提供着必要的水分和灵气。

　　大堂中央悬挂着一块木匾，上书“杏花楼”三个大字。配合这杏花，取的自然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境。李未摇着扇子仰头看了一会，这三个字写得清癯秀丽，笔画修长，飘飘渺渺，像是即刻便要飞上天去似的。“啪嗒”一声，扇柄一合，他笑着走过去敲敲柜台道：“陶老板，三年不见，你又从哪得了高人真迹？这匾额上的字，看着可叫人眼馋得很啊。我瞧这字体秀致，必是出自哪位佳人手笔。陶老板，也不引见引见？”说到最后一句，他还挤了挤眼。

　　那陶老板头也不抬地打着算盘，笑道：“李未，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口口声声称自己有家室，楚云一不在身边看着，你就原形毕露了？”

　　李未顺手拿起柜台上的一壶酒，仰脖灌下，笑呵呵做出一副张狂醉态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等俗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一观世上至美而已。绝代佳人，又怎可独遣深谷？”

　　这话似是得了那陶老板的心，他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不自觉流露出丝丝风流，叹道：“若我家盈盈能有你一半的通情达理，如今也不会是这番情形。当初我不过是多瞧了那美人几眼，她就醋意大发，跟我闹起别扭要出走，结果就——”

　　李未“嘘”了一声，回头看向大堂中那株杏花，含笑道：“可别让贵夫人听见了，回头她醒了，又要生一场风波。”

　　陶老板撑着脸懒洋洋道：“听得见才怪，我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她都不理我……害我又多等千年。

　　李未微微一笑，知晓桃杏夫妻二人恩爱甚笃，前情牵扯复杂，非外人所能道也，因此只是闭了口不说话。

　　陶老板叹了口气，重新把算盘拉过来，一边噼里啪啦算着账一边道：“不说了不说了……对了，楚云这回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往日你可是一刻都离不开他。”李未常带楚云来这里喝小酒，楚云个性温和又才貌毓秀，众小妖小灵都跟他关系处得不错。

　　李未笑容一顿，叹道：“这可就说来话了。”

　　陶老板停了算盘，桃花眼波一转，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来。

　　李未知他误会，但也没急于解释。只将自己征战回来，发现楚云不在，莫名其妙又被塞了个新娘，如今将到扶林去除鬼云云，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听到后面陶老板就皱了眉，沉思不语。

　　待李未说完后，他道：“扶林闹鬼患，也是近几个月才开始的。听闻先是一个破庙里出了几只恶鬼，起初只是恐吓过路客商，吸点阳气而已，最近却是愈来愈凶，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个时候，有人透露你楚云在扶林的消息，只怕是有意为之。鬼界险恶，李未，你可要小心啊。”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李未一眼。

　　李未道：“只要楚云在那，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只是你说鬼界险恶，又是何道理？难不成还比你们妖要厉害上几分？”

　　陶老板道：“鬼，万物身死之归也。无论仙、妖、人，死了都必存有三魂七魄。大多数魂魄无知无觉、混混沌沌中便向了轮回井而去，唯有那些怨气深重、执念不散的魂魄，才能躲避轮回之力，留驻鬼界。”

　　“我们妖灵不断修炼，以抗轮回，但是人就不同了。百年身死，贪、嗔、痴、怨，这些人界的浊气加倍注于魂灵之上，鬼就产生了。我们虽为妖，但是讲理也讲情，鬼却只剩下死时浓重的怨气了。”

　　李未急道：“那楚云现在岂不是极为危险！不行，我得马上动身去——”

　　“你先别急，”陶老板伸手拦住转身欲走的李未道：“楚云是不是真在扶林还未可知。我这里刚巧住着一位客人，说不定能助你一二。”

　　他正说着，伴随着一连串清脆的拐杖敲击，二楼楼梯板上响起拖沓沉重的脚步声。陶老板神秘一笑，冲二楼高声喊道：“龟仙人，这里有一桩上好的生意，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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