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和他的三千童话

　　母亲从小就为我讲述的童话，小美人鱼在黎明升起时碎成泡沫，面包女孩儿在沼泽下化成雕塑，蓝胡子杀了他的妻子又被骑士砍下了头颅，红舞鞋带着少女的双腿舞向森林深处。我从小就听着这现实又不美满的童话。
　　后来母亲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深邃的眼眶里是密布的血丝，因为她唯一的儿子也被海浪卷进了深海。邻人说波塞冬骑着战车卷席过海浪，他命令海豚诱惑着带走了我。他们说是我母亲犯下的罪孽让我和我的父亲来偿还。
　　幸运的是父亲接替着我从海中归来，我的母亲那时快要精神失常。
　　而我在之后的八年里，从未出现。

　　他们说我能回来真的是个奇迹，我失去了从儿童成长为青年的这八年的全部的记忆，却莫名拥有了不属于我的学识。
　　我的母亲跪在我脚侧掩面痛哭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向海天相接的那一条白线。我隐约觉得，我迟早会再度回到那里，海里的东西会夺取我的性命，会把我撕扯成粉碎，但我依然会去。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傍晚我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另一张床上的女友轻声拍过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不舒服，燥热难安，我说，去海边吗。
　　她说，好啊，不远。
　　于是我们踏上了回到我的老家的路，宛如踏上一条不归路。

　　我在海边看到了那只生物。他静静地靠在巨石旁，手掌深深地陷进了旁边潮湿的沙堆里，海水一遍遍冲刷干净过他的手臂，紧接着沙粒又再度卷上他的胳膊。他靠手掌支撑起前半个身子。我的女友企图上前搞清楚，她说那或许是个溺水的人。我伸胳膊拦住了她，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能看清楚，我甚至看到那东西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什么。
　　Demon，Demon.
　　那一层薄纱般的鱼尾平铺在水面上，轻轻地拍打，一层层水纹就漾开来，卷席到岸边就成了股海浪，慢慢地排上了岸边，又缓缓地退回到他身侧。我的女友突然意识到了。
　　“……人，人鱼？”
　　她过度地震惊，我却好似早就清楚了。
　　她向后摔倒在了地面上，刚好砸在我的脚边。我感受到她的颤抖，和一呼一吸的加重，她使劲地拽住了我的衣物，她问我，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而不是“快跑啊”。
　　“那不是人鱼……”我也蹲下身子，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再怎么冷静也压抑不住我此刻的恐惧，那就像是场噩梦，“是中国的，东海的黑鳞鲛人。跑，快跑。”
　　我从没见过这种生物，却真切地知道着他的名字，他的品种，和他的品性。就像是条件反射，我的血都要凝结住了，女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这才清楚掌心冷汗冰得吓人。我能在黑暗中看到他，能看到他冷足以冻住滚烫热血的漆黑眸子，能看到他嘴角轻扯露出的尖锐牙齿，能看到他手臂手肘处丝带一般的半透明的皮质翼，我看的一清二楚。
　　就像是，他特意让我看的一样。
　　他说回来吧，回来吧，我的爱人。
　　命中注定的，你要回来。
　　你要活成我的模样。
　　他原本慵懒地低垂着的眼神突然上挑，眼角轻轻散开的鳞片在黑暗中泛着银光。那双漆黑睫毛簇拥着的眸子，他棱角分明的属于东方人的面孔，他吐露的字眼犹如恶魔的咒言又像诗人吟诵的曲子，他缓慢地从巨石上游入水里，我看到了。
　　近乎三米的躯体，漆黑的鱼尾就如同鲨鱼皮一般的色泽，我到底是怎么在黑夜里看到这样漆黑的他的。他在水中潜伏着，这不可能，他以诡异的姿态将自己的上半身浮出了水面，他过耳鬓的长发被咸湿的海水尽数拍湿落在肩膀。
　　最后一眼，他在人类视线的极限的一点停住了，我敢肯定他冲我笑了。
　　他的唇形不像是在说英文，也不像是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语言。

　　他用中文，轻轻地用唇拟出了语言。
　　“欢迎回来。”

　　紧接着，他像是跃出了水面，在那么一点儿月光的照亮下他钻进了水里，除了鱼尾最后好像不受控制地拍打了海面而激起了浪花，居然没能溅起一点儿水花。
　　我的女友彻底地躺下来，她使劲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人鱼……不，鲛人……我们不该回来的……他们怎么会放过看见他们行踪的人……我就知道……”
　　我知道她在呢喃些什么。
　　我知道，我们要被那些东西【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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