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狄·里德尔

　　伊狄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感觉一切都像在做梦。

　　就像刚才她忽然意识到费因斯也许是对她有情感的需求。问出那句话不是偶然，而是一直以来她对他的猜测。一个看起来一直受到学生的追捧与喜爱的，瘦削而神秘的男人。如果他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表里如一，也许她不会怀疑什么。

　　可是，如果他只是戴着面具，从没有享受过呢？那些“温和”和“强大”带来的光环，在他眼里，真的属于他吗？她不禁想。

　　他大概是懂她在那一刻明白了，所以宽慰她。说他们只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

　　在她走进这间被精心装潢的卧室之后，再也不能怀疑他的目的。和这间荒郊宅邸清冷的外观不同，这间卧室宽敞，干净，内部铺满了柔软的挂毯和羊毛地毯在金色烛台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床上铺着银色的缎面被子和刺绣床旗被帷幕掩映其中，散发着一股令人躺进去就不由得深陷其中的梨花木香。

　　忍不住回忆起刚刚进入房间时——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伊狄踏入房间时，眼睛也不由得微微睁圆了，心知这样的房间绝非人质的待遇，一时间甚至没接上费因斯和弗兰克自然的嘱咐。

　　“伊狄？”费因斯又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嗯？”

　　“‘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直接和弗兰克说’，”弗兰克又重复了一遍年轻主人的话语，笑意宽和地看向女孩似乎因害羞垂落的眼睫，“您会在这里住很长一段时间，先生并不希望您过得有一点点不和心意。当然，相信您今天已经很累了，需要一些私人的空间。”

　　他风度翩翩地微微一挑眉，替他们合上了卧室的房门。咔嗒一声响，浑厚嗓音的余韵仿佛还飘荡在轻灵的空气中。

　　伊狄愕然。她没想到弗兰克不是让她独自留下，而是留费因斯和她共处一室。

　　像是很清楚他的主人对她一个孩子有什么心思。

　　费因斯笑了笑，靠在门后冲她伸出手：“来，还早，我带你看看卧室里的东西有什么。”

　　他扶着她走到嵌入式的衣橱和露台边，打开窗户，风顺着雾气飘进来，往外望去，那原本陌生的密林竟也在这窄小的取景中变得可爱起来了。叶片上的露珠也是灰绿色的，和归巢的鸟儿一起凑到扶手边，轻轻在她手心啄了啄。

　　“我要在这里放一把松子，”伊狄看着鸟儿鲜红的喙来回窜动，松开手放它飞走，可消失许久的童心都飞回来了，眼睛闪闪地望着费因斯，“每天来喂喂它们。可以吗？”

　　“我刚刚想起这里缺了一只餐碟。”他低头揉了揉她发顶的漩涡。

　　她注意到他嘴角的弧度有细微的变化，和他往常刻意露出的笑意不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博金·博克工作这几个月，她见到过许多精心装潢的宅邸及它们的主人，很清楚费因斯这样的人大概不会亲自布置这里的一切。其余装潢的用心，要称赞，也应该归功于弗兰克。

　　只有这间带露台的房间有可能是费因斯亲自选的，所以她至少要表露出对它的喜爱。

　　她也的确很喜爱。

　　“真的吗？太好了。”

　　伊狄笑得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费因斯的目光恢复了内敛，侧身伸出手来，示意她跟紧。他只当她是羡慕鸟儿有翅膀自由来去，她还只能借助拐杖或者受人搀扶。

　　他们又一起去看了看书架上的魔法书和那只特地为她看书和休息准备的长长的扶手椅，直到入夜，费因斯嘱咐晚点给她拿腿伤药过来，她独自躺在被窝中时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似乎更喜欢看她像个孩子，像个他身边的家人——他真正的女儿。就像她先前误会了他的意思。

　　她闭上眼睛，不想过早地下结论。但又忍不住想起来，他有沃伦，还有莉雅在身边，只是晚餐时间没有见到而已。如果真是需要得到一个家而已，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恐怕还是对她有一些特别的欲望。她缩了缩身子。

　　“不必多想，”她轻声对自己说，“你得到的这些，从来不是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哪怕是无所不能的费因斯，也应对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有所求。这样不更好吗？”

　　再说，他要给她的疗伤药的副作用，还是未知数……伊狄睁开眼睛，眼底渐渐暗沉下去。

　　门再度敲响的时候，进来的却不是费因斯，而是弗兰克。他端来了她的晚餐，放在扶手椅旁的玻璃桌上。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只金色的水滴形药剂瓶。

　　晚餐很丰盛，是烤好的牛肉配蘑菇酱，甜点是粉色的糖果薄饼和一勺香草冰淇淋球。

　　伊狄裹着卧室里准备好的睡袍起床来看，弗兰克客气地避开了视线。

　　“请您慢用。今天错过了餐厅的晚饭，先生特地要厨师再好好为您烹饪，看是否和您的胃口。不知道衣橱里的衣服您还喜不喜欢？如果需要别的款式，我亲自去市中心的成衣店再采购一批来，洗好了最迟明天就能送进您的房中。尺寸有哪里不合适也请您尽管说。”

　　“不，谢谢，已经很合适了。”她摇了摇头。

　　不是她不习惯好东西，而是费因斯的确太客气了。衣橱中，睡衣全部都光滑而柔软，换上后像将水披在了身上一样，款式更是多到她自认穿不完暑假这些天的地步。

　　常服更不用说。每种色调按从浅到深排布都有。拉开来，滑杆上附着的魔法仿佛所有这些知名品牌的服饰、鞋子都购置了无穷无尽的式样一般，她很难想象自己还能有多挑剔，才能提出其它款式的要求。何况哪怕挑剔，如果没有充分的服装设计学知识，恐怕也不能够提出新的喜好了。

　　她最终挑了一件月白色的睡裙换上，带灯笼袖的款式和宽大的睡帽让她比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更娇小了。不过显得纯洁无害。伊狄带着让交易对象满意的责任感精心选择了这套。

　　听到她语气真诚的答复，弗兰克终于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

　　他似乎也很喜欢她满意他的款待和有礼，嘱咐了一声务必在晚饭前服下药物，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体贴地退出去。

　　“弗兰克先生，费因斯教授没有说过这瓶魔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苦，请您放心，”弗兰克只是微笑着说，仿佛她只是一个会害怕魔药苦口的小女孩，“这是新药，不过找来试药的人都说它适口性极好。”

　　伊狄拿起药瓶的动作在他说到找人试药时停顿了一下，但那停顿不易察觉，她很快就动作连贯地用指关节顶开了药瓶。

　　噗的一声，魔药鲜红的泡沫浮出液面，淡淡的甜香跟着一起冒了出来。

　　她不想知道费因斯是用了什么方法找人试药。不过好在如果不说这是用来治腿的药物，她完全可以把它当果汁喝掉。通常魔药不会这么甜，药剂师大概在调味上下了不少功夫。

　　她一饮而尽，放下药瓶，仍感觉口中的回味微酸。

　　绝对是草莓调味的。儿童特效药。

　　伊狄放回药瓶时，余光中仍能感到他在紧盯着她。见她喝完，弗兰克嘴角的弧度更大了：“您很信任主人。”

　　这不像是他该说的话。伊狄下意识看向他，见他面色不变，咳了一声。

　　“教授特地把我绑来家中，总不能害我。沙比尼夫人知道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是他。”

　　“小姐很聪慧。”管家走上前来，将托盘端起。

　　他不变的笑容在她的眼底渐渐绕成了一道一道的圈，直到伊狄彻底控制不住困意，往后躺倒在扶手椅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还在想，她刚才似乎没这么想睡。直到水平的桌子截面也歪斜过去，她才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办法让身体保持平衡了。

　　就像做了一场深沉如水的梦，醒来时，她感到全身又酸痛、又无力，像被什么重物压了许久。伊狄眯着眼睛拉开帷帐，却没有碰见清晨热烈的日光，而是入目一片阴暗。

　　她睡觉前并没有拉窗帘，可现在窗帘是展开的。

　　睡意瞬间清醒了，氤氲着雾气似的黑暗中，依稀裹着一团长长的暗影。伊狄光脚踩在地毯上，无声地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费因斯裹着蓝灰色的睡袍靠在床尾，不知什么时候感到她走到了跟前，眼睛已经睁开来。

　　那双特别的眼睛，在窗帘的晕影中格外鲜艳。

　　“父亲。”伊狄机敏地换了称呼。她没有忘记昨天的约定，只有两个人独处时，她不能叫她教授。实在是费因斯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突然了。他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为什么倒像是和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像是看出她的疑虑，费因斯拉过她的手，轻声说：“感觉还好吗？”

　　胳膊上传来微凉，她低下头：“昨天的药很好喝，腿上也没那么疼了。”

　　“那就好，”他似乎并不打算进一步解释，站起身来，“你昨天在椅子上睡着了，弗兰克说他不太方便背你上床，所以我过来用了漂浮咒。”

　　伊狄点了点头：“可您怎么现在——”

　　“你差不多该醒了，我来检查药效。”费因斯忽然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她想得太多，这只是出于交易的需要，“昨晚是你第一次喝这种魔药，要确认没有特殊的不良反应。”

　　这么说，他是回自己房间睡了一晚，醒来才在床尾等候。

　　她松了口气，扶着床头柜跳到窗边，拉开窗帘。日光透过麻雀的鸣叫在屋内散开来。两人同时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都感到紧张又奇异地安详。很难想象，一年前还要掐死她的人，现在是真诚地想要治好她的腿；费因斯则在想：她胆子大了，今天已经能这么用力地拉开窗帘，也不跟他说一声。看来他是该带她在这里住下。

　　“去洗漱，我带你去餐室一起吃点东西。”他扬了扬手，龙头边自己盛好了水的脸盆就飞到了她跟前，一摇一摆，荡漾出活泼的水波。

　　伊狄在霍格沃茨也待了一段时间，可长期在孤儿院的生活让她几乎习惯了麻瓜的生活方式，见到脸盆时呆了呆，才小心地探出手捞水，洗了把脸，然后就把盆控制住端进了盥洗室。等她扎了缠着蓝丝带的高马尾、披上晨服再出来，费因斯已经披上外套，站在门边了。

　　“房子一共三层，还有一层地下室，藏了不少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前两道门前逛逛，最里面有危险，没有必要进去。餐室在一楼。”费因斯一边扶着她在走廊上穿梭一张又一张大小不一的房门，一边简明扼要地介绍。仿佛除了他们所在的二层是卧室，需要下楼去用餐外，其余的房间都没必要让她了解。

　　伊狄知趣地没有深问，只是她的目光细细扫过其中一些比较宽敞的大门时，心知其中必有两间是属于莉雅和沃伦的。

　　餐室比想象中的温馨许多，雪白的长桌上插了一大束粉色和香槟色的玫瑰。桌上摆的两只餐碟中一份放着酸奶和点缀草莓和蓝莓的起酥面包，另一份是黑咖啡和一种味淡的薄饼，都散发着令人心怡的热气。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她餐碟里的饮食都不像是费因斯的选择，而像是由弗兰克特地准备的菜谱。不过最让伊狄感到奇怪的，不是餐碟的内容，而是份数。

　　她坐下后没有草率地拿起刀叉，而是把手交叠在桌面上：“我不需要等莉雅和沃伦一起吃早餐吗？”昨夜进入宅邸前她记得，有房间的窗户是亮的。他们没有理由不在。

　　费因斯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问题：“让他们各自吃。”

　　“为什么不来呢？”她微微睁大了眼。

　　“你想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餐？”他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毫无特别的含义，不像讥讽，倒像是仅仅在询问一个事实。

　　沃伦是直接导致她腿重伤的人，从受害者的角度，当然不想。不过伊狄没有拒绝，反而笑了：“谢谢您的安排，不过我们之间的事说到底都只是意外，如果有机会多多了解彼此，说不定也不用一直这么隔离下去。都住在这里了，总归是有要碰面的时候的，您觉得呢？”

　　他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有笑意：“如果你想好了，不觉得不方便，我们之后当然可以一起用午餐。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把桌子掀了。”

　　“我不会的，父亲，”伊狄忍不住笑了，真心地——她知道，她不会——但他们就不一定了，“浪费食物太可惜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弗兰克先生亲自去采购和烹饪出来的，准备这么多美味的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自己或许都没注意到，从第一次开始，改变称呼已经变成了一件她很习惯的事。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别扭。

　　费因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咖啡杯里的液体抖了抖，被他一饮而尽。

　　他吃东西的速度好像有点太快了。伊狄刚刚拿起刀叉，就注意到了，忍不住微微皱眉。原来只在办公室和费因斯见面，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生活方式和她原来的很像，她后来是被玛吉说过不少次，才知道要慢点吃东西才好。可是弗兰克，或者莉雅、沃伦……难道都没有提醒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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