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幸而，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而迷雾也总有散去的一天。
　　几年后，一切终于回归正途。再接着，父亲被平反。
　　我从地下挖出了那个铁皮箱子，里面是两个卷轴。我把它们展开，只见其中一幅是父亲与汪素衣合力创作的画——毛笔线条勾描出的古典仕女图背景，着色陈旧而复古，却极大地衬托了前方极似用油画笔触绘就的人体，鲜活而灵动，一种时空交错的张力和可望不可即的美感跃然纸上。画中，女子衣衫半褪，执扇半遮面，侧身回望着后面背景中小轩窗后那身着汉服的须眉男子，两两相望，却是相顾无言，而画的右下角则提了几个小字，“千秋万古，死生相随”。而另一幅则是当初被我撕碎的那张背影——虽已被修复且重新装裱，但接缝处的那条细纹却依然清晰可见。
　　看着这两张画，我只觉得心头一阵澎湃起伏，双眼更是隐隐发涩。
　　父亲说，这是他今生最不舍的东西，可我觉得这也是他毕生最优秀的作品，尤其是那张古今融合的画作，几乎倾注了他们所有的情感和心血，更是打破常规地将国画和油画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法巧妙结合，开辟了一个崭新的画风。
　　许久，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两张画重新收好。
　　我挑了一个适宜动土修坟的吉日，把它们连同画室里所有的画笔、颜料等工具一起，全部随葬到公墓里。望着墓碑上新刻的信息，我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念着：素衣，你在哪里？我们等你回家……
　　为此，我下功夫寻找过她，甚至数度南下，但却始终杳无音信。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一件蹊跷的事——雄霸南方几十年的司马集团突然易主，司马伯父与松龄也悄然淡出大众视野。这不禁让那个在我心底沉积了近十年的疑惑再度浮到面前。
　　一时间，我突然很想大张旗鼓地寻找松龄并问他一句“是不是”，却又发觉时至今日，我似乎仍旧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去向他求证。更何况，父亲已然过世十几年，即便我的怀疑是真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松龄放手……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可能。以汪素衣的倔强和执念，即便她与父亲夫妻缘浅，却早已将她的全部感情和思想付诸画笔间，融进骨髓，是以又岂会轻易回头？
　　想到他们三个人的这段纠葛，我除了叹息也只剩无奈了。
　　有人说，往事如烟过，一笑泯恩仇，可我们两家之间的那些往事，哪里能风过无痕？回首几十年过往的点点滴滴，我忽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上辈子的债吧，注定了这辈子陆家与司马家要两两相欠了。
　　几年后，随着艺术市场的逐渐回暖活跃，一则“千金寻旨”的消息如当年原子|弹爆炸一般在圈内炸响，迅速掀起了一阵寻宝鉴宝的狂潮。经过多方打探，我发现那件宝贝正是司马家当初失踪的那道告身，但寻宝的人却是一位姓颜的年轻女士，而且她似乎并不是司马家的人。这满腹的困惑令我一连数月未得安枕。
　　或许，冥冥之中就有那么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们两家破碎飘零的感情，尤其是娘的那句“兄弟同心”，总在午夜梦回时触动我的心弦。我想，或许这将是修补我们两家之间裂纹的一剂良方。因此，我也四处打听、全力寻访，一如父亲当年。只不过，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眼看着这种情况，我开始担心将来某天我会不会带着这样的遗憾进棺材，于是我把当年的那段往事详细的告诉了儿子，并叮嘱他，这是我们陆家欠司马家的，若有朝一日能找回那道告身，一定要亲手交完还到司马家人的手上。如果他也没做到，那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使命传下去，直到完璧归赵或是我们两家冰释前嫌的那一天。
　　可惜的是，白云苍狗，不知不觉间我已满头白发，可这桩压在我心头几十年的事情却一直没有起色。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近年来的信息科技是真的灵通发达，一台电脑居然就能让我足不出户就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到我想了解的所有信息。所以，我对在有生之年能等来那一天又有了期待。
　　后来，我听说浙江武义的一处南宋墓葬中出土了一个名叫徐谓礼的普通文官的随葬文书，其中就有墓主的四份告身[1]。这可是一件引起不小轰动的事，我想，松龄肯定也知道。
　　我觉得被动等待总不及主动出击来得有效果，于是，我和几个老友商量，联合他们在博物馆搞了一个大型的书画展，同时还专门邀请了研究宋四家书法的专家和历史考古方面的学者推出了一系列针对中国古代院体书法的讲座。
　　果其不然，松龄真的来了，但他对仍旧对我避而不见。
　　我是真没想到松龄对陆家的成见会如此之深。即便他有再多的怨怼，但我们之间多少还是有情谊的啊，可结果他却是连把我当成路人都不肯了……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胡思乱想。渐渐地，我开始怀疑，松龄会不会以为当初是陆家私藏了他们的传家之宝，所以才会如此决绝地与我们断交。
　　我整天惶惶不可终日，神经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我很害怕自己某天会受不住这种精神压力而突然丧失神智，就像当年汪素衣那般。可我没想到的是，最终等待我的，却是余生的与床为伴。
　　中风后，我一度不能接受自己偏瘫、失语、失禁的症状，是以好长一段时间都将自己封闭在漫长的回忆里中。
　　我细数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悠悠往事，只觉得它就像是一只精致的瓷瓶，在发生的瞬间就被摔得粉碎，即便再高明的修复师也无法将那撒了一地的碎片还原得与原来一模一样，顶多也只能将其拼接成一张缝隙斑驳的岁月拼图。
　　当时少年春衫薄啊，多么意气风发，结果一晃几十年过去，已然都一把老骨头了。流年沧桑，太过无情。哎，松龄，你我兄弟，如何就成了这般光景……
　　说实话，在经历了那些年的风风雨雨后，我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是赚来的，是以在儿孙们的精心照顾和开导下，我很快看开了，只不过，苦了他们。
　　或许，也是老天怜悯，在我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时候，那道我们苦心寻访了几十年的告身帖终于有了消息。
　　巴黎苏富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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