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敕流年

作者:kayk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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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往事(1)


      轰隆隆——
      伴随着天空中不断盘旋的日军战机,四周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砰的一声巨响后,我家那两层的小楼在瞬间被炸得只剩西北面的一堵矮墙。
      那一瞬间的变故让我彻底惊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整栋楼房倾倒下去却怎么也迈不动腿逃跑——当然,只怕我当时想跑也跑不了。
      因为,那一天,我刚满三岁。
      很多人都说,人在长大后,三四岁以前的记忆就会变得空白,可是于我,那时候的记忆却一直鲜活,恍如昨日。
      我死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
      那天,是我三周岁的生辰。
      两个月前,我在隔壁司马伯父家里吃了一碗糖氽蛋,那味道简直让我恨不得把留有余味的碗都啃下去。可我不好意思开口再要,因为那是松龄三周岁生辰,家里特地给他准备的。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后来,我回家跟母亲撒娇,讨着也要吃糖氽蛋。母亲笑笑,说,等我生辰那天,她也给我做。
      就这样,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生辰那天的到来。
      可是,那天迎接我的不是生辰的喜悦,而是一场突然的空袭和家毁人亡的哀恸。
      那一天,在废墟的硝烟里,娘紧紧护着我,直到她的身子渐渐变冷、僵硬。
      “元麟,兄弟同心,你一定要和松龄好好的……”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几十年来午夜梦萦中时常响在耳边的一句话。
      娘是不是我的亲娘,而是松龄的亲生母亲。可自我开口说话起,家人就让我喊她娘,教我敬她爱她,视她如亲娘。
      是以,我一直喊她娘——她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却给了我两次生命,胜似亲娘。
      三年前,眼看着日军铁蹄踏碎我大好河山,在北方沦陷前夕,父亲带着即将临盆的母亲,举家逃往重庆。
      西进的火车上,母亲因奔波辛劳剧烈胎动,继而临盆。
      由于是在奔驰的列车上,没有医护人员,加上母亲难产,情况极为危险。然而,火车广播里紧急求助的消息播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没有回应。就在父亲束手无策之际,司马伯父领着夫人过来,说愿意尽力一试。
      就这样,在简陋的车厢里,司马夫人把我带到了这人世间。
      本来,我还有个双胞胎的妹妹。只不过我们两个在母亲肚子里时不安分,使得脐带绕颈,结果不仅折腾了母亲整整一天一夜,更在落地时把众人吓得不轻。
      据说,我出生时浑身乌紫,紧闭着双眼,没有丝毫哭声。父亲看到我脖颈上缠绕着的脐带后,更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他面无血色地望着床上晕厥的母亲,眼中一片空洞,以至于忘记告诉大家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来。
      在众人绝望的眼神中,司马夫人迅速剪断脐带,不顾脏污,毫不犹豫地给我做人工呼吸。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司马夫人的倾力相救下,我终于活了过来。
      当听到我的哭声,父亲这才从绝望失神中惊醒,告诉司马夫人母亲怀的是双胞胎。很可惜,妹妹没有我幸运,因为在胎里窒息太久,生下来的时候就没了气息。
      母亲产后大亏,加上丧女之痛,整个人虚弱不堪,因此没有奶水。幸亏,彼时司马夫人生产不过两个月,正在给儿子哺乳,所以,我再度承恩,足足喝了她三个月的奶。
      司马家是一方巨富,因而在重庆落脚后,司马伯父立刻买下了一处宽敞的大宅。因为我的关系,我们两家便住到了一起,而后更是成为至交。
      在两家人的共同呵护下,我和松龄一起慢慢成长。
      与很多同龄的孩子不同,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和松龄吵过架,几乎在每件事情上,我们都有着高度的协调,而这又更进一步密切了我们两家的关系。所以,我和松龄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感情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密几分,更何况,我还喊他母亲一声娘。
      我记得我两岁时的那年除夕,两家一起守岁过年。父亲抱着松龄,跟司马伯父叹息,“要是当年两个孩子都在,钧华兄,我可真想跟你做亲家……”结果司马伯父笑着说:“结亲家还不简单?”然后他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问:“小元麟,明年让你娘给你生个小媳妇,好不好?”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小媳妇是什么,看着大人们那眉开眼笑的样子,自然连声说好。
      只不过,我最终没等来我的小媳妇……
      那年初夏,日军入侵重庆。在那场突然的空袭中,娘为了救我,不顾轰然倒塌的横梁,从外面飞奔进来,把我紧紧护在怀里,用她的血肉之躯生生给我撑起了一片天。
      我昏迷了两天。醒来时,松龄在我边上哭,他说:“元麟,我没有妈妈了,我爸爸也不要我了……”母亲在一旁闻言,把松龄搂在怀里默默拭泪。
      随后,母亲带着我们去看司马伯父。只见他一身缟素,跪在娘的遗体前一动不动,任凭松龄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
      我很自责,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娘就不会死,松龄就不会没有妈妈,司马伯父也不会变成这样。所以,我也跟着松龄嚎啕大哭。可是,不管我们哭成什么样子,也不管大家怎么相劝,司马伯父就一直那么僵跪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直到娘下葬那天,父亲实在是不忍看他再这个样子下去,便打昏了他,然后把他送去了医院。
      他的情况很糟糕,打针输液了好几天,却依旧不见好转,如果不是他的眼睛偶尔还会动动,我几乎以为他和娘一样,永远不会再醒了。
      医生说,他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心死如灰,所以才会那样。
      死?
      我只听懂了这个字,顿时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司马伯父不会死,呜呜……”
      松龄被我感染,也跟着趴到床边大哭。“爸爸……我不要你死……我已经没有了妈妈,我求求你不要死……”
      或许是我俩哭得实在太惨,以至于连死神也为之动容。许久,司马伯父缓缓睁开眼,抬手抚了抚松龄的发,沙哑着嗓子叫了声“松龄”……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父亲欣慰不已。他鼓励他振作起来,为了松龄,更为了死去的娘。
      司马伯父泪流满面,他说:“我司马钧华愧对列祖列宗啊……”
      那一刻,我望着他,只觉得我心中的一棵大树倒了。
      娘死了,我也很伤心、很难过,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哀恸绝望到那个程度。我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那样的神情过——即便是几十年后,父亲因受不了迫害而投湖自尽,也没有那般绝望。
      后来,因为局势紧张,父亲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可司马伯父却不肯同行,坚持留在重庆。
      在日军接连的轰炸中,半年后,父亲无奈,只好带着我们先行离开。原本,我们是要带松龄一起走的,可他死死抱着司马伯父,说什么也不肯。父亲不放心,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抱走,不想司马伯父却拒绝了。他说:“司马家的子孙,为家传之物留下来涉险也并无不可,否则,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就这样,我和松龄分开了。
      而后因为战乱,我们并未在成都久留,半年后又辗转云贵、两广等地避难,直到七年后回到了故乡。起初,我们还同司马伯父保持着联系,可后来实在是频繁搬家,我们两家便渐渐失去了联系。

      等到稍大一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在那场空袭里,司马家一道祖传了近千年的告身就此下落不明。据说,那是北宋时徽宗皇帝赏赐给司马家先辈司马远的一道赐官的圣旨。我对历史过往没有多少了解,因而也不理解这样一件东西与我家当初逃难前深埋在地下的那些古代字画有多少区别。
      父亲知晓了我的疑惑,叹息着告诉我说,只怕我家收藏的那些字画通通加起来,也抵不上那道告身来的珍贵。
      我顿时愕然,一种愧疚的遗憾再度涌向我的四肢百骸。我想,如果我当时能够机灵一点,动作快一点,娘就不会因为为了救我而去世,司马伯父也就不会因为受不了打击而错失了搜寻的最佳时机。想到这个,我实在是觉得我们陆家亏欠了司马家太多太多……
      后来,父亲通过报纸广播寻人,终于联系上了司马伯父。
      那时候,司马伯父正在香港,因为生意上有些紧张暂时无暇分|身回内地,而松龄也在半年前去了美国。得知他正四处托人打听那道告身帖的下落,父亲二话不说便表示愿尽全力相助。
      父亲在古董字画方面颇有人脉,是以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隔三差五地往我们家里送“圣旨”,只不过,清一色的全部都是赝品。
      也正是那段时间的耳濡目染,我最终放弃了小时候和松龄约定的志向,提起画笔,走上了家传几代的绘画之路。
      二十岁那年,我认识了华清。她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只不过因为她家三代都是倒夜香的,父亲看不上她的出身,不同意我们交往,非要给我介绍一个制片厂搞文艺的姑娘。我很反对,为此和父亲大吵一架,坚决要求和华清在一起。
      父亲怒极,厉声斥责我大逆不道、不成体统。
      真是可笑啊,五四后就社会解放提倡恋爱自由了,他居然还用这么古板的荒唐思维来包办我的婚姻,而且当理字站不住脚的时候,他竟然还搬出体统这顶大帽子来压我。
      这都什么逻辑!
      我不顾他难看的脸色,嗤笑着反驳他的冥顽不灵,更一时嘴快拿了松龄当佐证。
      “司马伯父不是说松龄就在美国自由恋爱谈女朋友,为什么他没反对?你什么时候能向司马伯父那样懂得尊重我的决定,让我选择自己的人生?”
      父亲气的不行,说松龄就不该去美帝国主义,没的沾了这些不良风气,还带坏我。
      他骂我没关系,但他怎么可以因此迁怒松龄?再说,这又关松龄什么事?因为中美之间的敌对,我都快有八年没和松龄联系了。
      于是,我们父子俩的关系更僵了。我赌气搬离了陆家祖宅,在外面自己租了一个房子——如果不是母亲从中斡旋,我想,我那时没准会带着华清远走高飞。
      我的举动再度惹来父亲的盛怒,他当众扬言,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肖子,并下令不准我再踏进陆家大门半步。
      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我见他这般决绝,更是反骨横生,不顾母亲流着眼泪极力挽留,头也不回地离家而去,甚至连藏在房间床板下的私房钱都不曾带上。
      离开了家里的丰衣足食,我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一度甚至连作画的纸都买不起。母亲心疼我,偷偷给我塞钱送好吃的,结果被父亲知道了。父亲大怒,他铁青着脸对母亲说:“为了一个倒夜香的,这畜生居然忤逆长辈。你这么纵着他,是要活活把我气死吗?”
      母亲是个传统的妇人,虽然以往二十多年里她同父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却从来没有对父亲的决定有过怀疑甚至犹豫。然而这一次,我把这一道人生的难题推到了她的面前。
      母亲跟我说好话,让我向父亲认个错。可我又不是小孩子,岂能乖乖听他摆布?所以,我再一次选择了和父亲对着干。
      或许是真的被我气到了,不久之后,父亲就大病了一场,而母亲夹在我们父子中间,本就左右为难整日忧伤,这么一来,也病倒了。
      我得知消息后,趁着夜深回家了一趟。母亲看到我,顿时泪流满面,抓着我的手再度恳求我回家,同父亲讲和。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应该是父亲的意思,只不过他是借着母亲的口向我传达而已。他不过是拉不下脸,不然此前他发现母亲偷偷补贴我的时候,即便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也该严令禁止母亲再背着他这么干——直到母亲病倒前夕,她仍是隔三差五地来看我,只不过,我收下了她给我做的吃食,把钱退了回去。
      为了安慰病中的母亲,我说我会考虑。
      母亲叹口气,让我去看看父亲——家里两个病人,父亲把采光较好的主屋留给母亲,自己则去了客房。
      我想了想,答应了母亲。不过等我过去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下了。我示意陪护人员不要叫醒他,只是轻声地进了屋。然而当我来到父亲病榻前时,突然发觉,几个月前容姿绰约、英俊倜傥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时间,我的心情很沉重。
      看着睡梦中的父亲,我回想着过往二十年来我们父子之间的点点滴滴,突然觉得我真是个不肖子,竟然把父母气成这个样子。只是,自责之余我依然坚持,因为华清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相爱,父亲不该因为她的家庭职业而反对我们。
      “元麟……”突然,父亲低低呓语。
      那一刹那,我顿时哽咽了。
      我想,我错了。
      父爱如山,在那样的刚毅面前,我居然选择了一种最笨拙最错误的方式。刚过易折,强极则辱——方法得当,百炼钢自然也能化为绕指柔不是?
      所以,我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寻求父亲的理解和认同。
      我问母亲要了司马伯父的地址,给他发了一封电报,简要述说了我目前的两难困境,并恳请他能为我们做个中间人,劝父亲成全我和华清。
      写这封电报的时候我有些羞涩,所以言语之间很是小心谨慎。因此,之后的那几天我几乎是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等着他的回复。
      几天后,家里突然来人催我赶紧回家。我吓了一跳,丢下画笔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往家里赶。然而当我进门看到客厅里的来人时,顿时惊呆了。没想到,司马伯父居然亲自来家里给我做说客。
      他笑眯眯地望着我,慈爱的目光一如十七年前,“元麟长大了,是该娶媳妇啦!”
      我被他说得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相互追忆这近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说到激动处,他们两人都有些哽咽。
      不得不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司马伯父一出马,父亲的态度就软了许多。
      记得那天司马伯父笑着对父亲说:“亚青兄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元麟他们两情相悦,咱们何苦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还不如成全这对有情人,也算是全了一桩姻缘。要不是松龄那小子还没回来,我一定追着他赶紧结婚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再说了,家世门第这些事情,哪有一个准?前两年国家搞的那些运动,多少曾经的显贵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呀,你看那末代皇帝溥仪不还在狱中接受学习改造么?反是那些底层的人家,安安分分过日子,倒是日益受人敬重。”
      父亲无奈地叹息,“钧华兄,我终究是说不过你……”随即又冲我板起脸,“小畜生!”
      收到司马伯父递来的眼神,我立刻跪在父亲面前认错道歉。父亲本还要再斥责我几句,但最终还是挨不住司马伯父的相劝。
      就这样,我家的这段公案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只是没想到的是,事情到了后来却变成华清家里反对了——得知我俩的事情后,她父母认为我家势利看不起人,另一方面也觉得女儿这样惹得他人父子反目太过丢人现眼,因此不同意她再跟我来往。
      我好不容易求来了父亲的许可,结果却在未来岳丈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一时间愁得错误百出,十足像个二愣子。
      父亲骂我不成器,可司马伯父却笑着跟我说:“八年抗战都能胜利,你这点波折又何足道呢?好事多磨,我等着喝你的喜酒!”然后又再度劝说父亲宽容并祝福我们这样的有情人。父亲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尽管没什么表示,但倒真的没再来干涉过问了。
      只不过,如果司马伯父能预见三年后的事,我想,只怕他一定会后悔来B市的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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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此篇番外会对正文中的一些比较隐晦的地方做一个详细的说明,字数略多,不要嫌烦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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