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一）
　　午后闷热，校园安静无声。
　　教室的吊扇慢慢转着，风力薄弱，在这大热天里实在能把一个人给热死。
　　李思猛地把练习本拍在课桌上，几滴汗珠涔涔地晕开了水渍。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头对正在做试卷的同桌道，赵声，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这天气真是毒哪。
　　赵声默默无闻地收起了数学试卷，声音小小的，好。
　　从教学楼绕到学校食堂，李思大汗淋漓，她整个人黏黏的，慵懒地窝在赵声的肩膀，你要不要参加校运会？
　　赵声闻言愣了下，没说话。赵声现在着实没有任何想法，不由得想起了苏生。若是他还跟自己是同班同学并且每天还能够一起上学放学......只是，放弃了的，终究回不来。
　　可惜。赵声叹了口气，一时愧疚感滋生，为了自己，到底苏生放弃了多少，又为她付出了多少呢？

　　李思挠了赵声一下，喂，你想什么呢，快吃饭吧，我快饿死了。
　　回神过来，赵声瞥了下李思，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拉到餐桌上了，而对面那人，正如只母猪般大快朵颐地一口一口吃着。赵声又好笑又难堪，不禁皱了下秀眉，摆在面前的不锈钢餐盘均是油腻的食物，她真的......
　　正好在赵声犹豫之际，李思抬起了头望着她。一瞬后，赵声勉强挤出笑容来掩饰不适，然后低头小口吃着白米饭，她不埋怨李思，毕竟她也没有告诉李思自己的忌口。
　　赵声尽量挑清淡的青菜入口，讲真她还是挺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的。只不过，在赵声心中，占据她内心大部分空间的仍是相依为命的苏生。

　　论性格来说，苏生的开朗可比赵声的孤僻强多了。赵声自知之明，她对苏生的笑容有着不可抵抗的魅力，这一点若是任何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是抵挡不住的。
　　但李思，在这千千万万的少女当中就是个奇葩了。赵声想破头脑也想不明白，虽然她跟苏生都是高一新生入学，而自己长得还算不错，但按人气来说的话，她还是要比苏生这个美男子少一截的，甚至还不能相提并论。
　　人家是校草，她连校花的屁都拍不着。可是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赵声每天都跟在苏生屁股后面，并且人家苏生还不是很介意，有时甚至恶作剧的捣鼓下跟屁虫的头发。别说，这小小的一个动作所带来的威力还是挺大的，那一天赵声当即成为了学校女生的公敌。
　　可是世界上无奇不有啊，事事皆很难料。李思在选同桌的时候，硬是把苏生和赵声这对相依如命的亲人给拆散了，嘴里道出的话更是振振有词，我不喜欢男的。
　　好吧！在无数道锋利中带着点温和的眼光里，赵声与李思开始了三年的同桌之行。至今，赵声也是哭笑不得自己是如何摊上了这位小主的，说起来这场友谊革命可谓是聚集了酸甜苦辣咸啊。
　　赵声淡淡的在嘴角撇了撇，重新投入到题海大战中去。

　　回到小屋，赵声放下书包便直径走向厨房做晚饭。
　　赵声习以为常，她恐怕也就这点芝麻小事才能够缓解心中的愧疚感了。做好三菜一汤，赵声解下围巾，一一把菜保温起来。又回到房间换了套衣服，然后走到沙发坐下，紧紧盯着墙上的时钟。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弄得赵声如坐针毡。禁不住，赵声打开小屋的们，只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便站在门口等待，风夹着夕阳留下的温度，轻轻地吹动裙摆。
　　这是苏生最喜欢的颜色——白色。
　　巷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赵声知道，那沉稳中带着点优雅的，当是苏生了。
　　面容姣好的少年，头发短而清爽，眉目清秀，平时白皙的皮肤因常在阳光的照射下转变成古铜色，倒是与他那稚嫩的脸蛋显得格格不入，但却不乏一个刚成年的男孩子有着成熟稳重的味道。
　　赵声盯着他跨过坑坑洼洼的泥水坑，而白色的衬衫因洗过次数太多已经渐渐发黄了。赵声侧过身，用手擦了擦流下的泪水。
　　两岁之差，他便揽了全部的承担，一心一意的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自己，从两人相识到一起生活至今，依旧如此。但他却不知道，其实他也是一个大男孩而已，也需要爱的关照。
　　尽管他不愿意在赵声的面前露出他羸弱的一面，自然也逃不过赵声作为一个女人强烈的第六感。
　　也许苏生并不知道，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总有一个少女躲在她的房间门口听着对面房门里的动静，一清二楚地把他的孤单寂寞全带入了心里。有时，少女是多么想跑进去把少年抱在怀里安慰他，可惜少女没有那个勇气，没有那纯洁高尚般的爱。
　　在少女心里，她始终认为着，从她在人贩子的手里逃出来的时候，她就是肮脏的了。
　　她真的，欠他太多了。
　　——
　　（二）
　　赵声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路面上都积了不少雨水。而正是这恶劣般的天气，欢迎着她从人贩子的车里逃了出来。
　　赵声一直跑一直跑，磕磕撞撞的连膝盖都破皮流血了也没感到疼。那粗犷暴躁的声音似乎还围绕在她身边，她想摆脱，摆脱......
　　大雨滂沱，午夜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赵声勉强撑着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的眼睛，凭马路上细微的灯光赤脚跑着。终于，还是跑到了尽头，赵声四处望了望，只见巷子的拐弯处，只有一家住户是亮着灯的。
　　赵声欣喜，赤脚踩过小石子，一双脚泥泞不堪。但在这紧要关头，赵声知足地躲在屋檐下面，缩成小小一团蹲坐在角落里。有多久没见到这般温馨了？
　　风雨大作，而屋内的灯光，暖暖的。赵声抬眸一瞥，在那窗户的倒影里无疑是美好的，她的眼睛紧随着他的移动，第一次感受到甜蜜。原来——挺简单的。
　　赵声来不及品尝那甜腻的味道，淋雨的结果便让她打了几个冷颤，身子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她害怕，急忙用嘴里仅存的几口热气吹在冻得发僵的双手上，但无论如何，温暖还是没有温存，赵声内心的恐惧逐步加深着。
　　凭自我意识，赵声蜷起脚把自己环在一个小圈里，而嘴唇白的发紫，脸上湿漉漉的长发黏在美丽的额头上，倒像是个水鬼，生气全无。
　　人性的本能，对于生死还是有一定畏惧的——生死仅在一时之间。赵声头重脚轻，眼前的景象就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模一样，有烤鸭，有呵护自己的奶奶......多么美好。赵声愉快的笑出声来，双眼迷离地望着乌黑的天空，大雨仍在下着。
　　伴随着一束光的由来，赵声好像看见了她的奶奶正朝她走来......
　　倏地，赵声整个身子依靠在门板上，夹着一丝恐惧和一丝不真实，令她失去了知觉......
　　......
　　后背传来的热度，一下子把赵声拉回了现实，赵声慌张地用手抹了抹脸，这是第几次在苏生回家时又哭了呢？
　　傻瓜。苏生敲了敲赵声的头顶，不是说了，我是自愿的吗？
　　赵声静静地站着，泪水再次不听话的掉下。她心里悲伤的想着，苏生，何时何日，我们才能站在一条水平线上呢？
　　吃完饭，苏生把饭碗都放进了洗碗池中，抬手撸了下袖口露出一截白皙壮实的手臂。站在门口的赵声一看，无奈地叹了一声，然后急忙地冲了过去扯住苏生的衣角，你工作一天累了，就让我来洗吧。
　　一愣，苏生转身过来笑了笑，用手指勾了下赵声的鼻头，想要掩饰那疲惫的脸色。我没关系。
　　话没说出口，苏生呆住了，唇畔上的凉感似羽毛般飞进他未曾打开的心门里，如被施了魔法般，令他涟漪一片。
　　而有什么，也在改变了。
　　苏生不知所措，脸蛋倏地红了。刚好，那温柔浅尝辄止过后也适当的离开了。一时，厨房里的两人都有点尴尬。苏生别扭地扭过头，他虽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情窦初开都没有过的他，实在是很唐突了。
　　苏生咳了咳几声，嘴巴抽搐着，你...你来洗...我。
　　尔后，他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恰如一个被调戏的小媳妇似的。
　　噗地一声，赵声掩住嘴巴偷笑。她知道，苏生害羞了，害羞了。之所以能看的出来，赵声跟苏生相处久了，自然知道他的生理反应，就比如，他害羞时会结巴。
　　赵声感慨一句，这算是奇迹了。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有女孩向苏生递情书告白，他都从来没有红脸过。赵声窃喜，她一个动作就让苏生破功了。
　　想了想，赵声回忆起了苏生第一次脸红的样子，还是她喊他苏生哥哥的时候。
　　苏生哥哥。苏生哥哥。

　　被窝的温暖，淡淡的青草味。赵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她是来到了美好无害的天国了吗？原来昨晚的烤鸭味和奶奶都是真实的，赵声躺在床上，感受着温暖，用尽力气捏了捏自己胶原蛋白的脸蛋，是疼的。
　　但疼的真切，没想到童话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赵声探进被子看了下自己的全身，脚已经被洗去了污垢，恢复了它本真的面貌，白皙细长。
　　赵声激动地扯了下脚趾头，接下来会不会是公主的莲蓬裙？无数美好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闪过，赵声咧开嘴巴，傻乎乎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终于能拜托黑暗痛苦了，原来上帝还是怜爱她的，令她生活在世界的另一方也不错，何况又是象征着幸福的呢。
　　赵声跑下床，声音哽咽地喊着，奶奶是你吗？
　　无人回应，但空气中的姜味却早已证明了。赵声赤着脚踩在泥石灰的地面上，不由咳嗽了几声，然后心中一暖，奶奶是在煮姜汤给自己喝，原来奶奶也知道她在人间刚淋了雨便前往天国了，真好。
　　恰好这时苏生端了姜汤进来，你醒了？
　　赵声盯着他，奶奶呢？
　　苏生依旧保持微笑，怜悯地瞅着眼前的这个少女。苏生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赵声。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四。
　　温和的语言似在嘲讽赵声的异想天开，击打的赵声的心都要碎了，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入她心中，血流成河。
　　而事实，是那般残酷。赵声乐极生悲，到底上天还是想让我自生自灭。
　　赵声落魄地蹲在地面上，有一刻她真的以为苏生是奶奶派来守护她的白马王子。但是一切都是幻想罢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还是无依无靠的她，公主般的命她还不够资格得到上帝的眷顾，到底是命运。

　　大雨滂沱的那晚，苏生其实是午夜睡醒后起来喝水的。他这人睡眠本就很浅，一丁点动作便能吵醒他，何况外面又风雨大作呢？苏生看了看黑夜，听了听大雨肆虐的声音，倏地脑门上直冒冷汗，他的脚抽筋了。
　　老毛病又犯了，苏生不以为然，但心却空落落的发痛。
　　妈妈，你在哪？我想你了。
　　苏生用左臂支了下床，起身把灯光打开，一时暖色的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苏生适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发着呆。
　　苏生住在一栋破旧的小楼里，只有两层，是他那得了哮喘病的母亲去世后所能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一开始，小楼任何家具都没有，就一张破床而已，苏生每天只能缩在墙角睡觉，睡醒后便吃一块勤俭下来的面包片继续睡，亦复如是。
　　那时，苏生并不讨厌这死气沉沉的小楼，因为这是他和他母亲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充满了爱。
　　一连几个星期下来，原本肥胖的苏生立即骨瘦如柴，面色苍白，活生生的一个陶瓷娃娃，一捏就碎。
　　直到后来，慈善基金会的组织人偶然得知了苏生的遭遇便资助他上学，顺便为他的小楼添了些家具，苏生才凭着扶救贫困基金活了下来，小楼勉强有了家的味道，脸色也红润许多，但体重就此再也没上升过，依旧高高瘦瘦的。
　　小楼只有苏生一个人，所以他就把生活起居定在了一楼，而二楼被他当成了储藏室。
　　喝完水的苏生打算要熄灯而睡了，但在他起身上床的时候，只听见门外嘭的一声。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在大雨滂沱的情况下，苏生的听觉异常灵敏，似乎命运的齿轮开始轮转了。
　　当苏生见自己家门外有个少女，不是没有惊讶。可就一会儿，苏生便反射性地把湿漉漉的赵声抱了进去放在床上，使劲用手拍着赵声那憔悴的脸色，尔后又连忙叠了几团被子压在赵声身上。至少，这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佳补救方式了。
　　忙完这一些，苏生关了灯。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床单和被子铺在泥石灰的地面上，就地疲劳睡去，一夜无梦。
　　——
　　清晨，天阴沉沉的。
　　苏生把赵声从床上扶了起来，两人互相打了个兆头。
　　听完赵声的身世后，苏生沉默地思考了一阵，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眼睛闪闪烁烁的，那你现在开始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们相依为命。
　　十六岁的苏生紧张地盯着赵声的嘴巴，像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人似的肃穆稳重，在心脏砰砰跳动时又带了些许期待。
　　但十四岁的赵声，一个花季少女，又如何不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少年表白呢？赵声一时诺诺的站立着，却不知，她的一句话从此决定了他俩的命运，如枷锁般紧紧地桎梏着他们，想逃也逃不走。
　　后来赵声想，若是她没有在大雨滂沱的那晚从人贩子的车子上逃走，若是她没有再那个阴沉的早上对少年的话心动，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也许，他们会在马路上形同陌路，擦肩而过；也许，“苏生”和“赵声”这两个名字不会被命运烙印在一块；也许，他俩会各自结婚生子，家庭美满恩恩爱爱......
　　但在这世界上没有也许，实在是太多人走错一步便后悔一世了，而上帝真的帮不了那么多冗杂。
　　——因为，在你踏入别人生活的时候，一切尘埃便早已命中注定了。赵声发誓，如果能重新给她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她但愿没有遇见过苏生，尽管她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和结局是那般的凄凉孤独。

　　窗外的天空布满着铅灰色的渲染，淡淡的下水沟味道在空气中漂浮着，散发着。
　　赵声习惯的吸了几口气，原来她是如此喜欢这腐臭的气味。
　　赵声张了张口，嘴巴一合一张的显得可爱。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嘴角微微弯起，好。苏生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苏生哥哥......
　　苏生愣了下，一泓清泉如绽放的花朵在他的心中喷射着，是激动的，甜蜜的。他走过去把赵声抱在怀里，低下头轻轻吻了下赵声的额头，沉默无声。
　　而小小一团的赵声从其中抬起了头，两双眼睛睁地乌黑发亮的，她仔细盯着苏生精致白皙的五官，包括那抹浅浅的红晕。
　　——
　　赵声在厨房中冲了杯牛奶，往苏生的房间走了去。她用另一只手在房门上敲了敲几声，没应。赵声不以为然，牛奶我放在门口，苏生哥哥。
　　赵声在心里乐开了话，她恶作剧般的笑了几声，似乎今晚有种魔力在引领着她，似在告诉她，要好好珍惜现在......
　　翌日，赵声早早起床准备好早餐便招呼苏生，两人都差不多得出门了。
　　饭桌上，赵声丝毫不见一丝尴尬地聊了起来，苏生，学校要办校运会。你说我要参加吗？
　　苏生的手忽的颤了，抬眸盯着赵声，依旧如沐春风，嗯，参加。你得好好与同学相处促进感情了。
　　那到时候你会来吗？
　　会的。
　　赵声与苏生面面相觑。
　　最终禁不住笑出声的还是赵声，她认真地向苏生说，我最近在超市兼职促销员，可能晚上回来会晚一点。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帮你分担些责任呢？
　　苏生紧抿着嘴唇，起身走向小楼外面。
　　赵声摇了摇头，眼睛充满血丝地跟着出去。她从后面环住了苏生的腰，我不去了，你别生气。
　　前面的人依旧安静的无声无息。赵声知道，她这次真的刺伤了苏生的自尊，她哽咽地流下了泪水。
　　但她的目的着实单一，她真的不想看到苏生早出晚归了。
　　苏生回了身，难受地抱住了赵声，你别哭了，别哭了好吗？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你，为我这下贱的命付出不值得的努力。
　　......
　　有时当赵声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她真的自责，若是她那时能够否定他的想法，以至于后面的悲剧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但，过去已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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