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作者:荔月无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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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埃尔文有秘密吗?如果有了既不想告诉爸爸、又不想告诉妈妈的事,可以把它写在纸上,然后把纸叠成船放进河里,秘密就会被河神带走了。”
      记忆中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
      “怎么会有不想对爸爸妈妈说的事呢?”四岁的埃尔文仰着头,疑惑地望着女人垂到肩头的金发。
      “会有的呀。将来,埃尔文会遇到喜欢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心脏会跳得很快,脸也会红得像林子里的红浆果。人一旦不由自主,就会下意识想把那件事藏起来。不过有了秘密,人就长大了,所以不用怕的。”
      母亲话里的红浆果,埃尔文是知道的。一家人居住的小木屋后面就是一大片森林。他时常跟着做猎户的父亲去林子里。
      最红的浆果是有毒的。
      “我不要长大!我要一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要有什么秘密!”他抱紧女人的脖子。
      母亲笑了,摸了摸儿子的头顶:“人都会长大的呀。”
      埃尔文六岁时,母亲生病去世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最后的时光里,曾经美丽的妈妈渐渐变得纸一样惨白。一开始,她还能在丈夫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上一会儿,后来,就出不了屋子了。
      大夫也从一开始的摇着头开药,到最后叹着气叮嘱,如果病人有旧情难忘,心愿未了,家属要尽量满足她,却不再开出任何处方。
      “妈妈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去给您找来。”他伏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手冷得像冰块。
      什么是死亡呢?埃尔文不很清楚,但他知道,它马上就要来了,妈妈要被它带走了。
      听到孩子的话,年轻女人睁开了眼,吃力地露出微笑。
      “想要的东西……还真有。不过,这件东西,埃尔文找不到……”
      “我一定能找到!”埃尔文急了。
      “好孩子……妈妈很高兴……它在你爸爸那里……你把爸爸叫来吧……”
      埃尔文松了一口气。妈妈要的不是天边的金苹果,而是爸爸。这很好找,而且,也不用等太久。

      那个时候,爸爸和妈妈到底说了什么呢?
      埃尔文不知道。父亲不肯告诉他,而母亲,已经不能告诉他了。
      男孩知道的是,那就是妈妈曾经对他说过的“秘密”。
      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女,是为秘密。

      母亲去世后,埃尔文开始喜欢从院子后流过的那条河。
      河里有河神,他会收走你的秘密,直到它化成灰烬,也不会被第二个人知晓。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慢腾腾地增加的身高,在某一天突然爆发一样猛涨。其时,埃尔文已经可以独自去森林里收拾猎物,或是护送赶时间的路人穿过林子。森林里树木高耸,即便是白天,能够照到地面上的阳光也很少。
      他像练习看手相的相师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深入中渐渐熟悉了这片养育了自己一家人的林地。哪条小径通往什么地方,他都能记得很清楚,从未迷过路。
      这天,父亲进城去了,说好第二天才回。傍晚,家里来了个着急去林子另一边的客人。
      “一定要今夜走?”
      老实说,谁都不愿意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大半夜的在树林里赶路。再喜欢森林,埃尔文也是个人类,不是昼伏夜出的竹鼠。
      “哎呀兄弟,大晚上的麻烦你也是真的不好意思,但是我答应玛丽一年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啊!我总得有点时间收拾一下自己……”男人苦着脸。
      因连日奔波,他下颌上的胡须已经乱糟糟的了。
      “玛丽?”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说起她的时候,对方咧开嘴,笑得煞是开心,连神色中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我未婚妻——等我回去,她就是我媳妇啦!对了,我叫奈尔,奈尔德克……她漂亮得很,城里有很多小伙子喜欢她!我有她的小像……”
      在男人开始翻衣服口袋的时候,埃尔文把木盆、毛巾和剃须刀找了出来,塞进他怀里。
      “看在你是急着回家成亲的份上,送你这一次。报酬——”
      没等他说完,对方就拍着胸脯保证会付给他双份的钱。爽快的有钱人,埃尔文喜欢,但他还是要把话说完:“不管这一年里,你是去摘星星还是捞月亮了,到最后一天才回来,玛丽小姐一定很着急了。万一她跑到城门来等,你难道要用这副尊容见心爱的姑娘?”说着,指了指墙上的镜子。
      奈尔一照,脸就垮下来了。
      “收拾收拾,不会花太久时间。”埃尔文泡上红茶,气定神闲坐在一旁。
      红茶是金贵的饮料,当年若非母亲的嫁妆里有这样东西,他的父亲可能完全喝不到它;之所以在此时喝,是因为埃尔文从夜间潮湿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名优秀的猎户,需要能与野兽比肩的直觉。现在那直觉告诉埃尔文,有什么非同一般的事要发生了。
      他深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毛皮能卖出高价的野兽,都很难猎到。
      埃尔文喜欢冒险。
      去了河边的奈尔很快折回。埃尔文定睛看去,这人拾掇清爽了,看面孔竟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衣服是没时间洗了,走吧。”把留给父亲的字条压在杯子下面,他背起了猎枪。

      果如奈尔所说,玛丽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翘首站在城门口,却是被埃尔文料中。小夫妻俩站在一起,很登对——前提是得忽略奈尔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
      因为对方的提醒而避免了在未婚妻面前出大丑,奈尔感激地冲埃尔文狂眨眼睛。玛丽热情地邀请他去家中小坐,奈尔在一旁帮腔,他想了想,没有推脱。
      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但是它的线头在哪里呢?
      大概是奈尔的豪爽给了埃尔文一种这对恋人家中非富即贵的错觉,亲眼看到玛丽的小房子,难免让人有些失落。最普通的市民的房间,青砖红瓦,上了清漆的木门。奈尔把报酬拿给埃尔文的时候,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你用未婚妻的钱给我做报酬?”
      奈尔急了,但还不忘压低声音:“伙计,你想到哪去了?这房子是我的,钱也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他好容易把最后一句话咽下去,不想让恋人听到。
      埃尔文点了点头,点过数目,把东西塞进衣服内侧的口袋。仔细打量小小的房间时,他注意到了德克家的桌布。
      “好看吧?玛丽亲手绣的。”奈尔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开口时颇为得意。
      “玛丽小姐,可以问一下这是什么图案吗?”埃尔文问端着水果从厨房走出来的姑娘。
      玛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说一边将水果放到桌上。
      “那是原先练手时做的,将心爱之物掉到河里而大哭的少年与河神。真上了手做出来,比想象的样子简单多了——您很喜欢?”
      河神……
      埃尔文想到了母亲,和她那关于河神与秘密的话。
      “玛丽小姐过谦了。桌布很漂亮,这是家里用的,如果是拿出起卖,一定能有个好价钱。”他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奈尔,“德克先生好福气。冒昧一问,德克先生与您的一年之约,是说他如约回来了,你就嫁给他?”
      年轻姑娘眨了眨眼,露出俏皮的表情来。
      “这个嘛……是的呀。不过,约定的内容,不能告诉你。”
      又一个秘密,埃尔文想。

      告别奈尔和玛丽,埃尔文在城里的集市上逛了逛,买了几件家中需要的东西,就开始折返。城里有高高的房子,会和森林里的树一样挡住阳光,只在缝隙里让它们流下来。但树是会呼吸的,房子不会。
      他不敢说了解这片森林,但对于常去的地方,却敢说像自己的掌纹一样了解。
      所以在发现自己迷路了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诧异和疑惑。
      “森林也是有秘密的。”埃尔文自言自语。看来今天她是一时兴起,要把这秘密讲给他听。好啊,他就去看一看吧。
      他在树干上留下记号,一头扎进了林子深处。
      原本地上是没有路的,埃尔文走着走着就会被绊个趔趄;但是不知走了多久之后,阳光渐渐地能照到脚下了。一条弯弯曲曲,但很明显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小路出现在少年眼前。
      这条路通往哪里?

      站在小路尽头,埃尔文睁大了眼。
      一片蔚蓝的湖,像一块通透的蓝宝石,镶嵌在林间的空地上。他记得很清楚,林子里没有这片湖!
      凭空出现的?金发少年小心翼翼地走近,像是怕惊扰了谁。
      四下无人,连鸟兽的声音都听不见。这片湖安然坐落在林间,却像是被所有的生物遗忘了。
      湖面上漂浮著什么东西。很多种颜色,离远了看,像是被搅散的彩虹。
      那是很多条纸船。
      用彩虹形容它们并不确切。彩虹不会有灰色,这里的船若是能当成提炼染料的原料,足可开起一个染坊——没有任何两只船的颜色是一样的。
      少年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埃尔文有秘密吗?如果有了既不想告诉爸爸、又不想告诉妈妈的事,可以把它写在纸上,然后把纸叠成船放进河里,秘密就会被河神带走了。”
      只差一点,这里是湖,不是河。水这样清澈,想来是活水,然而湖面不大,埃尔文绕着走了一圈,也没见到流进流出的水脉。
      暗河吗。
      总之,湖面是波平浪静的。
      仔细看去,那些船却并不安分。有一条暗红色的纸船,在水面上跳来跳去,有任何船靠近它,都会被其一通狂追;一条粉色的纸船,在一个地方慢慢转着圈子;还有十几条船头尾相连聚在一起的。
      诚实地讲,这湖邪门得很。但不知是不是由它想起了母亲,埃尔文觉得它是可以亲近,甚至很可爱的。
      他走到湖边,把手伸向最近的一条纸船。这船是淡绿色的,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看起来十分无害。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埃尔文的手要揪住船尾小小的尖角,它就会溜开。无论埃尔文怎样屏息敛气,都无法捉住这条船,即便动用了工具,那条船也固执又机敏地一次次躲开他。
      ……比最机灵的豆娘还要难抓。
      埃尔文转换目标,结果却令人气馁地一再重复。有一条脾气不好的红色小船,甚至泼了他一脸水。
      他抹了把脸,正欲继续与这些小船斗智斗勇,面前蓦地出现了一张白纸。
      平平整整,没有折叠过的痕迹。它被人捏在手里。目光顺着手臂上移到对方的脸,埃尔文扬起了眉毛。
      一个黑发的年轻男子,看样子与他差不多大。苍白的肤色,尖尖的下颌,一副薄情的面相,眼睛是幽暗的灰蓝色。
      “你是河神吗?”
      这句话太傻了,就算现实与母亲的描述尽最大可能去贴近,这个人也只能是住在湖里的水神,跟河没有关系。
      黑发少年摇头,再一次把拿着白纸的手伸到埃尔文鼻子底下。埃尔文垂眼去看时,原本雪白一片的纸面上竟然有了字迹。
      ——你有什么秘密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秘密……
      这两个字像是火焰一样,刺痛了埃尔文的眼睛。他站了起来。两个人都站着的时候,他发觉对方的头顶只到他的肩膀。
      “你专门收集别人的秘密吗?那些船上面写的都是秘密?你是住在湖里的神吗?”
      白纸上原本的字迹迅速消失,出现了另几行字。
      ——是的,秘密是不能见阳光的,你从阳光里来,所以我不能让你抓住它们。至于我,总之不是人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埃尔文没理会最后一句话:“你不能说话?”
      ——能。别问那么多,你不是认字么。
      “好好,不问无关的。要是我把秘密告诉你,你一定能保护好它吗?万一那些船被别人想法捞去,秘密岂不是要被人知晓?”
      这一回,他等了一会,白纸上依然没有新的文字出现。
      黑发少年向着湖面伸出手。泼了埃尔文一脸水的红色纸船乖乖飞进他的手里,像回到亲鸟身边的雏鸟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把那只船展开,拿给埃尔文看。
      无论正面还是反面,纸上空无一字,只有折叠留下的痕迹。年轻猎户伸手去接想要仔细观摩的时候,对方把手收了回去。
      ——别乱碰。
      埃尔文明白了。除了秘密的创造者和黑发少年,没有第三个人能看到这些纸上的内容。
      “我明白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会说话,但是不能说。这些船上的秘密都被下了魔法,所以只有你能看见。”
      利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
      知道他的“功能”后没有思索自己是否有不可告人之事,反而对他自己感兴趣的人,之前有没有过呢?好像是没有的。
      埃尔文咧开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以为那只是哄小孩子的故事,原来妈妈说的是真的!虽然你不是河神……我住在林子外面,我叫埃尔文。你有名字吗?”不会就叫保密人吧?
      ——利维。你到底有没有秘密要说?没有的话,可以走了。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不会迷路的。
      “利维……这名字还不赖。别急着赶人嘛——不过时间确实不早了……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利维?”
      利维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垂下眼,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随便你。我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告诉埃尔文,他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但是他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了。

      埃尔文觉得,自己有秘密了。
      最开始对利维的好奇,只是因为幼时母亲的话;渐渐地,他从利维身上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利维不能对人类说话,不管那是否与纸船上的秘密有关。无论是否是秘密,他都会保护它们,不受外界的侵扰。他会安静地听埃尔文说的家长里短之事,或是偶尔为之的冒险。他知道埃尔文的父亲和他的猎户朋友们,米克,纳纳巴,还有韩吉和莫布里特。
      “你明明会说话,为什么不能开口呢?”不知是第多少次,埃尔文这样问利维。
      黑发少年摇头,避开了猎户的视线。
      埃尔文知道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每次这样问起,利维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摇头,继而长久地沉默。
      利维自己也有很多秘密吧。比如说,明明长得跟人类一模一样——埃尔文观察过他袒露在外的所有皮肤,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耳轮是圆的;腰往下是人类的腿,不是鱼尾——却坚持说自己不是人类。
      如果利维不是人类,那他到底是、到底能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在湖上浮着的那些小船,是否有那么一只是属于他的呢?

      最近,韩吉对埃尔文很不满。她到米克和纳纳巴家串门,大嗓门嚷嚷得方圆五百米都听得见——自然,住在隔壁的埃尔文也是听得见的。
      “纳纳巴,你说说,埃尔文这是第几次爽约了!他一个大男人总放女孩子鸽子,将来找得到老婆才怪!”
      纳纳巴还没回话,米克抽了抽鼻子:“韩吉,你是女孩子?”
      英姿飒爽的金发姑娘一个没端住,手里的托盘颤了一下,牛奶洒了出来。
      “我说你别纠结我的性别了——埃尔文那混蛋绝对有情况!他总能猎到很稀奇古怪的猎物,挖到能卖出高价的药草,当然,他脑子好使,这不奇怪。但是,这几个月他连酒都不跟大伙一起喝了,没事儿就往森林里钻!你们不觉得诡异吗!他肯定在林子里藏了个貌若天仙的姑娘,怕被大伙儿看见了调侃,连见一面都不让我们见!”
      她言之凿凿,好像真的看到埃尔文跟心爱的女孩在林间私会。
      纳纳巴忍不住开口了。
      “韩吉,埃尔文是坦荡人。他若真有了心上人,不会怕领来给大家看的。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再者,米克有我,莫布里特有你,这里的年轻猎户就剩他还是光杆一个,我们都盼着他找个漂亮又温柔的好女孩呢。”
      韩吉啧了一声:“好吧——如果他真的是去会女孩了,我就不追究,反正他早晚得把人领来给大伙儿瞧瞧!”
      埃尔文听着韩吉把隔壁闹得鸡犬不宁,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想着,韩吉的脑子其实也很灵光,就是异想天开的次数多了点,虽然这次很难说她不是歪打正着。不过,想要漂亮又温柔的姑娘是没有的,利维是男孩子,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呢,至于温柔——
      他猛地睁大了眼,在床上坐了起来。

      利维不能晒到阳光。
      这其实不算秘密,正因为此,埃尔文对自己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很是不满。他生起了自己的气。
      黑发少年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已经不痛了。你说说话呀。
      埃尔文伸出手把对方的肩膀抱住。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发现利维非常爱干净,但并不抗拒自己去拉他的手,或者像现在这样,抱一抱。
      对方的身体很冷,埃尔文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冰。已经入了秋,黑发少年身上穿的还是夏天时的单衣。
      因为对方体温低,脸色又苍白,他才建议利维多晒晒太阳,谁知道利维站在林木的阴影边缘犹豫了很久,才带着英勇就义的神情猛地跨出一条腿。
      然后埃尔文看到他的表情瞬间扭曲,嘴猛地张开,像是要发出痛呼。
      可是到最后利维还是一声没吭,挣扎着缩回树荫里,他痛得满脑袋都是汗——这个人连汗水都是冰凉的。
      秘密见不得阳光,天经地义。湖面上长久氤氲雾气,就是为了保护那些小船。他为什么没想到?
      埃尔文咬着牙。
      利维的身体怎么能这么冷呢?
      秘密的主人挣扎着从猎户怀里挣脱,将白纸递给对方。
      ——真的不痛了。埃尔文,别难过了。说点什么吧,我想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埃尔文只觉如鲠在喉。
      他很想抱着利维,直到他的身体不再那样冷。于是他这么做了,尽管知道是徒劳。
      黑发少年确实不是人类。活人不会有这样低的体温。
      埃尔文不甘心。
      只要利维一天不开口,他们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交换信息。拥抱给交流的需要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利维,你到底为什么不能说话?”他抱着对方的肩喃喃道,“你分明是人类的模样,身体却像冰一样冷,你明明会说话,我却从来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也想听你开口讲话,我也想喜欢你的声音啊!”
      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利维,告诉我,你是人类,只是被人下了诅咒!告诉我解除诅咒的方法,需要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话,我去给你找!”
      利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再一次挣开了埃尔文的手臂,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要开口说话。
      埃尔文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秒,利维的手猛地伸向了自己的喉咙。
      猎户大惊。发动与野兽角力的爆发力,他直接扑了上去。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别自虐,利维。”埃尔文声音颤抖着俯下身,用额头抵住对方的,“不说就不说,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你做不到,或者做的时候必须忍受巨大的痛苦,一定要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你做那样的事,也不会让别人对你提出那样的要求!”
      利维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埃尔文,良久,他闭上了眼。
      埃尔文爬了起来,伸手拿过利维的白纸。那上面已经有字了。
      ——如果对人类开了口,我就必须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想见不到你。
      为什么?埃尔文无比渴望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是他说,对方听。不是不想听利维讲自己的事,而是黑发少年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尤其在关于这片湖的问题上。
      他不想逼他开口,一想到利维在跨进阳光里那一瞬间的表情,和为了阻止自己说话而伸向颈间的那只手,他就心有余悸。
      这个人只想着让别人开心,却从不为自己想想吗……
      不知是第多少次,埃尔文在面对利维的时候感到深深的无奈和挫败。
      “你……现在在这里,也是因为之前对其他人类说了话,所以不得不离开原先的地方?”但这个问题,他还是想知道。
      利维安静了一小会,点了点头。
      感谢那些人——虽然,也很嫉妒他们。年轻猎户想。
      埃尔文真的很想听一听利维的声音。
      保守秘密说来轻松,做起来却很难。人的内心是一座堡垒,幼年时它很脆弱,稚童的心灵由双亲给予庇护,随着年龄增长,孩子逐渐构筑起自己的心防,只迎接被欢迎的人进入。秘密是心灵堡垒的大门,也是它的软肋。共享不可说的心事代表超越旁人的亲近,然而秘密本身却是有破坏性的。
      利维已经活了几百年,埃尔文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对他诉说了自己的心事?他面对每一张纠结甚至痛苦的脸庞时,都会安慰他们吗?他自己心里的秘密又对谁说?
      这真像是一个诅咒。
      埃尔文的表情令利维感到难过。
      他也很想说话。埃尔文对他讲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给他讲了森林外广阔的天地,讲了他的朋友们。
      可是……
      他想到河神的话。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唯有这段话斧凿般牢牢印在脑海里。
      “如果不是你在这里停留了太久,我也不会现身。被惩罚虽说是你自己的要求,但是你将从此不再是完整的人类,你的身体和心脏会像冰一样冷,阳光会像火焰一样灼痛你的肌肤。
      “虽说人类大多靠不住,但对只有几十年生命的你们来说,这是一种自由,有时足以靠它来保命。你想好了?”
      当时还是一个人类的自己,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那好。既然你是为了泄密而犯下了错并为此请求惩罚,以后就替别人保守秘密吧。这是我的水,拿去。记住我的话,你不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你的自然寿命将远远超过普通的人类。不要离开这片湖超过三丈的距离,否则你将有生命危险。当然,想要以此解脱未尝不可,你依然可以以人类的身份转世。”
      河神活了太久太久。在他的印象里,人类是一种善变的生物。他罕见地对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存了一份怜惜。
      “你就不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得到解脱?”
      利维摇了摇头。
      “罢了。多少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生物了。”河神说,“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因为它的主人不希望它为人所知。如果有一天,一个人愿意让你把他的秘密公诸于世人,你就自由了。”

      再一次见面时,埃尔文给了利维一把大伞。黑色的油布,展开时像一朵飘在头顶的乌云。
      “以后有了它,你就可以走到阳光下了。虽然还是只能待在它的阴影下面……”
      利维接了。
      ——谢谢。
      埃尔文摇摇头:“你喜欢就好。”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利维,我有秘密了。”

      “为什么这些船的颜色不一样?你每次拿出来的都是白纸啊。”
      ——纸船的颜色跟秘密的性质有关。你看,那条船之所以是红色的,就是因为那是个令人愤怒的秘密……
      埃尔文将折好的纸船递给利维的时候,利维望着手里依然雪白一片的纸,面露疑惑。
      他拿出另一张纸递给埃尔文。
      ——一般纸船在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就会变色。你的居然还是白色。
      埃尔文同样困惑。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利维——你能看到这些秘密的吧?”
      ——是。我记得每一艘纸船的主人的模样。当主人死去,船就会沉到湖底。
      这片水,是秘密的坟冢。
      利维走到水边,把埃尔文的纸船推进湖里。
      “利维……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和人类说话?”
      ——如果我能变回人类的话,自然就可以了。
      埃尔文睁大了眼睛,唯恐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定睛细瞧,确认自己没看错,他几乎想仰天大笑。
      “利维,你果然是人类!”他大步上前,从背后抱住利维的肩膀。就算利维永不开口,只要能一直在一起,他也不在意;但是从利维刚刚的话来看,他也许知道让自己变回人类的办法!
      只是,为什么不说?
      黑发少年久久望着湖面上的小船,沉默。
      埃尔文的纸船在湖里漂了没多久,骤然像是被兜头泼下一桶染料,变成了浅浅的玫粉色。
      这个颜色……
      有点娘,埃尔文想。虽然,确实是很温柔的色彩……
      利维的脸色更白了。
      粉色的纸船,在他的印象里,似乎都代表着爱情。当然,爱并不是只有这一种颜色,金色和草绿色也算比较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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