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忆

　　年关将至，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已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安子清来的时候，只见一片银装素裹间，几枝红梅倚墙飘香。八角亭下，谢珏端坐于红泥小炉旁，炉上的青梅酒已溢出阵阵香气。
　　安子清走进亭下，坐在谢珏对面。谢珏取了白瓷小碗，倒酒给他。安子清看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倒酒，倒先笑了，“怎么？老朋友见面，不乐意吗？”
　　谢珏抬眸看他一眼，“倘若你没有带着麻烦来，我自是乐意的。”
　　安子清楞了一下，沉默良久，方道:“千机阁得了消息，漠北又出现了香雪笺，笺上梅花，颇似长生手笔。”
　　谢珏没有说话。他想起从前长生还在时，总喜欢踏雪寻梅，找最香、最美的那枝红梅，折了养在净白的细颈瓷瓶里，能放大半个月。等到花快谢了，便将花瓣摘下，夹在上好的熟宣中，多放几日，熟宣上就染上了梅花的香气，再用花粉研墨，画上梅花，这就是“香雪笺”了。长生总是说:“冬日与友人传书，笔墨未尽之意，俱在笺上的梅香里了。”
　　长生尤其爱红梅，谢珏初见他时，便是在一片梅林中。彼时谢珏还是未建功名的谢家三子，洛长生也还只是借住在锦州城外三清观里一个爱画画的小书生罢了。倘若谢珏早一天离开锦州城，或者没有在那片梅林中看到小书生回眸时的一张天真笑脸，再假如小书生的友人并未失约，折下的梅花没有随手送给谢珏，那么他们也就只是彼此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
　　偏偏，好像生命中所有的巧合，都凸显在那一天。
　　而谢珏觉得，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幸运，也都在这一天用光了。
　　此后数年孤苦，不过是享受过极致欢愉，又骤然失去后的巨大痛楚剩下的余韵罢了。他只怕，有朝一日魂归黄泉，奈何桥边，长生依旧青葱，却已认不出老朽的自己，那滋味该有多苦？
　　长生不许他死，他便活着。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他活的苦，那些直接的，间接的害了长生的人，也别想过得舒服。这些年，他一桩桩，一件件清算，总算替长生报了仇。旁人都道谢家三郎疯了，只有安子清明白，谢珏不过是痛失所爱，见不得那些恶人比他痛快而已。
　　安子清与谢珏一起长大，也见证了他这位竹马是如何将洛小书生一步步吞吃入腹的，及至后来洛小书生身死，他一度担心竹马从此生无可恋，随洛小书生共赴黄泉。所幸洛小书生对他竹马是真爱，一句遗言竟真的困住谢珏这么些年。
　　而今，竟有人不知死活，拿那位洛小书生最喜欢的香雪笺做文章，他都不太敢想，谢珏知道后会是如何反应。毕竟这些年谢珏的作为，在旁人眼中与疯子无异。
　　哪怕安子清也不得不承认，洛长生死后，当年写意风流的谢家三郎，是再也回不来了。
　　此刻，他只见自家竹马眉眼低垂，抿了一口酒，道:“我若记得不错，除了长生传与友人的信笺，其他空白的香雪笺，都在我手里了。”
　　又道:“有人如此邀请，我若不回应一二，岂不显得我不知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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