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倾尘

　　朝凤阁，历代宋朝天子依祖制设佳宴。
　　三皇子凯旋而归本因回朝当天设宴席祝贺，道君皇帝身体抱恙由此耽搁近一周。恰逢西夏使节入朝，称三日后西夏王访宋。故皇帝下诏，五日后于朝凤阁宴请西夏王。
　　可王宫大臣们都心知肚明，这佳宴实称为西夏王所设，暗地为三皇子所设。皇帝此举让众人云里雾里，难以揣测，故有三种说法。其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西夏此等弱国依附于宋朝，皇帝将西夏王与三皇子同时设宴褒奖，更能凸显天朝的尊贵威严。其二，三皇子文采出众，更为所有王爷中佼佼者，而相比太子殿下身有残疾不知何时能好，皇帝此番大概是在警告太子，亦或有废太子之举。其三，皇帝亲小人，远贤臣。近几年，皇帝重用宦官，他们扰乱朝纲，颠倒黑白。他们有人谏言，试图以三皇子为导火线意图破坏两国之交，而皇帝愚昧听从于他们。云云。
　　五日后，朝凤阁内燃起无数盏琉璃灯，悬挂于空中，映衬立于中央的凤凰池，将池水染的鲜艳无比，在湛灰色的深夜中成了一抹特立独行的红。
　　阁中五步设一簇花丛，十步设一泓喷泉，布满大自然的气息，空气清新怡人。百名宫娥侍烛在侧，将大堂照的明华如昼，处处蓬荜生辉。
　　西夏王如约而至，身后紧紧跟着一橙色西域服侍的女子。琉璃眼，剑挺鼻，薄凉唇，玉罗脸，耳嵌一副流苏羽毛耳环随着轻盈步伐摇摇欲坠。
　　“陛下万岁，吾携小女云姬特意前来拜访。”西夏王一手张平放于胸口，以西夏礼节鞠躬敬上。
　　云姬会意，浅笑作礼道:“皇上天威，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她随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爽言快语道:“云姬不懂汉人礼数，我们胡人骋驰草原，散漫惯了，有所得罪之处，还望皇上多多包涵。”
　　“哈哈哈……”道君皇帝位于首座，颌首称笑道:“好一个豪爽女子！谁说女子不如男？西夏王你倒是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能得陛下赞言，是小女的福分。”西夏王喜上眉梢，直捋络腮胡子。
　　凡有访者，定不会空手而来，而自古有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西夏王呈上一份厚礼——四分之一的城池。当然这城池并不是白给的，他看准的是天朝的龙椅，未来的大宋江山，而他盯上的人物，三皇子，景夜尘。
　　如今西夏失势，陷入困境，云姬是唯一的赌注，就在此夜，按计划她顺利成为三王妃，西夏助他成为天子，云姬名正言顺成为皇后，待诞下麟儿，宋朝从此便是他的天下。
　　“西夏王忍痛割爱，如此大方，朕倒不知该送何物来与这份豪举相匹配。”皇上深思片刻，略引了一口酒，复而又道:“朕许你一诺！”
　　鱼上钩了。
　　天助人也，首步计划成功。西夏王强忍住内心炽烈的波动，起身谢过皇上，道:“实有不瞒，小女已到待嫁之年尚还处于闺阁中。吾国男子性烈生猛，粗吐鲁莽，无一人能入小女眼。天朝俊男才子出类拔萃，超尘脱俗，吾有意择一夫婿，不知陛下准否？”
　　“好计谋。”景祯曜今夜一身青色淡袍，在热闹的廷宴中未免有些格格不入。华丽的烛火倒映在他狭长的碧眼中，沉沉淀淀。他从未忘记，十年前宫宴上他的母妃宁贵人遭皇后陷害，惨死在朝凤阁大殿中。
　　这种场合，他厌恶至极。
　　他摊开手中折扇，虚掩半面，目光冷冷扫过云姬，侧头同他不过几步距离的景夜尘道:“西夏王倒是心思缜密，这番夸赞，父皇不得不应允。”
　　景夜尘不同平日里的闲暇装束，盛装出席。玄衣交领，内衬鸦青对襟，外裹一件幽紫长袍，腰间系着犀角带，下坠白玉云纹玉珏，宛如当风。乌黑的头发被玉冠高高束起，顺如绸缎。平淡无奇地应了一声。
　　景祯曜又瞥了一眼云姬，笑道:“云姬倒生的不错，姿色优雅，玲珑身段。你瞧着她会选选谁当夫婿？”
　　景夜尘冷哼一声，不屑回答。随手续满酒水。
　　“当然会选我了，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景逸阳也闻声凑起热闹。
　　景祯曜一脸嫌弃，脸皮厚伤不起啊，没见过他这么自恋的人。尴尬道:“当我什么都说过……”一把收了折扇。
　　景逸阳失了兴致，沉默起来。
　　“老三，老六，十五，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给朕说来听听。”皇帝敛起笑意道。
　　不等景祯曜和景逸阳思考该作何回答时，景夜尘站起来拱手答道:“回父皇，儿臣们无非是在讨论云姬姑娘仪容貌美，当为绝世佳人。”
　　皇帝又对老六和十五道:“依老三的口气你们对云姬很满意？”
　　景祯曜和景逸阳不约而同起身回答了声“是”。
　　西夏王不羁的笑出声，举杯敬皇帝，道:“陛下的儿子们天资聪慧，文采飞扬，好啊好啊！不愧为龙的后人。”
　　皇帝喜露龙颜，将杯中酒饮尽。
　　又道:“西夏王看中朕的哪个皇子？”
　　西夏王犹豫不决，含笑道:“陛下的皇子个个都好，这……吾还是顺从小女的意思，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最为重要。”
　　皇帝目光流转，停留在云姬身上。云姬会意，敛衽俯身，对皇帝叩拜行礼，忙答道:“皇子们都好，只是云姬愚钝，又与诸位初见，实难选择。”她满怀歉意向各皇子拘礼，浅笑道:“请皇上批准云姬作舞一曲，曲尽自有分晓。”
　　“准了。”皇帝挥动龙袖，命人奏乐。
　　荡人心魄的鼓声悠扬而起，云姬长袖曼舞，穿梭于漫天花丛中，随着她轻盈舞步，飘忽若仙的姿态，玉罗广袖舒张又闭合。她美目流盼，令众人脸上不自觉一红。忽而琵琶骤然响起，夹杂鼓乐，倘若有千戈铁马，驰骋疆场。殿前涌入一群女扮男装的舞女，脸戴面具，围城一圈，玉手挥舞，数十条金色绸带向中央轻扬而出，殿中仿佛涌起金色波涛。黄衣女子凌空飞跃，长驱直入到绸带之上，纤足轻点，长裙随风飘然，宛若碧波仙子，令人赞绝如耳。
　　一红衣女子浅立于大殿门口，将殿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伶姑娘，你说这云姬会不会选三王爷？”小环打断她。
　　选？还是不选？
　　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看的出来云姬喜欢的另有其人。她现在也算是一名舞女，舞蹈是女子的灵魂，喜不喜欢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同为舞女的她却是看出来了。她的含情脉脉，她的暗送秋波，她的闭月羞花，不为十五王爷景祯曜，还能为谁？只可惜一曲将尽，她眉头紧锁，玉罗白面布满忧愁，一脸不舍与哀怨。
　　大概是因她不能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的悲婉。
　　大概是因她要忤逆心愿不得背叛国家与父王的无奈。
　　大概是因她一往而深却不得与爱人倾心相诉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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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是一类人。同为棋子的悲惨命运。
　　“这是皇宫，切莫多严。”她冷眼警告，这里不同宫外，小心隔墙有耳。
　　小环低头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乐声已尽，云姬俯襟叩拜。花伶意味深长地凝视这一幕，她倒要看看景夜尘如何出招应对。
　　“云姬献丑了。”云姬朗朗悦耳道。
　　“好，好，朕许久没看这曲《赛马》，云姬舞的淋漓尽致，朕仿佛又身披战甲，踏尽我大宋河川。”皇帝高兴之即，花伶倒有些错楞，不知眼见的是否真确。皇帝竟然眉角微皱，显得有一丝哀伤。
　　寻眼望向景夜尘，竟也如此。朦胧的记忆撩拨她的心弦，她恍然想起他的母妃是西夏和亲公主。他们的不悦应当是真真切切。
　　心中愕然一紧，慌乱中她侧回头，向墙角挪了一步。
　　景夜尘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凌迟的目光将她看的心中发麻。她屏气凝神，似笑非笑。
　　马上又会见面，天不怕地不怕的花伶到哪去了？他能吃人吗？他会咬人吗？她暗自鼓劲儿。她能深刻感受到，她自从遇见他起，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独有的傲世孤俊将帝王之气显现的挥墨如云，是太子殿下远摇不及的。她花伶自诩三分也算情有可原。
　　夜风习凉，她的青丝吹的凌乱四浮。她伸出纤纤玉手将一缕拂过耳鬓。消瘦的她在微风中宛若云烟，一吹即散。
　　花伶出现在殿外，景夜尘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一切是他的刻意安排。父皇听闻西夏王之女舞艺非凡，他大宋断然不能被比下去。舞的好的女子比比皆是，光是舞艺皇帝觉得还不够，还缺了些什么。正愁之际，景夜尘趁机将她举荐给父皇，不仅替父皇分忧解难，也借此探查她的真面目。花伶的传闻早就传入皇宫，皇帝也有意一睹风采。若是花伶胜出，他西夏不得不臣服于大宋，王之才女输给了一个平常舞妓，岂不更加凸显大宋之雄威。若是西夏王之女险胜，也不过是胜了他们大宋的一个舞妓，无妨。
　　不过，在景夜尘看来花伶未必会输。
　　而他不知道的是，皇帝差人请来司天监上官珏。司天监，皇上亲封专门负责观察天文，研究风水的官职。说的好听，实际上就是刷刷嘴皮，夸大其谈罢了，至少，上官珏如此。
　　他背后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有恩于他，他的一切作为听命于太子。太子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毫无怨言。
　　那日，皇帝盘问上官珏花缨楼的风水。他微闭双眸，掐指一算，吩咐人伺候笔墨，刚毅的笔迹写下这么一段话:烟花柳地似微贱，天将尤物戏人间。道是无常问何许，且谈盈盈燕飞舞。
　　当然，这都是他是按照太子吩咐写的。
　　舞女无害，皇帝真正沉下心来。
　　于是，便给了花伶入皇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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