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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章合集
(六)
夜深了,王昭回到客房去睡觉,累了一天的黄少天也没什么精神读书或者再玩些别的,洗了脸索性直接倒在床上,闭上眼还是山中那群孩子奔跑的身影和喻文州拿着花来追他的笑脸,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而另外一扇窗户下,喻文州一如往日坐在窗前的书桌边读书,心里不知为何始终期待着对面能够亮起灯,能够看到黄少天坐在那里学习。就这么心不在焉地等到深夜,自家和隔壁楼里都熄了灯,他想今晚大概见不到了,便也关灯躺下。
奈何人欲静时心不静。
这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让喻文州有些急躁。他一向是个喜欢钻研到底、习惯于理性思考的人,平时在学校就是靠着这一点拿到好成绩,对此他熟门熟路。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理解不了自己的情绪,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为什么会失落呢?
是因为与小孩子的告别吗?似乎不是。下山到回家路上他一直心情很好。他继而排除了小武这个因素,自己对他有同情,但并不至于在离开后会升级为难过。
对记忆的回顾和自己的逻辑带领他走到中午时分,让他意识到情绪转变的节点。
他看到那个女孩的笑,看到黄少天脸上的惊喜,看到黄家上下因为她的到来充满欢乐。他想起黄少天曾与他提起这个女孩,提起儿时他们是很好的玩伴以及两家世交,他将他们的关系归结为一个词,青梅竹马。
他嘴上称她为黄少天家的客人,心里却认定自己才是客,下意识地拒绝了黄少天的午饭邀请,即使从前他来这里与在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一刻,他的心被这种名为失落的情绪困住,一下午一晚上都不得摆脱。原因被他找到了,乍一听这似乎不该属于即将成年的、理智温和的喻文州,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现在真的很失落。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家还是世交,看得出黄少天的长辈都很喜欢王昭。照这样看来王昭注定不会一直是都黄家的客人,他们门当户对,婚姻几乎是必然的,而后两家可以一起定居国外,躲避日渐蔓延的战火,拥有安逸稳定的生活。
终有一天,与黄少天朝夕相处的人不再是喻文州,他也不会在每个夜晚抬头看到他在对面读书,不会与他一同去走街串巷排队买美味的小吃,不会在同一张课桌上叫醒睡了一节课的他。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喻文州失落的话,大概他就找不到其他可以让他情感波动的事了。
更麻烦的是,想到后面这些“不会”与“不再”,包围他的已经不仅仅是失落,已然升级成为难过。
喻文州的世界少了黄少天会是什么样子?
他一点也不想假设这个问题。但今晚对面始终没有亮起来的灯,却让他觉得,黄少天的世界少了他,好像并不会怎么样。
下山的日子是周五,接着是不需要上学的周末。
黄少天大清早来到隔壁,通常这个时间喻文州会在门口等他一起去晨跑。今天门居然关着,他便近前来敲。
“阿姨早上好我想问下文州是已经起床出去锻炼了吗?”
“文州他...还在睡着没起,估计是昨天回来太累了忘记和你说了吧。你进来...”
文州妈妈本想让黄少天进来,她去叫儿子起床。这一抬头才看到楼梯下还站着个女孩,有点面生。
“这是你同学呀?”
“阿姨您好,我叫王昭,是黄少天小时候的朋友,刚从英国回来。”
王昭很有礼貌地上前打招呼,给了文州妈妈很好的印象。既然是少天的朋友,那就不算什么外人,她让开一步想领他们进来坐,顺便拿点家里的水果点心来招待。
“你们等着我去叫文州...”
“那什么阿姨不用了,”黄少天顿了一下,叫住了她,“既然文州没起来就让他多休息吧,我今天是想叫他一起带着王昭在城里逛逛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阿姨再见!”
文州妈妈当然没有自家儿子这种接收快语速的功夫,只听了个大概,就看到黄少天和王昭两个人向自己挥手告别了。好在前一句没有遗漏,既然没什么重要的事,就让文州睡着吧。爽约的事故他自己解决就好,反正对方不是别人,是黄少天。
“我们去哪儿啊黄少天?”
“......啊?哦哦哦去我们学校看看吧,诶不对今天放假进不去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带你去橘子洲吧今天天气不错看看景中午热了就回家吃饭。”
“走什么神啊没睡醒?”
“可能吧嘿嘿嘿...”
他真走神了,但才不是没睡醒。
喻文州一直都是这个时间起床和他晨跑,除了生病刮风下雨就没断过,昨天看他挺好的没有不舒服,今天这是怎么了?
早晨一记莫名其妙的闭门羹,搞得黄少天做什么都能想起喻文州。走在街上想起喻文州帮他排队买吃的,到了岸边想起他怕水看着喻文州在河里游泳,登上橘子洲想起去年他们在树林里栓吊床玩儿,躺着睡觉风吹太大回去还感冒了一阵。
中午回来的路上看到放学常去的一家流沙包,还差点下意识地把王昭当喻文州拉进去买一份豆沙馅。
还好反应快,把已经到喉咙口的“文州” 两个字咽了回去。
午饭他也吃得心不在焉,见到糖醋鱼本想分出一点给喻文州送去,又想到王昭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合适。纠结来纠结去一顿饭吃过,马马虎虎睡了个午觉,灯太阳不怎么火辣的时候又带着王昭出门去逛夜市。
说是夜市,其实天还未黑就基本成型了,一半商贩的摊位已经冒出炊烟,另外一半也在准备着食材或商品。临街的铺子有的打了烊,将门口一白天的生意兴隆转交给在这里摆摊的人,有的才开始赚钱,掌着灯把最畅销的东西摆在门口招揽顾客。
黄少天和王昭一人手里一串糖葫芦,边走边逛,最后停在了夜市中间一家包子铺,王昭坐着等包子,黄少天排队买隔壁的米粉。他自己的糖葫芦一口气吃完,又接过王昭吃不了的三个,这着实是他吃得最爽的一次,以往与喻文州一起,他总是被拦着不能吃太多甜食,即使糖葫芦就买一串,也一定会被喻文州抢走,他绝对吃不到最后两个。
谁让他爱吃甜食蛀牙多……可是谁让甜食这么好吃呢。索性这次喻文州不在,吃了再说!
他端着米粉回到王昭的桌子前,将筷子递给她。
“前面还有家特别好吃的红薯饼要不要尝一下我去买!”
看到嘴里塞着包子的王昭连连点头,黄少天心里乐开了花。明明就是他自己想吃,这倒好,都成了招待客人的好理由。
红薯饼的小摊在几十步开外,要经过好多家杂货摊粮油店和餐馆。
黄少天运气好,赶到时刚好一批出锅,他买了拿在手上往回走,没想到在人群中撞见了提着布袋的喻文州。
“文州?!哎哎可算见着你了今天睡过头了啊真是不容易你也有赖床的时候……你不知道今天我带着王昭逛来逛去累死了,还好能坐着吃饭歇一会儿。你这是买什么?米醋?”
“嗯,我妈妈做饭要用的时候发现没有了,我出来买。少天快回去吧别让王昭一个人等久了,我先走了,家里还等着用。”
喻文州话毕,挥挥手就消失在了人群中,似乎真的很急。黄少天在喻文州这里,头一回遇到自己的话说不完就没机会说的情况,他原本想问他明天要不要一起玩。
今天的喻文州太奇怪了,早晨不起床,不等我说完话,明天不和我约好时间,买个醋身上都是一股醋味……太奇怪了!
(七)
昨晚原本打定主意不去找喻文州的黄少天,到第二天清晨却鬼使神差地站在了人家门口。
昨天奇奇怪怪一整天都不和我玩儿......不行今天偏要问个清楚!
“阿姨好那个那个...”
“咦少天你找文州?他已经出门了说去跑步,我以为你们约好一起呢。”
堵门寻仇的江湖老大当街傻眼。
行吧,喻文州,算你狠。今天不要让我看见你,否则把你煮了。
喻文州确实在跑步,换了条路线而已。虽然他此时还有些内疚,连着两天这么莫名其妙放了黄少天鸽子,但冷静对比他发现自己宁可接受黄少天在耳边不停地说话、说上三天三夜,也不愿意看到他和王昭有说有笑的情景,一分钟都不愿意。
更别提让他跟着玩一天了。
与其见了面被黄少天缠到心软自己难受,还不如躲着先不见。大不了最后被他揍一顿。
清晨的长沙城已经随着太阳光逐渐活跃起来,打工的人开始走向工场,做生意的人打扫卫生开门营业,路上已经有了穿梭街巷的洋车,虽然人不多,但显得有生气。
他跑得不快不慢,街边的一景一物晃过眼前,即使没怎么看清也觉得熟悉。平时他和黄少天一起路过这些地方,宽的街道两人并行,窄的小巷一前一后,总是形影不离,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会有这么一天,带着他跑来跑去的人还在这座城市,他却要一个人跑完全程。
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橘子洲,黄少天昨天来过这里,今天就不会再来。
但中国有句老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周一总是要上学的,喻文州有本事翘课蹲在橘子洲躲黄少天?不他现在并没有这个本事。
混世小魔王早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喻文州家门口,理直气壮,坐等仇家自动出来认罪。
话是这么说……喻文州打开门出来的时候,黄少天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有一万句质问等着砸向喻文州,可是对方表现得一如往常,好像前两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倒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早啊少天。”
“……早。”
脸都憋红了才憋出来一个字,真的太可爱了。
其实喻文州只是因为,上学的日子里,黄少天身边不会跟着王昭而觉得神清气爽。他在正常的时间出门,看到习惯的身影,自然就习惯地走向学校,什么也不说,黄少天忍不住了会自己说。
虽然这都是再明摆不过的喻文州的套路,黄少天还是注定要败。
“那个……文州你这两天是不舒服吗我都没怎么见着你,本来是应该去看你的结果我朋友来了我家人让我带她出去玩所以没有顾得上对不起……”
殊不知这样垂着脑袋、眼睛时不时抬起来偷看一下对方的表情、手指还不停的揉着耳垂或衣角的道歉,对于喻文州来说也是一种套路,每逢必输的套路。
他原本就不太清楚怎么表达自己对王昭、对以后种种可能的不满,现在忽然意识到其实黄少天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热情招待吗?家人的话不应该照做吗?都是正确的事。反倒是自己,没来由地疏远黄少天,还在等着人家主动说话。
“少天我……对不起,前几天郊游有点累了,所以想待在家里。没有事先和你打招呼,是我的错。”
既然自己也还说不清的事,就先放下吧。拿这个去为难黄少天他还真是不舍得。
“呼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今天休息好了?上课不许打盹啊我要监督你!打一个哈欠放学就给我买一个流沙包,打两个就买两个,诶不对流沙包一笼三个不能单买那就糖人!……”
很好,看着危机解除了又活蹦乱跳的黄少天,感觉生活可以重新回到正轨了。喻文州上课没有打哈欠,下课却主动拉着黄少天去了小吃街,流沙包糖人统统买下,暂时没空吃的还帮人家拿着。
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看到带着笑容的黄少天,可以让他自己也认定现在很快乐,没什么可担忧的。
“去买东西吃吗?”
现在每到放学,喻文州很喜欢提议去绕路买小吃,这样就可以和黄少天多出将近一小时的相处时间。即便是吃过之后他还要买一点给家人和王昭带回去,也不怎么会影响喻文州的好心情。不过今天看样子有些例外。
“啊...那个...”黄少天挠着头发、表情丰富,“文州其实今天早晨我妈妈和我说放了学不要只顾着自己玩,早点回来带着王昭一起去夜市吃东西,要不然把客人晾在家里很不礼貌......”
唉,该来的总会来。
“嗯,也对。那我们就回去吧,然后你带她出来,让女孩子等着总是不好的。”
“唔......”
黄少天似乎还想说什么,一转眼喻文州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急忙追上,刚刚的话也咽回了肚子。一路上他都觉得喻文州兴致不高,和刚放学那阵完全不一样,便有些不太敢随便乱说什么话。一直到回家,两个人都静悄悄的,气氛古怪得很。
王昭站在大门口,看到他们出现在路口就笑着招手。
“王昭你看,他就是喻文州,就住我家隔壁,学习超好每天陪我一起玩帮我复习功课记笔记......”
“行了行了这才两天,你都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啦,少天的好朋友。”
王昭微笑着和喻文州打招呼,后者礼貌地点点头,还因为刚才黄少天提起自己时满脸的骄傲而惊喜。
“我也听少天提起过你,说你们小时候玩得很好。等下出门注意安全,那少天我就先回去了。”
“诶文州你等等,”黄少天一时着急,怕喻文州跑了,竟然直接拉过他的手臂,“你怎么又要走啊刚不是说好一起吃东西吗...一起去好不好?”
喻文州内心简直要炸了。
自己刚才的话黄少天居然理解成了这样,好吧姑且算作自己的语言表达失误,可是现在怎么办真的要陪着他们一起去吗...
很可能半路就会脑出血。不行,拒绝吧,这根本行不通。
他看着黄少天的那双大眼睛,眼里满是期待,还有一点前两天被自己疏远的委屈。说实话被这双眼睛这么盯着真是要命,喻文州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定要拒绝,这么多年他很少拒绝他,就这么一次,不会多就这一次!
心里默念,数到三就说,我家做好饭了等我回去改天再约。
一,二,三。
喻文州抬手揉了揉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好。”
(八)
对于之后整个吃东西的过程,黄少天至今都不太敢提起,因为只要他一说起来,喻文州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谜一样的微笑,表面很温柔,然而让人背后发凉。
这大概是少有的、被黄少天抓到的把柄,是他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们逛到天黑后好一阵,黄少天和王昭都吃了个饱,没什么心情开吃的那位,就着黄少天手里的吃两口便作罢,专心做一个沉默是金的好向导。
这样一来,他就未曾发现,走在身后的黄少天,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自己。
“今天谢谢你啦,要是黄少天一个人带我出去,一准都会买他自己爱吃的~”
走到家门口,王昭很有礼貌地跟喻向导致谢,顺带着揭揭黄少天的短。在有些姑娘的思维中,要夸赞一个男孩子,做个对比会事半功倍。
然而这句话在喻文州听来,倒有种他们两个已经是一家人的感觉,自己是需要客套感谢的外人。
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黄少天居然也没多说什么,用拳头撞撞他的肩膀,道一声明天见便回了家。
晚饭是不必再吃了,离睡觉时间还有些早,喻文州想黄少天现在大概正陪着王昭,便坐到了书桌前摊开一本书,像往常一样打开面前的窗子。
没料到对面的窗子也开着,黄少天正趴在窗边,看到他一脸喜出望外的表情。
登时觉得今天月亮极美,窗沿上光滟入水。喻文州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就看着对面的人发起了呆。
这种心情真的很难描述,仿佛是梅雨连绵数十天,忽而在某一天清晨起床出门看到了久违的太阳,又或者是在阴暗湿冷的冬天赶夜路,长夜将尽,抬头不经意看到一颗极亮的星。自从王昭出现在黄少天的生活里,也就意味着她成为了喻文州生活中无法忽略的存在,看到他们的故旧重逢、看到黄少天因为王昭而来的欢笑喜悦、看到他们成双入对逛街游玩,喻文州竭尽全力想要接受,却始终没有随了他以往的做事风格,真的无能为力。
或许是他太习惯与黄少天这样的相处方式了,习惯到再也容不下别人。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并不理智,甚至不合理,所以他不会和黄少天说什么,只能自己憋着,装作若无其事,用比较冷淡的方式尽量回避自己不想接受的一切。可是这样远离黄少天的生活对他来说的确太煎熬了,煎熬到让他觉得委屈,不知所措。
但是此刻,原本只想吹会儿风读会儿书缓解压抑心情的时候,黄少天却在对面等着他,好像一瞬间生活恢复如初,他又回到了他所习惯的、只有他和黄少天两个人的世界。
差点要流出眼泪。
黄少天在嘲笑他呆呆的,而后抬手飞给他一架折得不怎么好看的纸飞机。
——喻文州,你这两天怎么了,从实招来!
猫着腰在房顶上走,这个姿势实在不怎么适合黄少天,喻文州已经坐定,看着他忍不住地笑。
“你你你你还有脸笑喻文州你真是够了明明是你向我坦白问题为什么我这么狼狈....”
“先别闹,来坐好了。”
他拉着黄少天的手臂,生怕小魔王从房顶上掉下去。说起来这并不能算是他们绝对的秘密基地,两家之间唯一条一人巷,双方家长便达成了共识,在二楼架起结实的木头,用来晾晒腊肉、河鲜和其他各种食物,还会把当季不会用到的存货堆放在此,既通风又节省空间。只不过黄少天爸爸心眼实,挑选木料没想着要怎么节省,买了最厚的木板带回家。黄少天多机灵,眼瞧着就心红许久,这天时地利不用白不用啊!
于是木板不仅是连接两栋小楼的储藏地,也成了两人爬房顶、溜出去玩的通道。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躲着我...是不喜欢王昭吗?”
黄少天觉得开门见山比较好一点,省得又被心机满满的喻文州带跑话题。
“没有不喜欢,她人挺好的......”
难得喻文州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黄少天简直想回屋里拿个小本子记下来,啊不对,简直想刻在墙上!
“算了,既然是少天,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待的呢?”说话的人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着深邃的天空和闪烁的星,自己继续,“就是想到,你们才会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这个外人因为过多参与了你的生活,现在变得不适应而已。”
这样的话说出来,心口都会伴随一阵细碎扰人的酸痛。
接着他还会害怕黄少天对于“他们会是一家人”的看法会给出肯定的答案,或者是一种默认的态度。那样他有可能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这个对话要走到死局。
但黄少天一脸莫名其妙。
“谁跟你说...我和王昭是一家人啊?文州你搞什么啊这么爆炸的信息我怎么第一回听到......”
“嗯...少天家人都很喜欢王昭,你们两家关系又那么好,难道你们以后不会成亲吗?”
“成,成亲?!”
黄少天懵了,呆愣到半张着嘴只会眨眼。还真别说,这是个大问题,只不过他没心没肺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成亲......
家人真的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发现自己虽然马上就十八岁成年了,可是对成亲这样一件事根本没什么概念。从小生活就无忧无虑,每天只知道打打闹闹吃喝玩乐,因为性格受欢迎,走到哪里,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很愿意和他玩,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喻文州,似乎没有什么人能够带给他很大的牵绊,甚至让他记着隔夜仇的都很少。
王昭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个儿时很好的玩伴,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分享,可是如果说考虑到像自己的父母那样,朝夕相伴同床共枕,经营家庭白头到老,他真的一脸茫然。
成亲的话,应该要找个自己最喜欢的人不是吗?
他想到家中父母,他们的作息时间相近,性格都是不温不火,父亲早年留洋,回来依旧喜欢吃母亲做的传统湘菜,母亲少时读书不多,闲暇时取父亲的书来翻,父亲也会耐心讲解。很多时候黄少天玩累了回家,看到父母亲一人一把椅子,手里一本书,画面很是温馨。
自己如果要成亲,也要像父母这样幸福才对吧?找到一个可以完全与自己的生活相融合的人,相互理解对方的思想和生活习惯,每一天从清晨睁开眼睛到入睡之前,都会因为对方的陪伴而快乐满足。
这个人是王昭吗?黄少天说不清楚,但潜意识里觉得不是。
因为她在他眼中,和其他关系好的女孩子一样,都是很好的朋友。如果说王昭是适合他的成亲对象,那身边这样的对象就太多了。
现在问题来了,那谁适合?
能忍得了自己这么话痨的人除了喻文州都难找......
等等。
喻文州?
黄少天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样,在他意识到喻文州符合自己所有对婚姻生活的想象之后。
“呃那个文州说实话我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总之你不会因为王昭一直不理我对吧?咱们还是好朋友才最重要你说是吧...哈有些困了想回去睡觉,回去吗?”
“嗯,好。”
喻文州觉得谈及这个问题黄少天脸红心跳语无伦次实属正常,便没有多想有什么额外的原因。话说出来了总是舒服一点,至少黄少天没有给自己最害怕的答案,一切都还好。
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就能习惯了。想来也是,如果以后他们成了亲,难道喻文州还要去找什么莫名其妙的借口拒绝见到好朋友的妻子吗?
今天的对话虽然还是中断了,喻文州却意外地没怎么失眠,补了个好觉。他认定有些事情可能没办法改变,那就不如去坦然接受。
可是黄少天彻底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三个字,喻文州。
(九)
如果是喻文州的话......
洗鱼洗菜做饭买吃的记笔记复习功课打架玩游戏,黄少天数了一圈回来,发现自己生活中几乎所有事都有喻文州的参与,而且他参与的事自己通常都很快乐。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他尚且是个孩子,思维简单得很,并未觉得现在的生活太过单纯无虑,反而在意识到这种快乐时欣喜而满足。他未知云云社会中大人们的谋生之苦,未知出了这座长沙城、北国战乱中的颠沛艰辛,更未知自己的想法在世人眼中的另类与荒诞。他想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不去想什么成家立业,每天和喻文州上学放学,毕业了和喻文州照料两家家人,行医也好什么也好,就这么一辈子形影不离。
这个愿望不算很奢侈吧?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他唯一的担心是喻文州愿不愿意,而不是这个世界愿不愿意。
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
明天直接问他不就好了吗?他是喻文州呀,又不是别人。
万万没想到,从第二天清早见到喻文州,到下午四点半马上就要放学,黄话痨鼓着腮帮,硬生生憋了一天都没问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问不出口...憋成河豚了也问不出口...
骤然觉得耳边清静很多,喻文州当然一百个不适应。他料想着是因为昨天谈到女孩子、谈到婚姻让黄少天觉得难为情了,现在还没缓过来而已。身边坐一只闷葫芦河豚,他只好忍着不笑,若无其事地听课看书记笔记。
快放学的时候忽觉河豚比上午圆了整整一圈。
“走吧少天?今天早点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
“啊...?哦哦好,走吧。”
河豚黄少天在路上依旧没有鼓足勇气,埋着头迈了一步接下一步,挑着地砖的缝隙和凹陷踩,把路走得七扭八歪。喻文州悄然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与他保持相对的平行,这样可能不会让他更加尴尬。
到底要不要说...要怎么说啊...
喻文州我不要和王昭成亲啦你每天帮我排队买吃的做糖醋鱼就好?这也太厚脸皮了,哪有这样混吃等喝的。
和你一起的生活我觉得超幸福啊就这样吧不想变了?怎...怎么听着鸡皮疙瘩都起一层。
你愿不愿意不成亲一直陪着我啊反正我挺愿意的...
好难,真的好难。说不出口。要憋死了。
“少天从早晨到现在话都很少呢,在想什么?”
我的天,喻文州一定和我有仇,这个时候和我说话简直要逼死我!
“呃...”
再一次万万没想到,头顶一声雷,三秒钟之后大雨倾盆。
“你没带伞啊!”
“早晨出门的时候大晴天我带什么伞!”
“啊啊啊啊跑啊!......”
有朝一日什么都带着的喻文州也会遇到例外,这个时候被黄少天拉着在大雨中没命狂奔。然而雨实在太大,没跑几步全身都几乎湿透,拉着他的人索性不跑了,把书包往怀里一抱,大口呼气。
“反正都湿透了...还不如走着。我把书包给你顶着吧?”
这好像是黄少天这一天里最长的一句话。听他说愿意走,这意味着到家分别的时间会晚一点,喻文州心里才不在乎淋雨感冒,开心还来不及。
“不用,慢慢走吧。回去洗个热水澡。”
虽说是仲夏的大雨滂沱,周身到底是冷的。他们并肩时会不自觉地靠近,却又不会紧靠,仅仅是衣料褶皱的摩擦就可以算作令人惊喜的温暖。这样子的情形真难得,黄少天有心事憋着不说话,喻文州在等他说话,一来二去没有隔空传音大法,就谁都不说话。
原本习惯了滔滔不绝的聒噪,喻文州会以为不言不语的状态会很尴尬,但今天不是谁惹了谁生气,也不是谁考了五十九分被老师骂。他们各有所思,却殊途同归,大脑思维都在绕着对方转,倒是一种难得的、不可说破的温馨。
雨还是很放肆,眼帘前成了小瀑布,走几步需要眨眨眼,让不舍得眼睫的水珠顺流而下,才能看清楚脚下的路。黄少天觉得,今天大抵是没办法开口了,不免有些失落。几岁上打遍一条街接着打下一条街,上蹿下跳连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孩子都敢惹,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在这件事上踌躇不前。
他害怕问出来会让喻文州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是他也害怕,万一明天班上新转学过来一位女孩子,恰合喻文州心意,自己所期盼的一切都不再有实现的可能。
唉...喻文州,你好难办啊。
“少天你看!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黄少天恍然从一片愁苦中醒神,顺着喻文州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户人家堆在房檐下的竹箱子,上面盖着茅草和杂物。
走进翻开一看,箱子里居然是一只三色母猫,蜷缩着身体护围着三只小猫!
察觉到头顶上多了两张人脸,母猫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们。这在平日里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可今天雨太大,猫咪们身上已经泛湿,小猫依偎着猫妈妈瑟瑟发抖。
“诶文州你还记得它不?就是这只猫啊上次偷我鱼吃!对对对没错就是它我还能认出来它身上的花纹呢你当时不是说看它像是怀小猫了嘛,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可是这么个地方,呆一晚上小猫肯定没活路...走走走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
黄少天嘴上不停,抬手将竹箱子整个抱起来就往前走。喻文州赶忙跟上,用两人的书包盖着箱口。
“少天,快走几步直接回家吧,不远了。”
“好好好,回家暖和。”
看到自家的小楼,黄少天的眼神简直就像看到了热腾腾的流沙包。他加快脚步,甩甩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犹如跑了一天刚刚找回路的小狗。
“到我家吧,我的屋子里暖和。”
喻文州想黄少天多来自己这边,这对于后者来说简直正中下怀。他们各自为这有点傻的私心偷偷发笑,一个又甩了甩毛,另外一个用手揪着抖了抖衬衫上的雨水。
不过现实情况也没错,喻文州的屋子确实是温暖又避风的一间,雨下起来喻妈妈就把窗户关了,两只落汤鸡推开门便只剩点了灯的暖意。黄少天把箱子放在书桌旁的角落,喻文州取来多余的干毛巾,他们也不管自己身上湿着难受,径直围着箱子坐下来,为母猫垫上一块棉布,而后一人手里一只小猫,将它们裹在毛巾里擦雨水。
小猫应该不过一周大,刚刚睁开了眼,被从妈妈身边抱起来便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喊,喵呜喵呜,此起彼伏。但是摆脱湿漉漉的处境实在很舒服,母猫的气息又不曾远离,它们的叫声逐渐从尖利变得温和,最后听着似乎很享受人类的服务。
“一只纯白,一只头顶一块黑身上全白,还有一只三色的,你可真会生啊三只三个样!”
这样的重大发现彻底唤回了喋喋不休的黄话痨,他手里抱着那只纯白色小猫,转头看看喻文州手里那只三色的,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瞥不要紧,看到小猫的下一秒黄少天的重点就完全集中在了抱着猫的人身上。
喻文州就这么坐在他旁边,和他一样盘着腿,因为雨中奔跑有些疲累所以略略弯腰驼背,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捧在手中,轻柔地通过毛巾揉着猫耳朵、下巴和绒毛尚且有些稀疏的身体,嘴边带着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微笑。
他知他温柔,从前大约只对自己如此,往昔中自己是当事者,并不觉得什么。
而今他成为一个旁观者,有机会以这样侧面的视角观察到喻文州的温柔,确实别有一番感受。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他忽然有点希望自己是他手里的那只猫,而后他想到如果这一窝猫留下,如果他们可以一直朝夕相处,起了床喂猫,午饭分一半给猫,下午太阳好了抱着猫在院子里玩,晚上看着猫团在一起之后安然入睡。
如果生命中每一个瞬间都可以被这些可爱的小动物见证,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拥有喻文州的陪伴,如果每一件快乐的事都可以与喻文州一同经历,那真的是他黄少天看来再幸福不过的生活。
猫一直养着,人也要一直在一起。
“文州。”
“嗯?”
“我不想和王昭或者其他人成亲,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
(十)
这下轮到喻文州怔愣语塞。
如此直接的告白,原本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黄少天也从未有任何关于性取向的不同表现,他始终都默认这种可能性不会存在。但现在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喻文州心里涌出的却不是大喜过望,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
如果黄少天这么表达,仅仅是因为他对于王昭没有爱慕之情呢?他没有经历过爱情,会不会错把这种亲密的友情当作了爱情的替代品?
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告白,而是逃避。
“少天说,不想和我分开...是什么意思?”
此刻他多么希望黄少天能够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但这种心情无从表达,他问得郑重其事,而又小心翼翼。
“就是...字面意思...”
灯光昏暗,可黄少天脸红到耳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反应让喻文州的胜算涨到了七八分,他心里激动地快要爆炸,却强装着矜持,微笑地看着对方,想看他再要说什么。
“怎么说呢...咱们老师不是说,婚姻的前提是爱情,要找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两个人还要性格投契生活习惯互补什么的,我想了半天,觉得你就很合适啊愿意吃我不爱吃的菜还帮我带水杯复习买零食,而且......”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像蚊子叫,脑袋低得都快要埋进猫窝了。
“而且什么?”
黄少天看他含着笑追问,不禁有点恼了,心说喻文州你就坏吧,自己不说话硬逼着我说!
索性大腿一拍心一横,说就说!谁怕谁!
“而且我喜欢你啊!满意了吧!”
这一副大义凌然的表情把喻文州逗得再也忍不住了,释然地笑出声,低头揉着手里的小奶猫。
“喻文州你倒是说句话啊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别这么婆婆妈妈行不行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死了......”
这下是又气又恼,心里忐忑又不肯承认。好在喻文州听到这样的话没有用惊讶的眼神看他然后质问他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他在笑,大概就不会是完全拒绝的态度。
黄少天大着胆子用手指在喻文州腰间戳来戳去,这是喻文州小时候欺负他、把他弄痒的好办法。他嘴里絮絮叨叨要喻文州回话,就像个追问父母到底圣诞老人什么时候会来送礼物的小孩子。
被戳的人抬起头,盯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大红脸话痨,还是想笑,太高兴了。然而若是再笑,估计会把大红脸气哭,他倒是不想。
骤然发现他们的距离近了很多。
喻文州开始快速思考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哲学问题:什么叫做恰合时宜。
比如现在,他不想直白地用语言回应,也不能避而不谈,让黄少天鼓起勇气的告白打水漂。但他心里明白,他们之间尚且缺少某种东西,或者说是某种联系,能够支撑他们毫无畏惧地确定、承认这份感情。人生还很漫长,若未来某日不似今昔,即使仍然抱有互相的喜欢,却很难一起以爱情的名义走下去。
好难啊,要拿你怎么办。
此间时宜,他蓦地决定不去想这个时宜。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当下他都不愿意、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犹豫让他伤心难过。
于是他做了一件最合时宜的事。
黄少天在喻文州慢慢靠近时,呆愣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目中无比熟悉的脸放大,再放大,带着刚才怀抱小猫时的、温暖的微笑,眼睛里似乎有特别亮的星星,发着光,还会发出声音。
他听到它们在念自己的名字,少天,少天。
好像是把这些年喻文州喊他名字的所有次数都叠加在了一起,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欣喜,让自己的名字在耳边振聋发聩,让心跳声在胸口无限放大,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一个小心谨慎到、有些狼狈促狭的吻。
双唇相贴的一瞬间,喻文州觉得一阵春雷乍响,惊醒了在某个不知名的、覆盖暮云皑雪的地方沉睡的自己的灵魂。这样的触感很真实,真实到每一缕唇纹的摩擦、每一分交汇相遇的呼吸都清晰无比,齿轮一般地带有刻度,没有任何一个动作可以被忽略。
宛若一夜春风,千万花开,又如浔阳江畔的琵琶,闻之即泪,未闻亦泪。[注1]
他想起父亲教他背过的济慈,第一次这样顿悟其中的“真即是美,美即是真”[注2]。即使一因为担心黄少天还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便果决离开,刚才的短短一秒却胜过这十几年来任何一次幸福的时刻。
他睁开眼,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再无他言。
黄少天因为全无准备,整个过程都没有闭上眼睛,仅是微眨了两下,始终都在看喻文州眼中的星星。
星星靠近,快要碰到自己的眼睫,然后看不到,然后又回来。
星光暂别的时刻,爱慕星星的人得到一个温柔的吻。
这简直美如一场生发于雨疏风骤、海棠未眠的梦,梦里每一天都抬起头仰望星空的人竟然得到了与星星的相会,常坐树下的诗人竟然听懂了夜莺的歌声,他竟然得到了喻文州的吻。
来不及惊喜雀跃,吻已经结束,夜莺的歌声逐渐模糊远去,星辰重又回到高旷的天空。
----还在梦里吗?还是已经醒来。[注3]
他的眼角蓦然掉下眼泪,不知为何。
TBC
注1:“闻之即泪,未闻亦泪”,化用自约翰.济慈(John Keats)所作希腊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中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一句,译为“柔情的风笛,闻之觉美,而未闻者更美”。
注2:“真即是美,美即是真”是济慈对于真实和美学的主要认知和态度,原句亦出自希腊古瓮颂,“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注3:“夜莺歌声远去,是在梦里还是醒来”化用自济慈的夜莺颂(Ode to a Nightingale),原句为:
“Was is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Fled is that music -- Do I wake or sleep”
译文:这是幻觉,还是梦?歌声远了----我是在睡,还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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