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求生日记

　　“先生，进屋避避暑吧！外面暑气正盛，实在难熬。”身后童子低头再三劝道。

　　然被劝之人似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他的发髻像是被打湿了的衣摆，紧紧的趴在头上。

　　耳旁蝉声正炽，榆树的叶子松松的卷做一团，像是搁浅在江边、被泡胀了的椽木，看似有力，实则虚张声势。此时日头正一寸一寸往西移，天光渐暗，院中聚拢的这一团热气终被凉风稀释，给人以喘息的余地。

　　“进去吧。”那人终是发话。长时间闭口不言，使他的声音变得艰涩暗哑，喉间像滚过砂石似的，委实难听。

　　“是。”童子躬身应道，声音虽有气无力，却透露着股释然欢快劲儿。

　　便急忙快走几步把门打开，侍立一旁等候主人进来。

　　徐元直在阳光下站立了近两个时辰，内里已然湿透，此时卜一进入到如此凉爽的屋子，整个人就如同重新活过来了一般，精神一振。但胸前汗湿的衣服仍旧紧巴巴地抓着胸口，他不由地抻了一下脖子，似乎想稍稍缓解一下这种窒息感。显然无用。于是片刻舒爽过后，他又重新变得忧心忡忡，神色郁郁。

　　童子手脚麻利的打来井水，为其净面。又细心的取来干爽衣物，伺候徐庶换上，方才安静的退出。

　　徐元直待他出去，方才褪了布袜，仰躺于卧榻之上。他此刻心中思绪万千，焦虑难安，盼与石广元一述愁思。又想，即便石广元知道，又该如何，此处尽皆曹操耳目，连几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倒不如缄口，免得引起猜忌，使好友招来杀身之祸。思虑及此，面上愁苦之色愈显，内心愈发燥意翻腾，最后竟是突然翻身下榻，赤脚在地上来回走动，形容癫狂。

　　借着脚下传来的丝丝凉意，心境稍稳。奈何心神终是不定，便拿起一册兵书翻阅。

　　他忍不住心想：“曹操大军此时与江东军的战争应以至尾声，胜负想必也该落定。无论战况如何，想必很快就会班师。到时天下皆入曹贼手。倒当真是汉室不存了！自己这个心有异志，冥顽不逊的‘他臣’想必会成为他改天换地的祭品了。虽如今身为杀母之人的臣子，自身尚苟且偷安，难于自保，但一心念着旧主刘备，奈何此身已入囹圄，命不久矣，如此多思又有何益！”又想着母亲临死前的遗言神色愈发黯淡。

　　思虑及此，绝望且愤恨他把手中兵书一抛，长久地原地闭目不言。虽心中已有定论，但尚存一丝侥幸地想：“此身虽已在曹，然曹操手下能人异士众多，又志满意得，天下尽在掌中，岂会在意一个心存异志的小小徐庶？只是到时即便能够苟且偷生又有何用呢？！”如此，心中不由自苦且愤恨，止不住咬牙切齿地大喝：“曹贼害我！”

　　喊声刚落，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叩叩叩！”

　　门外有人！

　　徐元直听得此声，霎时清醒过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心中惊悸未绝，身旁又无可借凭恃的东西，加上中暑后气急攻心，身子一软，霎时便扑倒在地。

　　那人听得响声，似乎想要进来，不知为何又停住了脚。徐元直意识到这一点，慌忙想要爬起，脑袋却又是一阵眩晕袭来，手肘一时脱力，又重新重重的跌回地上。几次尝试后都是失败。于是他颓然地把脸埋在衣袖里。

　　隔着薄薄的布料，青石板砖上瘆人的凉意如同潮水漫过他的头、脸、脖子，漫过他的胸口……他就像一个倒垂的浮标，一头扎进水里，水下凶狠的恶意不停地撕扯着他、渗透着他。他闭上了眼，任由身体不断往下沉……

　　“吱呀——”

　　门被打开了。

　　昏黄的光线像流水一样泄入房间，看似温暖却带着夜幕的凉薄。

　　徐元直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他逆光站在门口，双手一直搭在门环上，维持着开门的姿势。

　　一阵风携着槐花的香气窜入房间，甜腻的味道似乎冲淡了这么尴尬的气氛。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都在等对方开口。

　　徐元直就这么一直趴在地上，直到半个身子被浸得冰凉，那人也没半点要扶他的意思。凉意愈显，光线也越发淡薄。片刻，他觉得眩晕感没那么严重了，刚想着要站起来的时候，“先生，”那人稍稍歪了一下头，喉结似乎艰难的滚动了一下，“慎言！”语气沉静如水。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背后门环叩击木板的轻响。

　　“哈哈，哈哈哈哈……”徐元直突然愣住，以手遮眼，接着便发出形容癫狂的笑声。苍白瘦削的手指骨节突出，无法完全合拢，竟隐隐渗出些水迹来。

　　良久，他才踉跄着站起来。此刻，神色已安然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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