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剑

　　被温少康莫名其妙地带走后，薛晃只在停云峰上见过几个年幼的童子、童女，全是山上的使役，每个孩童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非常好认。这些童子童女们身材都比较矮小，看着非常脆弱，但是个个都会一些术法，即使温少康入定的时间很长，整个山峰还是被他们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初见时那一次，他的师父莫名其妙地直接倒下；其他大多数时间，温少康都会挑选好入定时休息的地点：他似乎相当执着，十有八九都在山顶的那棵大树下。那棵树枝叶茂密，碧绿的叶片在微风中甚至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山顶上看起来非常庞大，当夕阳拉长身影，它的身影就会蔓延到似乎能够覆盖整个大地一样。

　　薛晃趁温少康还清醒着的时候问过他，他只是眯着眼睛：“小薛啊，这是停云幻木，能够生长入云。幻木能够帮助我编制幻境。”不入定的时间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温少康有一次利用这段相当短暂的时间带着他来到这棵树下。

　　他似乎相当喜欢这棵树，那个时候他非常温柔地拍拍树干，抚去树上的小虫，把飞上叶片的泥块弹去：“我师父带着我修行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当初我问他，他告诉我这树比我还大上三四十岁。等你筑基了，我就会像我师父一样，带你进入我在停云的幻境中试炼。”

　　虽然薛晃一直觉得温少康没有多教导他，之前对于他的话没有多少实在感，但是这个许诺不仅是他作出的，更是牵扯到薛晃的师祖依旧激励了他。温少康看见自己的徒弟精神振奋，就又加了一句：“本门最杰出的天才，我的师叔龙连仙君用了三年就开始筑基，你可以以她为目标努力一下。”薛晃心中一愣。

　　现在听了这么多关于这位师叔祖的事迹后，对于这位昔日他误认为的清俊“少女”，这位真正的道尊仙长，薛晃对她当初仁义行事和至高天资的钦佩与仰慕更加深了。他暗下决心，等到师叔祖从休眠中醒来，他要用自己努力的成就来感激她当初的恩德。

　　停云峰上没有其他更多的修士了，薛晃平常也只是和童子童女们说几句话，余下的时间中，他日复一日地修行，连偶尔才能看见他一面的师父都觉得他有些努力过头：“小薛啊，我也就是鼓励你，随口一提罢了。修行这种事不是你不休息就一定能进步的。”薛晃知道温少康在劝他，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认真地回答：“师父您放心，弟子知道分寸。”

　　他觉得现在的状况并不糟糕，虽然他的师父总是入定，无法陪伴他，但是停云峰上的童子、童女们非常活泼。有时薛晃甚至觉得他们热闹过了头，还会出来说他们几句。但是他们对薛晃帮助很大，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修行上，薛晃都不用担心。洒扫之类的小事，童子们只要念几个咒就能完成；害羞的童女在教导心法上却从不含糊，声音的底气比薛晃还要大……

　　被照料得好并不意味着无所担忧。长日的修行中，薛晃并不是不知道累。偶尔感到疲倦的时候，他会回忆起站在巨鹰背上如风般扶摇而上的宝相龙连，想到山顶那颗枝繁叶茂的停云木，看到明明舍不得还是假装出怒气的祖母，看见早早逝去的父母，还有那个与他有过婚约却从未见过面的李家小姐……记忆能够伸展到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甚至能够借助勾画出全新的东西。可是没有人情愿只活在记忆中，人们宁愿痛苦千百倍，也不愿意让自己被记忆淹没。

　　有时候确实太累了，他也会不知不觉地睡着。等到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极北的天留险地，而不是燕江东岸充满温暖的家中。

　　山上却一如既往地安静。天留明明绵延千里，天留宗必然不止有温少康这停云一峰，但是这七年间，薛晃没有见过一个峰外的修士，也没有见过天留传说中修行千年的宗主，没有出到其它峰上。他习惯了山上童子童女们的陪伴，即使他们的样貌和当时一样毫无变化，也觉得非常安心。这样的时光重复了七年，重复到薛晃光是听声音就能叫出每一个使役的童子，重复到他静坐的蒲团换了十几个，重复到他看着自己在镜中的脸都觉得陌生，他终于筑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之前他从来没有感受到丹田的变化，但当一个雨天他想再次运行所学的心法时，突然有种力量把他从自己身体里拉出去。丹田本来可以用眼睛去确认它的位置，但是一股交织着炎热和严寒的灵气从丹田内部开始向外吞噬，丹田便变成无法确认的一个概念，当他再次寻找，他只感觉到灵力在经脉之间缓缓流动，从严寒慢慢回暖到血液的温度，最后归于身体每一个角落，似乎全身每一处都变成了丹田。

　　温少康从幻境中醒来时，一听到消息就马上过去探望他：“小薛你可以啊，速度挺快。嗯……灵力也还算纯正，看来我这一脉还是后继有人的。”

　　薛晃不再像少年时期那样喜欢腹诽师父，即使他依旧不修边幅，但是他为薛晃开启了如此广阔的天地。等到岁月开始有痕迹地流逝，他才意识到他的师父有多么不易。长期在幻境中历练的孤独肯定是难以想象的，他在停云上还有仆役童子们陪伴，但是他的师父呢？他不敢想象。薛晃也渐渐开始觉得温少康的细腻心思，无论是如何安排仆从，还是安排自己的修行，他必然不像薛晃一开始所不满的那样随意，他值得自己好好尊重。

　　现在，薛晃满心所想的只是为了修行。在服用九转芝改变自己资质之后，他始终就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为在生活。他想要让自己配得上师叔祖的赏识；想要光凭自己孤身一人就能在整个人间游历一番；想要变强大，南下燕西找到杀他双亲的魔修。

　　温少康见他沉默不言，知道他再不复过去少年时的活泼心气，叹了口气。他拉住薛晃，左手衣袖一挥——他们便来到了停云木下。即便薛晃没有问，温少康还是开口解释了他可能有的疑惑：“当初这座山府实在太小，所以当时我用幻术把它略微扩大了一番。事实上走到这颗树下，也就不过十余步。”

　　他拉着薛晃又向前走，直直地走到树前也不停下；薛晃感到马上要撞上树干，因为挣脱不开只好闭上眼睛——却没有预想中的痛感。事实上，他们似乎穿过那颗幻木，来到了幻境。眼前的一切除了颜色发暗之外，和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区别，仅有的最大的差别是，他们所通过的那棵停云木消失了。

　　“拥雪，快出来见见小薛，让他见见你的样子。”温少康大声叫嚷。

　　薛晃眼见他脚边的一颗小草突然像挺直了背一样地直立起，慢慢悠悠地伸长，变形，完全变成另一种植物，最后长成一颗参天大树。绿色遮天蔽日，却又在顷刻之间抖落全部的树叶，继而长出洁白的花朵，仿佛片片白云停留在树梢。

　　其中最大的那朵花苞猛地展开，被包含在其中的莹莹白光炸裂一般地倾泻，在光中有一个人形的木灵。那个小小的木灵披着面纱，从树上一跃而下。

　　她的身形在坠落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高大，在靠近地面的时候变成相当高挑的女子模样。她穿着一般人类少女喜爱的白衣红裙，光从衣着上来看像极了一个普通的姑娘；但是面纱下的丈长白发和她身上散发着的柔光，清晰地昭示了她异于凡人的身份。

　　她轻巧地落在地上，薛晃发现自己不得不仰头看他，才意识到木灵比他自己和师父都高。

　　她面向温少康：“你很烦。他会中幻术的。”看样子木灵对他非常不耐烦。

　　然而当她转身面朝薛晃的时候，语气变得非常的温柔：“薛晃你好，我是停云木的木灵，我叫拥雪。”她停顿着思考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希望你能认真修行，早日替我揍你师父一顿。”薛晃吓了一跳，没说什么，只是望了一眼温少康。他现在依旧满脸微笑，完全不为所动——也许他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又或许他只是有恃无恐。

　　他拍拍薛晃的背对他说：“在学习幻术之前，你得先修心；要不然别说遇到敌手，万一自己施展太深的幻术，也会一同被影响。所以我要带你来见拥雪。停云木灵从原始就有致幻之能，对于心神不够坚定的人来说有很大的影响力。你可以在我的监护下直接承受木灵的幻术，看看你自己的心神足不足够格。你准备好了吗？”薛晃点点头。拥雪随即走到他面前，慢慢掀起面纱。

　　薛晃从非常近的距离看着她。拥雪的面容上明明只是多了一层面纱，但是当这层普普通通的布不再继续遮挡之后，一切都似乎变得让人奇怪起来。这是人的面孔，但这面容并不属于人，因此这面孔的弧度、五官的排布，都具有一种诡异的独特。也就是说——

　　那是他无法理解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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