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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
薛晃基本上快要感觉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但他还是不敢放慢脚步,更不要说停下来休息。他在雪堆上发疯般地狂奔。陷入雪地的双脚在经受寒冷的堆积之后,从发胀的寒冷到失去知觉,现在开始麻醉般地发热。积雪像在蚕食他的生命力。
这种感觉不知道延续了多久,直到他看见积雪变薄了,看见苍白慢慢消去,土色和绿草开始蔓延,他终于放松下来,确认自己真的从北方的雪林中逃出来了。
再度回想这段时光,他只觉得那里的雪像是有生命的魔怪,贪婪地追杀他。来雪林之前他已经做好丧命的准备,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够拿到锦衣藻。
薛氏先祖在雪林的湖中种下了锦衣藻,并设下禁咒,只有薛氏的血脉才能够从湖中摘得锦衣藻。这种水植产自上疆更北的冥洲,在本洲,只有雪林拥有同样严寒的气候来培育锦衣藻。雪林的气候实在太过恶劣,因而鲜少有人会去靠近林中之湖,也更少有人知道湖中有如此秘宝。锦衣藻也并非蓄灵之物,但是它却能改人气运,带来难以想象的福祉。
薛晃握着装有锦衣藻的布袋,内心满是无法抑制的狂喜。他也不坐下休息,继续向家的方向走,所思所想全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似乎光是想象一下,身体就能感到温暖和幸福。
但很快,他不再怀有这种温暖。他努力驱驰自己的双腿,让它们在到极限的情况下继续狂奔。他觉得自己快要没命了。
在打开布袋,查看锦衣藻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这使得薛晃更加恐惧,杀人夺宝从来不是什么异闻。他很想回家,但他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了。他的双腿终于到了极限,他只好放弃般地摊坐在地上,等待厄运降临。
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出现了,薛晃看不清他的脸。薛晃不想受恐惧的折磨,认命地问:“你要杀我?”
白斗篷哈哈大笑,声音很沙哑:“小兄弟,你冷静一点。你觉得这几天你是怎么保住性命的?”薛晃回忆起这几日的经历,发现除了残酷的冰雪之外,他连个野兽都没有遇见,更别说什么魔怪了。这和之前他所寻得的信息截然不同。当时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薛氏血脉在庇佑,没想到和眼前这人有关。但是薛晃没有相信他的话,他再问对方:“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白斗篷连着咳嗽了几声,像是非常疲惫。他说:“我没有资格进入薛氏之湖。我知道你想要提升自己的灵根资质,所以我想用九转芝来和你换锦衣藻。你应该听说过九转芝吧?锦衣藻虽也是秘宝,可远远没有它珍贵。”
他从包裹中取出一支芝草,暗淡的茎秆上还沾有泥土:“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拿了它直接走。我可以等你确信无误后,再来取走锦衣藻。”
薛晃知道杀人越货是非常常见的事,这个白斗篷虽然连脸都没有露出来,但是能够在雪林四周如此淡然无谓,再加上他身上令人难以忽视的灵压,看起来他只要动一动小拇指,就能置自己于死地,似乎确实没有骗他的必要。
他本来就是少年心气,面对更加直接的诱惑,便开始心动了。薛晃从白斗篷手中拿过九转芝一口服下。刚刚咽下苦涩干瘪的芝草,他马上就感到身体上的感受,自己全身的筋骨开始像被火焰灼烧一般地疼痛起来。他的心猛地一沉,大惊失色:“贼人害我!”
白斗篷也像是被惊吓到,但有很快突然醒悟般地笑出声来:“你放心吧,这是药效开始了。”薛晃全身火烧,哪里听得进他说什么,只想站起来逃走。这一举动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倒伏于雪地之上,失去知觉。
等到薛晃终于有了一些知觉之后,他先是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酸痛,酸痛到了顶点之后便开始舒缓,缓解的过程中似乎有些凉意,等到酸痛全部消除之后,竟是舒爽顺和,身心俱是一片静和。
现在,他只感到饥饿,因而最终醒来。
听到有动静后,原来的那个白斗篷走过来,坐在他床沿看着他。薛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向他,这才意识到白斗篷面容清秀,乌发红唇,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是个俊丽的姑娘。她问:“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这一次他却听得分明;这声音十分迷人,清澈而充满中气,像是传言中冥洲万丈冰川旁的秘岩。薛晃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我有点饿。”白斗篷笑了:“我天天都有给你喂粥,不会饿成这样吧?”
薛晃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白斗篷伸手搁在他后颈上,想感知他的灵根状况。她的手很凉,像一块玉石。薛晃的脸烫得像火烧一样,这只手虽然冰凉,却像是助燃的油火一样把他整个人加热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不受控制地飞出胸膛。
只可惜白斗篷很快就把手收了回来:“你放心吧,你的天赋本来就还不错,服用九转芝后更是强化了很多。以你现在的资质,即使是天留宗也会抢着要你当他们的弟子。”
她接着说:“幸好你醒得早。现在我可以和你换锦衣藻吗?”薛晃这才意识到锦衣藻还在自己的怀中。得知对方等在他身边,原来只是一心想要换仙草后,薛晃有些失落,但依旧心甘情愿地交换给她。白斗篷松了口气:“你总算是同意了。”
她拂袖起身,俯视薛晃:“这是盘龙湖的最南处,你沿落星河逆流而上,再向西走,就能到天留山脚。或者,要我载你一程吗?”薛晃心中是如此希望的,但还是摇头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白斗篷点点头,不再多言语。
薛晃偷偷看她,只发现这个姑娘穿着灰色的棉麻衣物,只有白色的斗篷像是用非凡的材料所制成,其余的打扮都是最普通平常的,完全看不出她的身份。她直接向门外走去:“这是我在外游历的一处住所,你若是想要继续修养也可以住上几日,一切补给都是充足的。”
她取出挂在颈部的木哨,回头看了薛晃一眼:“我姓宝相。小兄弟,以后有缘再见吧。”她吹响木哨,尖厉的哨声不像是用来和凡人交流的。随着哨声回音的远荡,远方慢慢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这黑点离他们越来越近,也渐渐变得清晰,最终降落到他们面前时,出现了撕裂一般的风。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鹰。白斗篷召唤巨鹰,一阵安抚后,坐上鹰背,乘风远去。
薛晃目送她离开,等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时,自己也转身向南走去。
这一阵变故虽然让他心有余悸,但是依旧远超自己所想。他打算先回自己家里一趟,和祖母正式告别。他家在燕江东岸,家中只有年迈的祖母独居。薛晃虽然非常想要去天留山拜师学艺,但是实在割舍不下对祖母的担忧;他从小父母早亡,是祖母一人尽心尽力地将他带大的。一想到若是前往天留,从此就要彻底离开她,他便饱含愧疚之意。
薛晃心情复杂地回到家乡。祖母听见他回来的消息,立马就走出家门。她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发间仍有不少乌色,脊背也不像其他老人一样低弯,而是挺得笔直。她的目光只是有些模糊,但眼中的神色像利剑一样锐利。
薛晃出发之前就一直担忧祖母,所幸的是现在看来,祖母身体依旧硬朗。她看见薛晃回来,还粗声斥责:“臭小鬼,不是说去拜师吗,还回来作甚!”薛晃听见这声音,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站在祖母面前,任凭她斥责。她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把他拉进房内:“别像个小姑娘一样哭个不停。”
薛晃事前只告诉她自己前去拜师学艺,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雪林取藻。现在回来之后,薛晃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原委经过告诉祖母。令他意外的是,祖母没有责备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晃儿,你不必为你父母的事情如此介意。虽然他们走了,但是你不是为了他们而活的……你没必要这么拼命……祖母并不想让你活在痛苦中。”
薛晃知道她想说的意思,但还是坚定地看着她。她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之前硬朗坚强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她抚摸着薛晃的肩膀:“你是个好样的,一直有自己的主意,是祖母太多虑了。只是……晃儿,此去定要小心谨慎。修士和我们凡人的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你也……莫要被我拘束住,离不开凡人的活法。”薛晃从来没有听过祖母这么多谆谆劝导,这些话语充满了他的脑海,将他思绪牢牢堵住,将他眼中本来紧紧封存着的泪水打开了缺口。听得越多,他越是痛苦。
祖母冷静地为他拭去泪水,动作一如既往地坚决。她伸出手,想把薛晃拥在怀中,但只是停了片刻,随即又慢慢放下。她转身走到自己床前,从木匣中取出一块半圆形的绿莹石,挂在他脖子上:“这半块绿石头是我们和东川李家的信物,你父母本和李家是旧识,他们为你和东川的李家小姐订过婚约,另一块绿石头在她那里,可以同你的拼起来。那小姐的父亲叫李从道,有机会的话去李家一趟吧……求亲还是改约都随你”
“不过现在,你给我拜师去。”
薛晃握着那半块绿莹石,幽暗的绿色似乎是被万千次摩挲过,无比地圆润光滑。他深呼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祖母,追寻心中的问道之梦。他早就看清祖母偷偷拭去的泪水,无论是现在,之前,还是他年幼时,他都在一旁注视着;只是这次,他不想辜负她的决意和自己的夙愿,无论是自己的还是祖母的泪水,他都会彻底擦干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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