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忘了提，这是一年春开头。
　　文人笔下的春天总是美丽而充满生机的，可谁又敢说它不是这样呢？连接小水村和大水村的那条潇子河畔种满了垂柳，柔风吹过，柳枝在水面上轻轻飘扬，河中的鱼儿却也知道那只是风作怪罢了，并不逃走，等到真的有船划来，它们才游到一边，不一会便又淘气地游过来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林阿宁坐在林中灵怀里，摇头晃脑背了一篇又一篇，转过头去索要一个夸奖：“嘿嘿，我背的好不好啊？”
　　林阿灵点了点头，故意道：“背的固然好，可你知道它其中之意么？”
　　“这个……”林阿宁挠了挠头：“夫子没教啊。”
　　“红豆即为‘相思子’，此诗以红豆为起兴， “红豆生南国”，使人感到相思之情随红豆而生。继问“春来发几枝”，可南国温暖多雨，红豆之发岂止几枝，相思之情亦浩浩无涯。前两句只写红豆而未说相思，后两句则合红豆、相思为一物而“劝君多采撷”。诗人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不直白表达相思之情，而是劝‘君’多采 ‘最相思’之‘红豆’，则诗中的无限深情无限珍惜，已从空际传出。相思之情，是人人都有的，却难于表达。”
　　一旁乘船同行的家长们听到林中灵的解释，纷纷赞叹。
　　“这个，什么是相思啊？”
　　林阿宁挠了挠头。
　　林中灵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宠溺地看着她，道：“你现在不懂不打紧，以后长大了就慢慢懂了。”
　　“噢，夫子也是这么说的，我真的好想快快长大啊，这样就能跟阿灵一样明白很多事情啦！”
　　“好啊，我们家宝贝长大，一定是个可爱的姑娘！”
　　林阿宁眨了眨眼睛，比了比自己和林中灵的身高，问：“等那时候我是不是就和你一样高了？是不是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差不多大了？”
　　林中灵故作忧愁道：“唉，到时候我可就老了。”
　　林阿宁猛地抬起头：“老了？像夫子那样么？”
　　“是啊。”林中灵看着她一脸天真紧张的神情，突然想逗她一逗，于是又作哀伤道：“等你越长大，我越老，最后就成了一个小坟丘了！”
　　林中灵说完，偷偷瞄了林阿宁一眼。
　　只见那双大眼睛中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渐渐地，闪烁的越来越快，那亮晶晶的东西就要喷涌而出了。
　　糟了！
　　林中灵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听得一声“哇”地大哭，声音之洪亮吓得那船夫差点掉进水里。
　　林阿宁哭势之汹涌，林中灵如何都劝不住，不少一起搭船的学生和家长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一时间，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别哭了，好宝贝，我逗你玩呢！”
　　林阿宁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只小手死死抓着林中灵的衣襟，哭的小脸都憋青了。
　　“阿灵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死！”
　　“不死，我不死，我这不是好好的……”
　　林阿宁却依旧哭个不停，眼泪鼻涕一起蹭到小褂子上。
　　“哎呀，你这当爹的，孩子这么小，怎么能这么逗她呢？”
　　同船的一个拉着孩子的妇人看不下去了，责备了林中灵后，又转向林阿宁，笑眯眯地拿出两三个小山楂果塞到她手里，道：“小姑娘不哭了啊，你爹爹同你说笑呢，你看他正年轻才俊，怎么会死呢？”
　　林阿宁哭声慢慢小了下来，怀疑地看了看妇人，又看到林中灵点头，这才消停了下来。
　　她抽着鼻子问：“你不会死罢？”
　　林中灵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不会。”
　　妇人也笑了起来，拉起孩子离开了。
　　林阿宁破涕为笑，塞给他两枚小果子，不放心地叮嘱：“你真的不要死啊。”
　　林中灵看着那两枚沾满了眼泪鼻涕的小果子，摸在手里湿湿滑滑的，像是这果子也会流泪似的。他没来由地鼻子一阵发酸，还是忍了回去，笑着捏了捏林阿宁的小脸儿。
　　突然，天边响起隆隆的闷雷声，大概要下大雨了。

　　夜幕降临，林阿宁吃了不少阿灵做的葱油饼，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打着饱嗝，摸着自己白白的肚子。
　　“阿灵，肚肚好鼓啊。”
　　“那是你吃的太多了，下床走走消消食。”
　　林阿宁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吃力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想乘乘凉风，忽然看到漆黑的夜空中划过明亮的线条。
　　“阿灵，你看外面亮亮的是什么？”
　　林中灵正在整理草药，闻声看了一眼，道：“那是闪电，雷公电母要值班啦。”
　　“什么？”
　　“就是要下雨啦！”
　　“真的吗？”
　　林阿宁很兴奋，果然不一会，只见夜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顷刻瓢泼。
　　“阿灵，下雨啦，下雨啦！”
　　林中灵还在专心看着医书，眼风里撇到一抹小身影闪电般窜了出去。他赶紧追了过去，一把将在大雨中嬉闹扑腾的林阿宁拉了回来。
　　“哎呀，我再玩一会儿，雨淋身上好好玩啊。”
　　“那还得了，这么大的雨淋病了怎么办？”
　　林阿宁被拖回堂屋，小小的脸蛋越来越白，终于憋不住打了个喷嚏，之后便停不下来了。
　　林中灵赶紧脱下林阿宁湿透的衣物，把她塞进毛毯里，然后烧了桶水，给林阿宁泡个热水澡。
　　“哈哈哈哈！”
　　林阿宁在浴桶里玩着一只拨浪鼓，双脚踢蹦，将洗澡水溅了林中灵一身。
　　好不容易洗完了，林中灵将林阿宁从浴桶里捞出来，帮她擦干净身子，换上一个干净的小兜兜，直接塞到被窝里了。
　　“好舒呼啊，好舒呼！”
　　林阿宁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个脑袋，小手来回摩擦着柔软的棉被。
　　林中灵猜她说的是“舒服”二字，无可奈何地笑道：“你啊，真是让我不省心。”
　　林阿宁打了个滚儿，眨眨眼睛：“阿灵，你什么时候睡？”
　　林中灵打着哈欠去了堂屋，道：“哈……再看一会书，一炷香的工夫。”

　　一炷香后。
　　林中灵看完了人间的一些医书，走到到房外一看，只见大雨瓢泼，远天暗沉，雷声隆隆。他再看自己种的那些仙草尽数笼罩在一片氤氲雾气之下，没有半分折损——若不是有仙气护体，此处恐怕早就狼藉一片了。
　　这些从仙界带来的草药，救回了多少凡人的性命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在沉健有力的心跳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明珠的震颤。
　　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让他心安，一是身边的小宝贝，二就是自己胸腔里这颗混元珠。他自下凡来，行医几载，见过不少无力回天的病，亦目睹无数生离死别，也明白了但凡生而为人，总是免不了经受世间的悲苦磨难，但只要还有牵挂，他就有在这个世间生活下去的渴望。

　　他轻声走到里屋，小姑娘已经睡着了。被子被踢到一边，穿着小红兜兜的小身体侧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香。
　　林中灵给她盖上被子，轻声在房间里的另一张榻上躺下，吹了灯。
　　不一会，他听到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一只不明物体爬上了自己的床，还自己钻进了被窝。随后，一只胖胖的小手臂搭上了自己胸口，随后又上来一条小胖腿压上自己的腰。
　　“呼……呼……”
　　小家伙还在装模做样。
　　林中灵捏了捏她的鼻子。
　　“唔……噗哈哈……”
　　“还装？”
　　“我要跟你一起睡呐！”
　　“怎么了，不是说好你六岁后就自己一个床么？”
　　“可是今天……”
　　黑夜中林中灵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出话里的犹豫，只听她又吞吐道：“阿灵，你听，外面雷声真大啊。”
　　林中灵透过纸窗朝外面望去，天地间不时闪过白光，伴随着的还有轰鸣的雷声和暴雨击打树枝的声音。
　　她今日怎么如此害怕？
　　林中灵想大概因为今日在船上那档事，她还没有平复过来，于是拍了拍林阿宁的背，安慰道：“别怕，咱们在屋里，雨淋不着雷打不着。”
　　“阿灵，咱们这个小房子，会不会被雷打散啊？”
　　“怎么会呢。”
　　林阿宁朝林中灵怀里挤了挤，林中灵就将她抱紧了些，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背。
　　“睡吧，明日学堂休息，我带你去采药。”
　　“嗯……可是我睡不着啊，阿灵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吧。相传商周时期，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夫人怀胎三年……”
　　“哎呀，最后生了个怪娃娃，小哪吒的故事你都讲了几十遍啦！”
　　“那……传说玉帝的妹妹瑶姬私自下凡，和凡人相恋，生下一个孩子，这孩子有三只眼睛……”
　　“二郎神劈山救母，你也讲过啦！”
　　林中灵挠了挠脑袋，不死心继续道：“相传秦始皇建长城时，劳役繁重，孟姜女与她的丈夫万杞梁新婚不过三天，新郎就被迫出发修筑长城，不久因饥寒劳累而死，尸骨被埋在长城墙下。孟姜女历尽艰辛找到……”
　　“啊，不要讲这个！我不听！”
　　林阿宁突然扎进了杯子里，紧紧用被角捂着耳朵。
　　“怎么了？”
　　林中灵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急忙去看她。
　　林阿宁小声道：“以前听壮壮他们讲过这个故事……孟姜女的丈夫死了……她好难过啊，长城都被她哭倒了，好可怜啊……呜呜……”
　　林中灵看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急忙劝道：“哦哦，宝贝不难过啊，这只是传说而已，哪里能有人将长城哭倒呢？”
　　“嗯……”
　　林中灵想了想，道：“那我给你唱个歌罢。”
　　果然，一听这话，林阿宁顿时忘记了悲伤，冒出小脑袋：“好呀好呀！”
　　林中灵看此情景，后悔说出了此话，看来只能即兴发挥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大雨，缓缓哼了起来——

　　呜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呜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天上的星光把彼此都照亮
　　狐狸受了伤蜷缩在路旁
　　老猎人走过见它泪眼两汪
　　心不再冰霜 放下了猎枪

　　小屋多了一张摇晃的小床
　　爷爷每天笑声朗朗
　　小狐狸叼来七色花的芬芳
　　老猎人笑眯眯搭起花房

　　全世界披上金黄
　　温暖好像大手掌
　　他们一起坐在门前看夕阳

　　等到小虫细细唱
　　森林里洒满月光
　　小床靠着大床睡的安详

　　遥远的山上 没有孤单忧伤
　　太阳落山了会迎来月亮
　　弯一弯眼睛嗅嗅满园花香
　　他们做着伴住在那地方

　　不知不觉间时光悄然变化
　　流淌过秋冬又经过春夏
　　花白了头发又蹒跚了步伐
　　他的小狐狸也慢慢长大

　　院里开满了越来越多的花
　　小朋友常来玩耍
　　老爷爷的身影慢慢不见了
　　狐狸蹲在花丛自己说话

　　后来听孩子们唱
　　爷爷他去了天堂
　　只剩它小小身影日夜守望

　　有时在甜美梦乡
　　趴在爷爷的肩膀
　　静静的陪他再看看夕阳

　　听说小狐狸从来不懂悲伤
　　它送走太阳又等来月亮
　　眨一眨眼睛嗅嗅满园花香
　　说爷爷一直等在那地方

　　后来啊老屋 覆了尘埃蛛网
　　它终于来到梦中的天堂
　　跳过那一扇为它留的的小窗
　　扑进那白发苍苍的慈祥

　　失去的终会回到身旁
　　孩子啊别怕时光漫长

　　雨声渐渐小了下来直至停止，此时隐约还能听得到一两声鸟鸣，透过那扇窗子清晰可见外面皎洁的月光，林中灵失了神。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小姑娘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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