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有匪君子

　　看过水浒的人，都会想象一下水泊梁山上的忠义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多少旗帜招展，有多少座椅排列？一路踩上阶梯行踏向上，是肃穆豪情盈胸、还是生就一番潇洒倜傥？大梁压顶时，又能听到多少侠客故事亦或凡尘情事？
　　明楼和曼丽此刻站的这间屋子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办公场所，政府院落，更像是某个山寨的总舵。民兵把他们俩带到这里就离开了，四根粗粗的红漆柱子占着四个方位支撑着屋顶，正中前方是一张长案，后头空摆着一把积了灰的官帽椅。屋子两列各四把椅子，又像是个能开会的场所。曼丽抱着那四根柱子摸了一圈，仰头看着屋顶，再瞅瞅前方黑乎乎的墙壁，两侧各悬着一副字，背着光线也看不真切。她还觉得这里还有点像是庙里的大雄宝殿，缺了一尊浓眉大眼的菩萨像罢了。
　　明楼自顾寻了左边第二把椅子坐了，翘了二郎腿，摩挲着手上的婚戒。曼丽凑近了去看那两幅字，简单至极的句子，越读越不像是对联。起初背着光线曼丽以为是缺了笔画她看错了，这看清楚了倒更有点糊涂了。
　　“不用仰着你那脑袋了，过来吧，那是我写的。”
　　“你写的？”曼丽一惊回头，边指着字边后退到明楼身侧，坐在他身边的第三把椅子上，整个人趴在扶手上凑过身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什么意思？你来过这里？”
　　明楼看她一脸在做贼的样子，也配合着她神秘兮兮地点头，声却朗朗：“应该是我很多年前写的。”
　　“说一是一，二不是二。这算什么对联，你欺负我读书少啊，快说说。”
　　“就是，很多年前随手乱写的，那时候，还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曼丽眨巴了下眼睛，突然福至心灵，一脸狡黠：“多少年前，我们见过了么？到底什么意思嘛？！”
　　明楼还未作答，门口已经有个粗犷的声音接了口：“说的是军人说一是一，贼人二不是二。”
　　随着这声音，明楼脸上笑意一收，放下翘着的腿站了起来，朝来人拱手：“诸事万法归一，入不二法门。”
　　来人并未立即迎过来，他立在距殿门三步远，距明楼七步远的地方遥遥目注。明楼坦然面对，随意地站着，看不出丝毫戒备，就像在家里接待一位久违的远方来客。一位，他敬重的长者，他神交已久的人。
　　曼丽能感应到他这种情绪，也就起了好奇之心。她没动，在座位上偏了头看来人。腰板硬朗，腰背宽厚，头发理成了板寸，都已花白，看上去是已逾古稀之龄。腰带上别着枪，站在那儿该怎么形容呢？扎实，可靠，伟岸，还有一股子匪气！
　　匪气两个字蓦然跃入的一刻，曼丽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跳起来站在了明楼身边。
　　这该不会是个土匪窝吧？
　　四周的布置，来人的神情身板儿，加上方才粗犷的像是成日都是扯开了嗓子吼来吼去的音色……曼丽不是害怕，就是奇怪。奇怪明楼为什么会在这里留有题字，好奇他分明和来人像是旧识。明家大少爷和土匪？
　　曼丽也不避讳眼神，看看身边人再看看前方站着的。
　　来人当然也同时打量着屋子里这一对，火眼金睛般，仅仅是一分钟后，便大步入内。迎着曼丽满脸地探索大笑：“这该不是那蒙古大夫吧！”
　　明楼起初一愣，等他迅速转头对上曼丽疑惑投来的目光，还有耳边晃悠着的一对“色邪”时，笑了出来。
　　“老哥哥还是洞若观火啊！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还真是你，收到信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要不是刚才听你说这字是你写的，我还当手下带错人回来了。哦，对。”这人又看了曼丽一眼，手指了指：“还有这蒙古大夫也是个证据。”
　　“别笑我了！”明楼拍下这人的手指，接道：“要不是看到这副字和听到老哥哥的声音，我也不敢确定进对了地方。”
　　两个人寒暄完了便是一个战友式的扑胸拍背的拥抱，曼丽瞧着这熟稔的阵势立在一边也不插口了，直等着明楼介绍。哪知道这俩扑完抱完了，那人拉着明楼往前走了几步，嘀咕了几句后转身就又走出了屋子。
　　“哎…这…这怎么回事啊？”曼丽指来指去的一头雾水。
　　“他，宛属十三县联防司令、河南省第六区抗战自卫团司令，别廷芳”

　　别廷芳的这个司令部设的位置确实不在南阳县城的中心位置，从这个小山头上蜿蜒往下走到县城里还得一个小时。别廷芳是剿匪上位，枪法极好，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的司令部真跟个土匪寨子一样占了个山头就叫老虎寨。
　　一路往下到县城安排好的住宿点，曼丽也把明楼和这土匪司令的交往给全问出来了。这是一段可以追溯到明楼和曼丽受伤初见那晚的往事。
　　六年前被曼丽洒了一伤口蒙古药粉的明楼离开的时候遇到的别廷芳，嘚吧嘚吧了几天就成了称兄道弟的忘年交。别廷芳也是念过私塾的，当时已经俨然是宛西的土皇帝，手上还有造枪厂。限于技术人员等原因急于改造整顿，明楼长于经济，便也精于经营，对枪支又有军统学习的系统知识。当然这些背景别廷芳是不知道的，两人话语投机，明楼便在他的老虎寨里养伤，指点了军事作业，留下了墨宝，也扎下了份情义。
　　曼丽没有明楼腿长，步子自然没他迈得大。她跟着他下山的速率，抓紧明楼的胳膊跳起来叫：“那蒙古大夫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编排我的，为什么不是救命恩人？”
　　明楼悄悄放缓着脚步，由着她拽紧着，一脸无辜地样子：“用我说？你那一瓶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药撒下去，绑绷带的手法又那么差劲，不是蒙古大夫是什么？”
　　“喂，你怎么不正视一下现实，那药难道不管用？没那药你能生龙活虎地到现在么？”
　　“瞧瞧这一张骄傲的脸！你该感谢我体质好，才没二次感染，才让你有人可嫁！”
　　“我谢谢你啊明长官！”
　　“哎呀，就这声舒服！这一路好久都没听到长官两个字了，平时听着就烦，这轮到我叫别人了，才觉得这两个字这么有感情，甚是怀念。”
　　明楼仰着头，牵着曼丽的手往下走。摇头晃脑地，似模似样像真是在怀念长官范儿。曼丽手被他握着，也随他一起仰起脑袋。
　　路是向下的斜坡，一个人走会有向下冲到无法预测的尽头的失重感。而两个人牵手走，脚底下就好像平白被加了一重摩擦阻力，走得稳也走得慢。黄昏时分，这一段路，树木稀疏。五月的天，暗夜来得晚，月亮却爬的早。
　　弯弯一个勾，像极了曼丽此时勾起的嘴角。明楼偏头看过去，一眼之间，竟是有些痴了！
　　“想说什么？”
　　“在想分明是救了你，你以身相许。怎么就变成了我有人可嫁？你忘了我曾经说过要唱的那曲知恩图报的刘海戏蟾了么？”
　　“可你不是没唱么！”
　　明楼笑了出来，那年饭桌上的所谓解围，她一句知恩图报以身相许让他失态喷饭。谁曾想两年后，彼此试探的人会结成夫妻。在这一波波风起云涌的局面里，能并肩一起，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奢望，而他们拥有了。凭一副忠肝义胆，在波云诡秘中撑出一片义薄云天。
　　“那我现在唱还来得及么？”
　　“来！”
　　一个字，是轻柔的。字里那种坚定，不怕不退，放马过来的霸气又是让人不可拒绝的。曼丽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在他这样的声调里再闹脾气，每一次都这样，真的很烦啊！
　　“蹲下！”她只能这样按了下手示意。
　　而后，便趴在了明楼矮下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一步步往前继续走。她扒拉紧了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耳廓上，舌尖软腻地舔过他的耳内。明楼反射性的往里缩了一下，耳朵竟然一下子全红了，跟个红苹果似的！
　　做了坏事的曼丽窝在他颈窝处闷笑，一边无辜又软糯糯地说：“长官，你走慢点吖，别摔了。”
　　明楼忍着，努力用正儿八经的老实持重口气回她：“怎么敢摔了老婆，晚上还要不要…啊，上床了！”
　　话语间故意地停顿和着重，让曼丽吓得吐了下舌头：“那…明长官，漫漫长路，你可以布置任务了。后面跟着的人这样子是绝对听不到我们的私房话了。”
　　“急什么，你就用你的敏锐观察记住就好，先不用管任务。”

　　明楼说不急那是真不急。他写信来说是带着娇妻游历的，自然得把游当做第一事务。以河南境内现在的处境，对于任何外来的人员，哪怕他和别廷芳交好，也是要应对一下各方眼线的窥视的。
　　因而，第二天的南阳县市集上便出现了一幕震惊八方的鸡飞狗跳！
　　当时的南阳乃至整个河南境内遭遇旱灾，饥荒遍地，市集上的摊位零星几点。鸡，这个生物在普通百姓眼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了。但是所有的地方都一样，民苦官依然肥着。甚至于军队依然不要脸的大事征敛军粮。
　　老婆说那行为太不要脸了，那就是不要脸。于是在明长官的允许和亲力亲为下，夫妻俩一早偷偷攀爬进了打听好的县长的家里，据说昨晚，别廷芳和县长一起在这户大院子里宴请了某集团军长官。这也是昨日别司令露了一下脸就抛下明楼夫妻离开的原因。那样的宴席自然是有大鱼大肉的，他们俩就是要来将鱼肉贡献于百姓的。
　　除了当初在杜月笙家客厅内那次一个唱戏一个对敌外，曼丽从未看过明楼亲自动手。她还真担心这只靠脑子发力的长官四肢或有不逮，然而明楼命令她负责警戒，自己孤身进入了内宅。
　　有什么好警戒的呢？昨晚一夜笙歌，这一个院子里除了几个下人外，连一个护院都看不到，她要对付的也就是一只吐着红舌头的大黑狗了。偷鸡摸狗的事情曼丽算是第几次做她还真不记得了，幼年的她也是会爬上树偷摘果子，田埂里偷挖个红薯，被围在篱笆后头的狗吠个半天的捣蛋鬼。村子里的狗她是不怕的，她独独怕的是鸡，她怕鸡短小却尖锐的嘴。她被啄过，因为当初不在意这小东西，被啄之后便成了这生的噩梦。
　　谁能想象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好功夫的特工于曼丽会怕一只鸡，而好死不死地，伟大的明长官在一番勘探后，竟然就从土豪的后厨偷了一只鸡，一只活的鸡。
　　当明楼抓着鸡的翅膀从宅子里很大爷地走过来时，曼丽却是脸色惨白了。明楼炫耀着战利品，想递给曼丽让她抓着。哪知道曼丽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抱起那只已经被她逗地有点傻懵了的狗往后退了一大步。狗都忘了叫了，明楼倒是叫了起来。
　　“你….”
　　“我怕鸡不行么？”
　　曼丽瘪着个嘴巴，抱着那狗头盯着那只鸡。
　　“行，行行行。可这鸡不是要利民的么？”
　　“那你把它抱出去啊，别给我就行。哎呀你快点，里面的人要被惊动了。”
　　明楼看看那矮墙，再看看手里头的鸡，这要她递给他是不可能了。难道得抓着鸡爬墙，难度有点大。现实也没时间给他琢磨了，他把鸡往墙外一扔，人就随着也爬了上去。曼丽看看安全了，放下了狗也往墙上跳。哪知道这狗刚才在她手里的时候还挺安生，这一被放下了它就像突然被开了光似的嗷叫起来。
　　整个宅子的人彻底被惊动。
　　人追了出来，狗也被放出了街，扔出来的鸡迈着它的小短腿在街上嘚嘚嘚地也跑的快。至于明楼和曼丽，跳下了墙头后同样撒腿就跑。
　　曲里八弯的路上，有不断冒出来看热闹的人，还有后头追着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就追着明楼后头扑腾着翅膀一窜一窜地往上扑腾，连带着狗都撒开了腿往那儿追。明楼把曼丽一推，两人分开了进了两条巷子。

　　本就不需要跑，以他们俩这特工本事，哪次不是镇定自若，从容淡定地避开追逐。
　　本就不需要跑，却跑了，跑出去才觉得有些奇了冤了怪了。
　　明楼从巷子这头挠着脑袋走了出来。曼丽也从她跑进的那条巷子里踢着脚挪了出来。
　　原来都没跑，原来都知道原地等候，就会在。
　　隔街的巷子中间人流走动，两个人一个靠在巷子左面的墙上，一个靠在巷子右边的墙上。所有走过路过的人头都是错过，没有能隔绝视线的阻碍。
　　总是能一眼就望见。望见他笑了，而她，也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