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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旧
有一种女人像玫瑰,宁可被剪断根茎拔去尖刺,装在水晶花瓶泡着阿司匹林开放,总好过无人欣赏兀自凋零。另一种女人似雏菊,笑容温暖纯粹,开在青石板路的石缝中,孱弱又坚持,无人采撷,被碾碎在风中,惟愿自开自落。
一
玫瑰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一场盛宴刚到中场休息,城市不久后又将陷落狂欢。她坐计程车回学校附近的租屋,头发凌乱,脸上脂粉晕湿成深浅不同的块状,红色唇膏也没有补上,模样疲倦而狼狈。窗外闪逝街灯霓虹,灯光散射在她艳丽的脸上明明灭灭。司机从后视镜窥视她拒绝谈话的姿态,看她像一朵冷艳的玫瑰。
“雏菊,我回家了。”她自言自语。从车上下来,抬头透过路灯黯淡光芒看记忆中的春夜天空,蓝的如同掺了墨水,星光璀璨分明。然而她眼前这方模糊天空,灰暗阴沉,已经提不起她丝毫兴趣。
房间窄小黑暗,客厅紧连卧室。玫瑰回卧室开了风扇,脱掉衣物躺在硬木板床上。屋子里唯一一扇小窗被泛黄的碎花窗帘遮住,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鸣笛和犬吠。她对这暂居之处无深厚感情,在黑暗中观察这平常一切,想起故乡老宅宽敞天井,在月夜满溢银光。流光溢彩。
她十六岁,离开古老青瓦房。曾寄居在这样窄小简单的房子,她从未有一丝彷徨不安。男人拥抱她幼小细瘦身躯,让她枕着他的肩膀,交颈而眠,予她安全与信仰。
如今,玫瑰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脸,脖颈,锁骨,将手紧贴在胸上,感受温热皮肤下沉闷的心跳声。她二十四岁,容颜艳丽,像汁液丰沛花瓣饱满的玫瑰。有人会记住她十六岁的样子吗?记住她清透的双眸,记住她在他怀里烟火般的姿态,记住她离开他时的心灰意冷。
她在这臆想中沉沉入睡。
二
早上没有课,苏慕清晨起来,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手捧了水洗脸,水流冲刷水盆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他离开时,宿舍其他几个人还在睡觉。平时即使有课他也不会早起。今天不同,他要去图书馆见雏菊,雏菊今早值班。
图书馆八点开,苏慕去时人还很少。他搭了电梯直接去七楼外文书库。雏菊将昨晚归还的书分类放在手推车上,推着车走在各个书架之中,把它们放回原本位置。他看到雏菊时,她正搬了矮凳垫脚去够最上排的书架,踮着脚尖,手臂微微颤抖,有些吃力地把书安插到其他书之间。
“我来吧。”苏慕走过去,很轻易把书推回去。雏菊感激地对他一笑,褐色眼睛闪着清澈光芒。
他假装不经意跟在她身后。她穿水蓝素色衬衫裙,搭一条宽松的七分白色亚麻裤,头发在脑后松松扎了马尾,温和一如既往。他见她第一眼,就觉她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她却自有她的矜持。他几次把电影票夹在书本扉页去找她登记,她翻书检查,却总若无其事把书给他。
“玫瑰,今天他又来图书馆了。”
图书馆落地玻璃外正春浓,她看见中心花园樱花正放。走进电梯,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电梯厢反射出的自己练习微笑,露出洁白牙齿,唇角弧度像切割剩四分之一的圆。甜美自然。
三
莫离升职,同事提议去沿江路一家叫“Madeleine”的酒吧庆祝。“Madeleine”,莫离喜爱这名字,来自《追忆似水年华》,让他想起十五六岁女孩的样子。
酒吧里人很多,他们找了右边角落,侧对着舞台的位置坐下。灯影闪烁,靠近舞台的人不断呼喊她的名字,“玫瑰。玫瑰。”
她上台,穿一袭宝蓝色紧身短裙,身段窈窕,浓妆艳抹,涂着鲜红色唇彩,眉毛画得黑而粗,眼尾上挑,充满诱惑。今晚她唱梅艳芳的《梦里共醉》,曲调缠绵似她脸颊红色胭脂。
梦里共醉,让我抛开挂虑,共你编织爱句。
是错是对,几多悲欢聚散,梦里不必要绝对。
这熟悉腔调令他着迷,他已许久没听过有人唱梅艳芳的歌唱得那么好。曲毕,他仍意犹未尽地看她,狭长眼睛眯着,仿佛鉴赏一个旧时代上海滩穿短旗袍风情万种的女人。他怀里挽着的女子尚不及她十分之一妩媚。
她转头看着角落,看那个灼热目光的主人。莫离拿起手中的杯子朝她致意。他正值壮年,面容英俊,事业小有所成,最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对自己有自信。目光相交,已是一场诱惑与逃离的角逐。片刻后,她移开目光。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玫瑰唱完后即刻离开,他想又是一场欲擒故纵。
她不过是感知危险而逃离。她控制声线平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左手颤抖不可自制。
“雏菊,你也一样心高气傲,才一直与寂寞相抗衡吗。”
四
苏慕打听到雏菊读外语专业,跟随她去听课。她爱坐在左边最后一排,他就坐在她右侧。然而每次去,总见雏菊在睡觉。她习惯头朝左枕着手臂睡,不会看见他。
这次她醒来,看到自己旁边放了一本书,翻开又有电影票。他在背面用铅笔写,“可否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如果你不愿意,就请帮我还书,可以么?”后面是他的手机号码。字迹隽秀清雅。
晚上苏慕的手机收到一条陌生信息,他打开看,“周末早上校门口见。”
周末他等了她一个多小时,她才姗姗而来。他们搭了很久车去市区中心最好的电影院。电影一点二十分开场,他想她会喜欢这冗长的文艺片,买了爆米花和冰淇淋给她,偌大的电影院空荡无几人。
她闻着电影院充满空调和陌生人气味的空气,想起十六岁的夏天,男人带她去小镇唯一的电影院。小电影院拥挤非常,灰暗破败。空气里满是烟味和汗味。地板潮湿而肮脏,外面在下雨,她的白布鞋溅了几点黄泥。他带她走了许久,绕过许多小巷和广告路牌,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它。他们在黑暗中看《胭脂扣》,她靠着他肩膀直到片尾曲响起。
她十六岁。他和她说,梅艳芳是他最喜欢的女子,聪颖妩媚而坚强。
他说,我最喜欢的女子已经不在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最爱的人。
灯光重新亮起来,刺得她眼睛疼。电影结束了,苏慕看到身旁的女子泪流满面,面容凄楚。那一刻他觉得她有些陌生,却又很快释然。他想她是喜欢这部电影的,喜欢才会流泪。
五
莫离连续几天来“Madeleine”,玫瑰却再没看他一眼。他带了一束红色玫瑰来。他等她唱最后一首歌,他想象她收下玫瑰,和他走,为此感到精神亢奋。
他已不复当年健壮年轻秀美,眉眼耽于声色,面容疲劳衰驰。他却不知。这些年他不曾在镜子里好好看自己的样子。
他走近她,在舞台上白色的灯光下细细看她的五官,才发现玫瑰有一双褐色玻璃般清澈的眼睛。他举起手中的玫瑰,在全场的鼓噪声中将花送到她面前。他不吝于在人前表现出深情一面,这样才更有信服力。玫瑰收下了花,浅笑着凑近他,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
莫离只觉惊疑。旁人看她是吻在他侧脸上,只有他清楚,那个吻落在他右耳后。他觉得她的笑容讽刺。他为这笑容心虚。他如梦初醒时,玫瑰已经离开了。他跑出酒吧,在凌晨略显空旷的沿江路寻找她,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是她。
他只在原地站了一会,而后开车离开。汽车发出呜呜声响飞驰而去,像呼啸江风,不拖沓,不纠缠,不留余地。无可留恋。
他走后,玫瑰从酒吧对面的旅馆出来。江边夹着水汽的风吹来,吹在她裸露的手臂上,今夜真有些冷。她想起她十六岁遇见他,他二十二岁,来她的中学支教。笑容清浅,眼里有对这世间的热忱。她离开家里,来他的城市与他一起,一年后再回那个开满木棉花的海边小镇,像受伤的野兽,无人怜悯,徒招厌弃。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以为世界清淡自然。是他带她离开闭塞境地,见识这繁华城市。不久又舍弃她,如同厌弃一朵已经枯黄的花。彼时他尚年轻,软弱自私,无力承担她热烈情爱,这信仰将他焚烧。
她试图遗忘,重新开始,冥冥之中却自有安排,来到这个城市——她来此,或许只为再见他一面。
再见他,玫瑰二十四岁,莫离三十岁。
玫瑰,现在我们也可以叫她雏菊,她终于在他的城市重见那个让她从雏菊变成玫瑰的男人。年岁已久,他是否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那些他让她染上欲望和寂寞的年月。曾有个女孩曾最爱在他右耳后烙下吻痕,至于女孩是叫玫瑰还是雏菊,她的脸部轮廓,她眼睛的颜色,她身上的味道,他还记得吗?她在分别的年月中长成窈窕淑女,他却日渐衰老。
只有她清楚内心汹涌暗流,对爱的需索,要它纯粹热烈完美,要它不受世俗束缚,要它千回百转,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六
雏菊和苏慕恋爱,选择他如同选择接受他给的世俗之情,没有浓烈,没有牺牲如献祭,在他面前她一直是雏菊。
莫离再没去过Madeleine。偶尔工作至深夜,回到冷清公寓,浸泡在温热水中暂得休憩,看着朦胧烟雾和暖黄灯光,他会想起十六岁女孩圆润的脸,下巴曲线温和,素颜,像一朵柔弱雏菊。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带她坐火车,她双手扒着窗沿看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看低矮丘陵上盛开的木棉花。他承诺她的父母暑期带她游玩,时限已过却不愿她再回去。她在电话里低声哀求父母再多给她一些时日,泪流满面说她不想回去,他在一旁沉默听着。最终他带她坐返程的火车,只道是当时年少荒唐,无力承担她命运重量。
其实她何尝知道,他刻意遗忘她,只求彼此在这世间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世上许多人短暂相遇,长久分离,再难相聚。只有回忆如影随形,无论是玫瑰还是雏菊,都无法逃离。浓烈的总是短暂,平淡的得以长久,世间情感,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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