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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即若离
这一年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
从公司的厨房接一杯劣质的咖啡,端回自己压抑的小格间。在埋头于无穷无尽的发票前,我会望向朝西的落地大窗,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和站在窗前工作的Michael,会计部门唯一的帅男人。在深柜娘炮和肥男丑男遍地跑的部门,能有一个身形颀长、面容英俊的小组长真是一股凛冽的风,吹得我清醒,不至于被沉闷的工作整得生无可恋。
今天天气如此的晴朗,沁人心脾的蔚蓝色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一排排小小的房子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下,向天的尽头铺过去。
蓝色的背景墙衬得Michael看起来好柔软的金发好像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他很像泰坦尼克号时期的李奥那多,少一点阴柔,加多点阳刚;再加上聪明的头脑和干练的气质。但是同时他也是很温和的人,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
他现在眉头轻皱地盯着自己的电脑,站着;他喜欢站着工作。
我把咖啡放桌子上,拉开自己的转椅,声音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眉头马上舒展了开,温暖的微笑爬上了他年轻俊俏的脸,对我说,“早上好啊!”
我心里暖洋洋地,“周五好!”
他离开自己的位子,走到我的小格间,问,“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加拿大人都喜欢虚伪的客套,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淡漠,识相点最好一句说完,再礼貌地问一下他们。但是他每次问我的时候都是走近我,压低了声音,温情却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也是充满了真诚,让我觉得他是真的想知道;害得我每次都想冲动地说,没计划,如果你也没有,我们一起搞些计划吧。
他低着头,带着笑意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他穿的淡淡的粉衬衣,没有系上前三个扣子,一点点黑色的胸毛从敞开的领口探了出来。为什么他的发色是金色,但是胸毛是黑的?那别的地方的体毛呢?我内心调皮的一面呵呵呵地在傻笑。他的领子的硬内衬,从我由下而上的角度可以看到,有心机地绣着一团团粉色花。嗯,幸运的小花,可以亲亲那优雅的脖子。我内心调皮的一面现在在舔自己的嘴唇,跃跃欲试想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串串的吻痕,那样他就会把扣子都系上吧,不让人看到地图一样的脖子。我内心调皮的一面现在在哈哈大笑了。
粉色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娘,反而调拨着我内心深处的欲望。
我压抑着,说,“没什么特别的,就在家休息。”我不甘心地问,“你呢?”
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我也是。”
内心渴望着他说,要不要一起…… ……保持着微笑,我沉默了。
老板来了,他远远向他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工作。
我有点淡淡地失望,喝了一口劣质的咖啡,也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了。
如果HR可以接受到员工大脑里的信息,并且以此为依据开除员工,那我要被开除一百遍了。我的工作其实不用什么脑子,机械的工作让人厌烦,用不上的大脑也就空前活跃。
我要拉住他干净的粉衬衣,用力把他甩到床上,然后跳上去,给他惊恐的脸一巴掌,双手攥起他敞开领口的两边,尽力一撕………………我调皮的一面开始仰天长笑!
我内心正经的一面跳起来给我调皮的一面当头一巴掌,“好了!上班呢!那是你直接上司!不要这么想他好不好!”我调皮的那一面捂着头,委屈地说,“每次关键的时候你都跳出来坏我事,每次都不得尽兴!”然后我调皮的那一面,充满想象力和攻气十足的那一面,赌气跑了。
想像力跑了,我的大脑也停不下来,我还有回忆呢。
大概两年前的一天,我无聊地上网看公司内部的工作,一个新的部门成立了。一个男经理要招几个人。我做烦了当时的工作,顺手就交了申请,面试,考试,复试,一个月内很顺利地拿到了工作。
同时经理也在公司外面找新部门小组长的职位。
我有私心地想,但愿他招来一个英俊的男人。我们会计部不单是整个公司挣钱最少的,也是颜值最低的部门。钱少就算了,额外的一点福利也没了,我忿忿不平。
我天天悄悄上他的工作日程表,找他面试员工的蛛丝马迹。我看到他最后复试果然给了男的-Michael。
又过了一周,他过来对我和同时内部招来的Aaron和琳琳说,“哈,我终于招全了人。他们明天开始上班,明天中午我们全组一起去吃饭吧!”
第二天中午,经理过来领我们去餐厅,边走边说,“Michael在入职培训,我们直接在餐厅见。”他带着我们俩走进了一家寿司店,找了个大方桌坐下。
我坐在面对入口的座位,琳琳坐在我一边,靠墙;Aaron坐在她的对面;经理做在桌子的外侧。好像中国的家长做桌首啊,我内心暗笑。
正没话找话,一个挺拔的金发男人推开了门,扫视着。我的老板抬起手,微微晃了一下。他精致的脸绽放出微笑;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他的金发上跳跃着。他穿着白的发亮的新衬衫,和笔挺的黑裤子。远远的第一感觉?好干净。
他从容地走过来,我经理边站起来边说,“这是Michael,你们的组长。”
Aaron先回身与他握手,然后是琳琳,礼貌地介绍自己。他转过脸来,带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是凉凉的,我的手却很热。我们很快地摇了几下,停住却还握着。我盯着他,也笑容满面,“我的名字是Echo.”
“Echo”他重复,点点头。我们同时放开手。
我们都坐下来。他坐在我对面,我在他和经理谈笑风生的时候,悄悄观察他。
他的眼睛有点细长和上翘;他的瞳仁是灰蓝色的,有点淡漠,有点距离感。饱满的额头,应该很聪明;头发剪得很短,很干净很干练的样子;细长的瓜子脸,白里透着健康的粉;皮肤近看居然很细腻,脸上有着似有似无的金色绒毛,阳光下才看得见。我好想摸摸,扎不扎手。高挺的鼻梁,尖尖的精致鼻头,配上薄薄的两片唇。唇上,脸颊边,下巴,都是刚刮过胡子的淡青色。嗯,如果不刮,是络腮胡吗?在这样干净的男生脸上?
嗯,按中国的相学,薄唇,这是个薄情的人啊。中国的面相可以来看外国人吗…… ……
牙齿好白,北美的人从小是重视牙齿。我们中国这一代好点,上一代那么多四环素牙……………
他在北美算瘦的,真秀气,真苗条。北美男人以壮为美,不喜欢这样的花样男。不能说他瘦,不能当面说………………
他的仪态挺好,挺胸抬头,不卑不亢,我老是驼背扣肩,看起来没气质………
我的大脑脱缰而奔,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有时他会看向我,我们的眼神对接后,我们都笑笑,然后默契地移来。我不想盯着看,也不想移得太快好像我不敢和他对视一样。一般几秒内不算盯着看呢?……
我经理的话把我拉回来,“我们下周要去卡尔加里培训一周,和家里的老公老婆,男友女友知会一下。”
他说,“没关系,我单身。”
和多伦多比起来卡尔加里真的太小了。从城区最北走到城区最南也就10分钟吧。多伦多有CN塔,东京有东京塔,卡尔加里也有自己的卡尔加里塔,和别的城市塔一揽众山小的气势很不同,它藏在高楼丛中,本来是城里最高的建设,现在登塔应该只能看到高楼们的腰。
“这些高楼都是这五年内建的。这几年油价大涨,卡尔加里繁荣起来。”我老板看着窗外说,车里没有人回应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不少衣衫褴褛的醉汉躺着,坐着,红着脸,带着茫然的神情。
我从早上6点就起来了,赶到机场,坐了4小时飞机,居然歇口气都没有,就被从机场直接接到培训的地方了。我不想说话,只想快快混过余下的半天。
下午我眼睛都直了,脑子很慢,培训我的人使劲给我灌东西。没人性的资本家,只想花最少的时间让你做最多的活。我连着灌咖啡,脑子却一点转不快。
五点,我四处张望找不到组员;六点,我的老师都累了,有点懒懒地不爱理我;七点,我老师跑掉了,我还在对着电脑徒劳地试着记住今天学的东西。我对着电脑悄悄地合上了眼睛。
“Echo,你还有事吗?我们要去一个商务晚宴。”我身后Aaron的声音,我马上睁开眼装做工作。
“好。”我克制住打呵欠的冲动。
晚宴在一家牛排店,富丽堂皇,员工们端着各种精美小食和美酒,在人群中穿梭,一有人招手就停下来,耐心等待人们从托盘里取食。
美食,美酒,高级经理们济济一堂;我却特别想回到简陋的旅馆,都累一天了,我没什么兴致去讨好自己的经理和对方经理。在加拿大工作,底层员工做完了活抬屁股就走,没义务陪着应酬。这次是特别情况,好在培训只有几天,撑一下就过去了。
抬头低头都是同事,经理,助理总裁,三两成群,拍着马屁的人试着妙语连珠,被拍的人也装着有兴趣听。我经理拉着Michael,当个宝一样到处向高一级的人介绍,他也很得体地回着客套的话。时不时有人走过我,问下我名字,得知我只是个小员工后,有礼貌地抽身而退,继续找他们下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套近乎。我习惯了做职场小透明,但是保持微笑也很累的好不好。
我拿着一杯朗姆可乐,躲在吧台边一小圆高脚桌,暗暗祈祷时间快点过去。我脑子都是木的,希望酒精能带给我一点体力撑过这无聊晚宴。
一个中年矮肥,秃顶男人走到我身边,有点醉意。我保持着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啊?”
“Echo,你好。”
他伸过手,我握住。他的手黏乎乎的,不知道是酒还是汗。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拉着我的手不放,接着问,“你什么职务。”
“会计分析。”我撤回自己的手。
他醉熏熏的眼睛盯着我,我在想怎么有礼貌地抽身。
他说,“我叫Roger。”然后又一次伸过手来。
我有点吃惊,但是不想让他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不礼貌。我也没迟疑,再一次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快速撤回。我觉得我的笑容现在是僵在我的脸上,我觉得周围已经有人绕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角落了。
“你是什么职务啊。”我试着打破难堪。
他很得意,“项目经理!”然后又一次伸手,试图再拉我的手。
“你想了解这个项目,我可以教你。”他上半身靠近我,我僵直了身体,微微向后倾。他不知道这样很不合适吗?我不能发火,这是商务场合,不能让我的经理难堪。但是我也不能由着这个半醉的人胡闹,如果我再握他的手,我看起来是多么的软弱。
我觉得我的血一下涌上脸了,我现在一定红得像西红柿一样。
他的手停着,等着,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我余光看到我身边的人时不时地瞥我们一眼,我应该怎么办?忍了!我犹豫着把手抬起,放在桌上,慢慢伸出去。
“Michael,高级金融分析员。Roger,希望我们合作顺利。”热情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 同时他伸出右手,握住那只等着的手,使劲地摇了摇,然后他撤回自己的手,停在我手上,握住,快速塞到桌子下面。
半醉的人好像惊醒一样,迅速调整自己的表情,客套了几句,走了。
我抬头微笑地看着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也点点头回应我没说出口的感谢。
这次我们都没有着急挪开眼神。
这时我经理才发声,“我们应该回旅店了,明天还要培训一整天。”
“这个懦弱又没眼力介儿的傻逼玩意儿!”我心里骂道。
回到多伦多,我们开始全面接管这个项目,原来的员工很快就走了,没有人可以问,许多事情我们都要自己花很久才能搞明白。我很怕工作了,从早上8点到晚上11点,莫名其妙,无休无止的问题,从各个部门涌过来,搞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生活连着过了几个月,从初春到暮秋,全组人苦不堪言。我是个工作非常努力的人,但是我也被活活累哭过几次。
我和新组员的感情一直没培养起来,太累太忙了,彼此都两看生厌。才回多伦多的时候,我试着对Michael友好,比如在走道里看到他,我马上挤出灿烂的笑容,但是他好像忘记了卡尔加里的事,每次都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他和经理,Aaron还有其他公司里野心大的人,很快热络起来,谈笑风生,诙谐幽默,大家说他是个有趣的人,他的幽默对于我的品味来说,都是贫嘴绕舌。比如有天中午吃了同事推荐的墨西哥肉卷,他对同事说,“太美味了,我想吐了再吃一遍!”我听着直翻白眼,同事却笑得笑枝乱颤。
他在我面前却一脸的高冷。“一样是对上面老板俯首帖耳,对下面员工鼻子朝天的人啊。一丘之貉!”我也冷淡下来。我从来都不是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一晃几个月,我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和工作无关的话。
有一天我和室友周末在外面散步,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看到他骑着车停下等红灯。他看到我们,先是试图低下头装看不到我们;但是他就停在我们面前,实在是混不过去,只好抬起头,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礼貌地挥了挥手,拖着室友快速走过路口。“哼,你不想理我,我正好也不想理你。”我心里恨道。
“谁啊?”我室友问。
“一个同事,天天见烦死了,周末还躲不开!”
“你经理是个混蛋。”一个周五的中午,我原来的同事在人来人往,耳目众多的美食广场毫不顾忌地对我说。
几个月过去了,我还是喜欢和原来的同事一起吃午饭。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质问。
“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去他的组工作了。”他解释。
“怎么个混蛋法?”
“他是个种族主义者,我和我的朋友参加了公司的垒球队,他是负责排上场人员的。几个小时的比赛,连拿不稳棒子的女生都上场了,我和我的朋友都没有上,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是黑人。”
我吃惊了,“天啊,这么明显!”
他接着说,“我去质问他,他马上说,对不起,我排的时候漏了你们。我揶揄他,太有意思了,偏偏是我们两个你漏下了。”他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人就像毒蛇一样狡猾,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你永远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我将信将疑,虽然我知道我经理不怎么喜欢我。
下午开例会,全组都在,围坐着一个大圆桌。
“工作中有什么问题?”经理问。
Aaron说,“别的部门的问题,老是跑来找我们会计部门要解决方案。是不是把责任分得清一些?一些要推出去。”
“比如?”
我刚遇到一个例子,我开口,“有一次我…… ……”。
经理冷冷地盯了我一眼,根本没有等我说完,直接打断跳到下一个讨论点。
我的下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吞得太狠太快,一阵热流直接涌上了我的眼眶。我的笑容也冷在脸上,我觉得脸上炽热地烧着。Aaron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坐在我身边的Michael把手从桌上藏到桌下,悄悄地伸过来,安慰地轻拍我的膝盖。
琳琳在走神,根本没看到我脸色大变。我用尽力量忍了下来。
我的经理果然是个混蛋。
开完了会,我还是有点震惊,我真没想到自己卖命一样的工作,我的经理却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我。我慢慢地走向门口,不想在门口和经理狭路相逢。Michael压低声音在我耳后说,“别理那个混蛋。”
我诧异地回头,心里想,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好吗?面对我疑问的眼神,他耸了耸肩。
而且,你不是对我这种职场小透明很冷漠吗?我黯然转过身,心里很伤感。
“你喝过草莓味的啤酒吗?”他问。
“喝过。在 Beer Bistro。”
“啊!是的,很少有人知道。”谈到吃喝,他的脸上亮了起来,“我和几个同事下班后一起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半惊讶半惊喜,同时也因为刚刚自尊受了伤急需陪伴,我豪不迟疑地答应了。
Beer Bistro躲在金融区的一条小街上。白天的时候外面人山人海,傍晚人们都挤了进来。刚进门是酒吧区,放得满满的高脚圆桌,密密地围着高脚椅子。一个巨大的屏幕播放着冰球,人声鼎沸,大家都坐得摩肩接踵。跋山涉水一样我们挤到吃饭区,稍微安静一点,Angie,Sharon,Michael, Aaron和我,五个不同族裔背景的人在一个长桌坐下。厨房是开放式的,我们可以看到忙得团团转的几个厨师。
Michael还是坐我对面,我抬起眼,掠过桌上立着的层层叠叠的菜单酒单,看着他低着头,认真地研究菜单。店里灯火幽幽,我们隔着窄窄的桌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放着可以照出人影的白瓷餐具,一个短短的蜡烛跳着温柔的舞,轻柔的音乐偶尔能穿透嘈杂的人声,飘到我耳畔。周围的一切,打上了柔光一样,妩媚动人。
他抬起头,在这样的灯光下,眼神又温柔又快乐。不再是我平时见到的冷漠的,充满野心的他,而是个享受着生活,活泼俏皮的人。
“想喝什么?”他问我们。我的同事们都埋头研究酒单。Beer Bistro有全世界各地的啤酒,他们的酒单厚厚的一本,密密麻麻每页都印满了。
我最喜欢这里的草莓味的啤酒,叫fruli,从比利时进口的。从小巧的瓶子里倒到苗条的玻璃杯里,是一股鲜红而凛冽的溪流,清澈见底。上面浮着柔和的白色泡沫,轻得像一片云。水果的清甜加着淡淡的酒香,温柔地簇拥着你的鼻子,挑逗着你的嗅觉。喝起来的感觉,就像酸甜的草莓给了你舌头一个轻轻的拥抱。
“Fruli. ”我连酒单都没打开。
“我原来的同事给我的昵称就是Fruli.”他居然想谈自己?
“是因为你的姓读起来很像对吧?”同事们问到。
“而且我经常来这里,每次都点 Fruli”
“那我更要好好品味了!”我微笑。我内在调皮的一面向他眨眨眼。
他也回我微笑,有点腼腆地躲过我的眼神。我也警觉到自己有点越了界。好吧,那我对他冷漠点吧。
服务员走过来,托盘里有两瓶fruli, 两个fruli专用的空酒杯。他把两个杯子放在我们两人面前。他刚刚拿起一瓶,Michael马上说,“女士优先。”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服务员就先给我倒酒,熟练干脆,我听着涌出来的啤酒发出咕咚咕咚的欢快的声音。一瓶酒刚刚好倒一杯,还留下一点空所以服务员可以创造出一片白云一样的泡沫。清澈的红色啤酒,映着烛光,更透亮了。酒杯上印着fruli的名字,下面一排小字,我转动着酒杯,慢慢读出来,“Life is sweet.”
我们都举起酒杯,Michael 高兴地说,“周五万岁!”我们碰杯,开心地回应,“cheers!”
喝了一口酒,我笑着用目光环视一圈肤色各异的同事,心里是平静的开心,多么和谐的加拿大;最后定格在我对面的人脸上。他也看着我,发现我们的眼神交接后,他点了一下头,向我举了一下杯。我也点头举杯还礼。
服务员把我们各自点的晚饭同时端了出来。我点了一个肉食爱好都批萨,长方形的,厚厚的一层芝士,上面满满都是培根,鸡肉,意大利牛肉肠。Angie是素批萨,蕃茄青椒一类的,反正都是我不喜欢在我批萨上看到的东西。Sharon的是三块羊排,香气隔着Angie都飘了过来。Aaron的是鼠标一样大的牛排,滋滋流着油,配着烤小土豆。
服务员最后把一个巨大的碗放在Michael前面,一股浓郁的酒香马上飘了过来。我们都哇了一声。
服务员听到我们的反应很得意,炫耀着自家的美食,“白酒焗蚌,先生们女士们请慢用。”
哎,我本来想点的,但是价格对我来说太贵了。
“尝一下,要不要?”他拿起勺子,要分一些给我们。我们都友好地拒绝了。
他并没有再问别人,而是拿起勺子,捞了几个,直接放在我的盘子里。“你一定要试一下。”
这样特殊待遇,我很不好意思,不太敢看我同事的反应,我马上要他切点我的批萨。他摆手拒绝了。
我插起一个蚌,白而浓的汤滴落下来,还有一些在蚌的壳里。我快速送到嘴边,生怕再浪费一点。哇,酒香和鲜味,包围了我的味蕾,琼浆玉露,我脑海里闪过这个词。我用手拿着蚌壳,咬下蚌肉,含到嘴里,蚌肉鲜嫩多汁,随着我的牙,蚌肉里浸入的汤汁也喷溅在我的嘴里。
他盯着我的反应,问,“怎么样?”
“很好。”我简短地说,心里加上一句,“蚌壳我都想舔。”
我看到他好像松了口气一样笑了,“Fruli和白酒焗蚌,这家店最好的两样东西。”
“嗯,那至少我还搞对了一样东西。”我扬起杯子,将余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
同事间的聚会,酒过三巡后,如果大家还算彼此信任,就开始那老三样,八卦不在场的同事,散布不负责的谣言,骂骂不是人的老板。
Angie是总裁的秘书,在我调到新组前,我的小格间就在她的大格间背面,她正对着两个总裁的办公室坐着。3年间,她给我一个桔子,我还她一块蛋糕,她分给我自己做素食,我送给她买的韩国板栗饼,她回老家特立尼达给我带回手工做的耳环,我从中国给她带来精美的木筷子。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小礼物,然后是一起出席周五晚上在城市里的各种活动.当她开始和你讲公司八卦并且让你保密的时候,你知道你们之间有点亲密,可以有限地信任了.
我们同在会计部却不是一个工作性质,不会觊觎同一个职位,不用巴结同一个人, 没有相克的利益或者共同的敌人,职场里完美的距离.
因为她是总裁秘书,她不像别的野心员工要不停向上爬行;也因为她是总裁秘书,所有经理都对她理让三分。她是这个部门最没权势也是最有权势的人。总裁不停换,她确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流水的总载,铁打的Angie.
她有点伤感“我又要换老板了。”叹了口气说“那个办公室是被诅咒了.”
她对面有个总载办公室,我偶尔透过门缝看起来,家私都是庄严豪华的红木,我想,单是做在那个巨大的红桌后面,小瘪三都会看起来很威严.另外一个并排的办公室一样大,但是是用的是朴实的宜家家俱,平易近人.
原来有个女总裁,稳坐了那个豪华办公室30年;一年前旧CEO退休后,新的CEO血洗了整个会计部,从上到下连锅端.所有和女总裁亲近的经理,全部被赶走了.那个女总裁,终生末婚,为了事业付出太多,原以为可以有尊严地退休,却最后被狠狠地踹了出去.也许是怨气依然在,然后从那天起,所有坐进豪华办公室的人,屁股还没坐热,就豪无征兆地就被开除了.
我很喜欢那个女总裁,女强人却不拿架子,和员工打成一片.我喜欢她在楼道里看到我,不住口地夸我可爱,我喜欢她豪爽的笑,她的大方,她在的时候,带员工一年两次出去玩.她走了以后,我们员工的圣诞礼物箱子都小了一半.
那会,我在一个不被重视的小组,做着不被注意的小事;当上层斗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我还在没心没肺地做着重复的工作,满足于一点小钱,一点小闲,和年纪相仿的同事,同样没有野心的女孩们吃喝玩乐.
我是组里最小的,从经理海蒂到组里大妈,到大我几个月的姐姐Jane,都像张开翅膀像护着幼鸟一样,使我从来都没有暴露在职场的倾轧里.那个组,有野心的人都跳出去了,留下的都是闲云野鹤.
我上面有组长,组长上面有经理,经理上面有助理总裁,助理总裁上面有总裁,总裁上面的人我脸都没见过,叫什么高级总裁,我连自己在哪个高级总裁的管理下都不知道,高级总裁上面还有什么级别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顶顶顶顶顶头上司是CEO,才上台一年,整得公司鸡飞狗跳.
我在原来那组,别说经理混蛋一样,连混蛋一样的人我都没见过.上班是件开心的事,我从来不去想超过这个小组以外的事,也从来没去接触过级别高于我经理的人.如果不是新CEO一拍脑袋把不受待见的部门一股脑扔到一个偏远的小镇,我不会主动离开我原来的组.
当各种谣言风暴一样袭来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不停安慰我,或者在安慰自己, “上层斗争不会牵扯到我们这些杂碎的,不然谁来做事.”
然后有一天我上午去找她,空空的座位,桌子上一个才洗净的苹果,到了下班的时候,依然是空空的座位和那个来不及吃的苹果.当然,这个苹果她是吃不到了.和她同日被开除的有30多个人.
“倾巢之下蔫有完卵.”我把那个腐烂的苹果扔到垃圾箱时想.
世间的人事就是很奇怪,你日复一日过着一样的日子,处于一样的环境,面对一样的人;一连几年一成不变,还来不及抱怨无聊,突然一天内一切都变了.
开了那么多人,还是满足不了CEO,于是那些他看进来不够光鲜明亮高大上,不配留在城里总部的部门,要滚得他看不到的地方了.
在我埋头于新组洪水一样的工作时,我原来的组被拆得四分五裂,残部被发配到小镇,我才在城里买了房子的经理海蒂每天要开车两小时去上班;公司里原来谦和的老员工慢慢都被傲慢的新员工代替了;公司里原来像个大家庭的氛围,慢慢地变成小心翼翼假惺惺的职场文化;从员工开开心心地工作,到现在每个人都超负荷气鼓鼓地.
上层斗争当然会影响到小杂碎,多少人一夜间失去了工作,生存都陷入了困境; 又有多少人的生活从此被改变. 发配去了小镇的那些职位, 许多是低技术的,那些只想有个工作谋生的大妈大爷,他们现在在劳工市场上根本没有竞争力, 只能坚持工作到退休. 现在他们许多人要花上四个小时在路上, 只为了生存.而让这么多人的生存变得更难的,只是高高在上的CEO一个决定,一句轻飘飘的话.
当我听着Angie讲着又一个总裁被开,我的大脑从围绕着我的日常锁事解放出来, 把这一年公司发生的变化串起来想了一下,有点不寒而栗. 是公司变了,还是我原来被保护得太好?是事情变化太快还是我太迟钝?一切都变了,既有着突变,又有着蚕食地变,却都让我措手不及.
我的生存环境变了,我却还为了新组多了个帅哥组长而幼稚地沾沾自喜.我躲过了一次失业,但是我陷进了一个生存环境变险恶的公司,而我,头脑简单,不会钻营,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的经理明显不像海蒂一样会保护我,我的组员还不能完全信任. 我过去三年内交的同龄同地位的朋友,疼爱我的大爷大妈们,都远在小镇.
我想起他们最后离开总部的时候, 一个大妈抱着我,在我耳边说, “好好保护你自己. 要坚强,不要让别人欺负你.”我觉得眼窝又热了,马上控制自己,不想让同事觉得我很感性.
我思绪又飘到今天下午被经理当面欺侮的情景,想起公司里新CEO带来的傲慢员工,用鼻尖看着你.狗仗人势,他们的主人正是炙手可热.
我上面没有人罩,周围没有人帮.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Michael打断了我的思绪, “Echo, 你怎么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大家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惊,天啊,我已经走神了这么久.“我担心每次换总裁都会开除下面的人,咱们经理又不喜欢我.”
Aaron 安慰我, “不会的,你工作这么刻苦.而且我们组这么多活, 还没有稳定下来,现在不会动我们的.”
“等稳定下来再拿我开刀.”我表面点点头装做想通了,心里暗想道.
Angie说,“也许新的总裁会喜欢你.”她轻抚我的肩膀安慰我. 然后她接着透露八卦, “你们组的助理总裁也会换.据说是个强悍的女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总裁带来了自己的人.和我隔着Michael, 混蛋经理两层. 我应该不会被她影响太多.说不定就像原来那个女总裁一样, 又大方又平易近人.
“别谈工作了,大周五的.”Sharon打断我们,她不是会计部的,是IT的,上层斗争还没有延伸到他们部门.她伸头看我,“你去了那个小镇上的办公室了没?什么样子?”
“我去了一日游,整个办公室通透到底,像个仓库一样,很高,很空,桌子椅子都是全新的,全白的.但是小格间之间的隔断特别矮,你坐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对面人的头顶,站起来就可以看到他的电脑屏幕.非常开放,这样老板们随时都可以看到你的电脑屏幕.”
“那些高级员工的办公室,是全玻璃的,这样外面的员工也可以看到你的老板在做什么.就是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氛围.”
“不过厨房,厕所都是又新又漂亮.还有健身房.”
“如果几个月后他们要我们组搬过去,你们去不去?”我问Michael, 还有Aaron.
“不去.”异口同声.
“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有人带我们组去了健身室边上一个巨大浴室,然后说,你们还可以来个teamshower(全组浴).”我接着说自己的经历,想到我经理海蒂当时一脸震惊和尴尬,我不禁抿嘴笑了.
“哇,team shower, 那我要重新考虑考虑了.”Michael嘴边带着一丝邪气的笑,举起酒杯到唇边遮掩,歪了歪头,向我眨眨眼.
“讨厌!”我心里说道,但是禁不住有点开心,可是这开心又让我充满了羞愧感,我脸上一热,低下眼神躲开他的注视.我不自然地盯着自己的酒杯,发现自己在轻轻撅着嘴,哎呀,我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像个自拍的脑残一样.我马上把嘴唇收回来,轻轻咬住下唇.
他转开了这个话题,又转回了原来那个话题,问,“你为什么会担心被开?因为今天下午的事?别担心,G是个混蛋,不单对你,对我们都一样,你没有看到而已.”
我惊讶地抬起眼看他,牙齿轻开因为嘴也微张.也许我只是看到了表面的风光,如果我经理G真是混蛋,和他走得近的下属更受罪.
我说,“还有那些为公司工作了20多年的员工,说被扔开就被扔开了.我现在是年轻,做得动.我老了,还不是一样的后果.”
他说,“别想太多了.但是...”他向前倾靠向我,“去考CPA(加拿大注册会计证).如果你不想20年后因为没有技能,快退休的时候被公司一脚踹开.我是,Aaron也在学.现在我看公司招新人,都要求至少要在这个CPA项目里.你大学里的学分应该可以转一点,可以少上几门课.”
是的,那些傲慢的新员工,用我原来组里大妈说的话形容,名字后有CPA三个字母,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
我回答,“谢谢,我回去看看怎么报名.”我很真诚地微笑.
“随时为您效劳.”他回了一个摘帽敬礼的样子.
夜色深沉下来,但是在多伦多这个灯火通明的不眠城,人们不知道什么是黑夜.
各自付了自己的帐单,我们要一起走到地铁站,准备各自回家.
虽然是春天了,多伦多的早晚还是凉如水.当餐厅的领位拿来我们风衣的时候,Michael接过我的衣服,撑开,举到我肩膀的高度,等着我穿上.我有点吃惊这样的绅士举动,虽然我是个女生,但是从来没有被这样当个女士来对待过.我迅速调整自己的表情,镇定地背向他,迅速把双臂伸到袖子里,裹紧自己.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对这举动有点吃惊,在内心的某处角落,甚至我希望他们认为我对这种绅士举动习以为常. 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接着为Angie和Sharon披上风衣,动作熟练而面无表情,好像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情.
Aaron 为我们拉开门, 等着女生们全都出了餐厅才放手.
周五晚上的城市,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一对对的,一堆堆的,都高声谈笑着,脸上洋溢只有经历五天折磨后重获自由的轻松. 街上时不时飞驰过一两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豪车,响着震天的音乐. 空气里有着秋末冬初的咧咧气息.也许是酒精,也许是城市的活力,也许是将要来的两天自由,也许是时不时飘过的大麻味, 我从心底荡漾出一种快乐, 一种对生活的感恩.
我参与不进去他们之间关于Blue Jay垒球队的激烈讨论,只是走着,听着,看着,享受着周五的城市.
我走得比他们稍微快了几步,先到了一个路口.对面的行人灯在倒数读秒, 我没有去抢行,而是等着我的同事.我前面不到一米停着的车里,有四个20出头的小男孩,听着喧闹的音乐, 无聊地等着绿灯.
他们看到我时, 我的同事还和我有点距离,我看起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于是后座的一个男人对着我醉熏熏的大喊, “宝贝, 想不想被舔啊” 然后一车小屁孩都起哄地哈哈大笑.
我只知道一种应对方式,就是不理他们,望向别的地方,不和他们有任何眼神接触. 我一个女生和四醉汉吵架是很不明智的.
我的同事现在走到我边上了.Michael冷冷地对他们说, “回去舔你妈.”
对方呆了一下,看到我们人多,可能也没那么醉,也就不再回话.灯绿了,他们一脚油门迅速离开.
Michael有趣地看着我, 问: “你经常被骚扰吗”
我本来很感激,现在却有点生气,这是暗示我有问题了.我堵气地回, “我可一点都没有暴露.”
我穿的红色和黑色的长袖毛衣裙子, 领口很高就在脖子下面,裙子一直到膝盖, 下面是厚legging和黑色踝靴. 虽然我风衣是敞开的,但是我真是一个脚脖子都没露.
上次在卡尔加里是西裤和绿色衬衫,可能也就露了个脖子.
这两次都是妆都没化.
他听出我不高兴,马上解释: “不是,是你的样子.”
我抬起脸瞪着他,我的样子什么意思 像个风骚的女人
“你长了一脸的无辜.”他迎着我的责问回答.“善良的人会想保护你,但是有些人却觉得可以在你身上占到便宜.”
行人灯亮了,我们五人一起走过了路口.
女生们边走边安慰我,说让我不要理这些烂人,我回答她们没事,一点都没影响到我.
醉汉们没有影响到我, 但是“你长了一脸的无辜.”这是什么意思
长得无辜, 所以醉汉们看着我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就想咬一口
长得无辜, 所以原来组里的同事都疼爱有加
长得无辜, 所以我的混蛋经理敢当面不尊重我
我猜很少有人能真正客观地认识自己的长相,不禁想起段话,
对女人最高夸奖是性感,
如果不性感,可以夸她漂亮;
如果不漂亮,可以夸她可爱;
如果不可爱,可以夸她温柔;
如果不温柔,还可以夸她有个性.
我想起上高中的时候我还留着男生头, 英文老师, 一个严厉的老太, 一天发了神经一样在全班面前感叹, “Echo长得好可爱啊!好可爱啊!”搞得我又吃惊又窘迫.大高三的,太突兀了,老太太跟犯了病一样.看来我可以被称为第三等美女,我嘿嘿嘿地傻笑.Michael这时一直走在我身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听到我的笑声,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也有人夸我有贤妻良母的气质,那是一个相亲对象带来的小留学生说的,相亲对象也因此没再联系过我.
我恨恨地一想到这件事,思想就会脱缰而去……
小男生可能女人都没摸过的,来考察我?来考察我?你才贤妻良母,你们全家都贤妻良母.
人们太喜欢只看到一个表面就开始自己主观的判断,而且,大部分人是愚蠢的.人们太习惯只从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类推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
我孤身一个女生,才18岁就离开家庭,来到世界上离中国最远的地方,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国家,一群陌生的人,而且原来学的是中国式聋哑英文,我到了加拿大等于重新学了一门语言啊.从办鉴证,换房子,到拼学业,找工作,都是一个人;搬家,辗转过几个城市;找工,发过几千份简历;被朋友背叛过,被当地人排挤过,被种族主义者骂过.我一路上没有依靠过任何一个男人,任何挫折困难全是一个人面对.从一个水都没烧过的小女孩,进化到一个修得了电脑,扛得了大包,做得了宴席,受得了委屈,憋得下眼泪,却从来不让别人骑上头的女汉子.然后因为我的长相,我被贴上了“无辜,可欺”的标签?
因为这张无辜的脸,
于是我脸上常带的微笑,被人当成懦弱的谄媚;我内敛地观察一个新的环境,被人当成无能的羞涩;我和人群在一起时,多听多想少说,被人当成愚蠢的不善言辞.
在我思想飞奔期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地铁站里.大家都在彼此道别,祝福对方过个好周末.
大概我的脸色在想这些的时候阴沉下来,Michael在和我道别的时候说,“你看起来变得好严肃.不要为了这件小事打扰了周末的好心情.”
“嗯.也许本身我就是个严肃的人.”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在和他生闷气,笑了一下,说“小瘪三们不会影响到我的心情.周末愉快.再见.”
我登上向北的地铁,转过身对着地铁门;他站在门外一米左右,目送我.
“叮咚”这是地铁门要关闭的提醒.我内心调皮的一面突然跳了起来,趁着轻松的周末,想娱乐一下.
车门开始从两边向中间滑行,我盯着他,笑着说,“Michael,我并不是看起来这样无辜的.”门在我们中间合上了.
隔着车窗,我看到他眉毛挑起,嘴微微张开,有点吃惊的样子.我依然保持着同样的笑容盯着他.地铁迅速地开动了,有短短的几秒,他的眼睛锁住了我的眼睛,让他不得随着车厢的前进转过头来,然后地铁进了暗暗的隧道,把月台远远地甩在后面.
“阴险.”当我第一次把CFO的脸和名字对上号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划个这词.
新的CEO把原来的统治班子全盘换掉,这就是他倚重的CFO.是他,把我原来的组被分拆后丢到小镇,让无数的人面对离开公司还是留下的选择;他的授意,几十个老员工被替换,大部分都是我的朋友.新官上任三把火,每把火后面,烧着的都是一个个为了生存挣扎家庭面对着突然降临的改变.
周一,早餐感谢会,我们两个组20多个人围着一大会议桌,桌上摆着三文治,水果和各种甜品.感谢我们这么多人夜以继日地为总部夺过被兼并公司的财务控制权.
几年前,总部在多伦多的C公司,兼并了这家总部在卡尔加里的小公司M.总部派过去一个经理,在他们的CFO下面辅助;对方CFO知道他是什么来路,知道他最后的目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有的时候在职场,你就是待宰的绵羊.当他摸透了财务门路,扼住了这家小公司的命门,于几月前收网,全面接管了这个公司的财务部门;当然财务这么重要却非常容易操纵的部门,还是拿捏在自家人手里好.
代价是这几个月我的会计组和Liz的B2B商务组,从经理到员工,工作得像狗一样;还有卡尔加里公司财务部门被全端,几十个员工失业,从经理到员工,从为公司工作了一年的到为公司工作了一辈子的.他们为了拿到失业赔偿,却必须工作到把我们这些多伦多的外来者都教会.
“培训我们这些夺去他们工作的人关于他们被夺去的工作.”我想着他们所处的情景,为他们苦笑一下.我看着眼前堆着的三文治,水果和各种甜品,这些便宜东西.脑海里却一直想着那些培训我的老员工们:一个中国移民,他才工作了一年,拿不到多少赔偿金,要养老婆和小孩;一个老太太,在M公司工作了一辈子,经常给我看她孙子孙女的照片;一个老头,没有结婚过,一心扑在事业上,甚至想搬家到多伦多继续工作,但是G嫌弃他耳背......他们的失业,换了我们一顿丰盛的早餐.
今天早餐我一定要吃得特别饱.
我的CFO正好坐在我的对面.“阴险.”我隔着巨大的桌子观察着他,我依然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给我的感觉.
他的长脸笼罩一片阴影里,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无论是秘书替他向我们表示感谢,还是我们轮流介绍着自己的名字和职位.我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感谢,看不到鼓励,看不到任何有温度的东西,只是冷漠冷漠冷漠.我猜他一点都不感谢我们,却不得不做这样的一个早餐感谢会来装装样子.因为他知道,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些工作,没有任何一个员工不可代替.他整个早餐会都没有说话,让他的秘书来替他说着场面话.他看起来很无聊和郁闷,好像是被强行拉过来,和我们这些不值得他浪费时间的人交流.
我们,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数字.
他身边的坐着一个红发的胖女人,她的身体嵌在扶手里.如果再胖点,她就坐不进去了,我想.
虽然她是庞然大物,但是她的脸却是小巧精制.刀削过一样的尖脸,大眼睛透着聪明和热烈,一个意大利女人.她将是我们的助理总裁,我经理的老板,Angie嘴里那个强悍的女人.
她全身充满着凌厉的自信,一般这种自信不会出现在胖子身上;而她却有,像她的红发一样,带着耀眼的光亮.对比阴暗的CFO,简直一个是太阳,让人不敢直视;一个是阴影,让人只想躲开.
当她说话的时候,底气十足,热情真诚的同时却透露着威严.她给一种我可以亲近你们,但是你们只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亲近我的感觉.但是我一向是不太明白什么叫适合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气场压得我趴在地上.好在我不用直接和她打交道,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她充满了攻击性,她好像一只狮子呢,我暗暗想.
Angie的新老板,新总裁, 那个意大利女狮子的上司,坐在CFO的另外一面,看起来却是个很斯文的人,温和的长脸,带着黑框眼镜.不过他人品如何,至少他看上去脾气不错,Angie不会被粗鲁地对待.不像我,要对付我那个傻逼经理.
我向经理G看过去. 他看起来很兴奋,很想表现自己,正在试着用最得体的话,来感谢这场早餐感谢会.当然还有B2B的经理Liz试着表现出热情,她是在被指定的情况下,不情愿地接过了新组,离开了原来她已经工作多年的熟识职位.她是一个打破金发美女都很蠢偏见的人.在遇到女狮子前,她是我眼中让人又敬又怕女强人的代表.但是在女狮子面前,她的气场缩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还有一个经理坐在人群中,从卡尔加里回来,为了总部潜伏多年的人,才回到多伦多;金发,英俊,瘦弱,看上去很精明.我在卡尔加里多次和他在办公室擦肩而过,我以为是他们公司的人,其实是我们总部的人,那个潜伏的助手.
女狮子说,“Adam是个聪明人,让我们在组内给他找个位子.”
我经理G眯起了眼睛,一脸假笑地看向他.Adam也迎着他的眼光笑回来.
两个人笑脸而迎,我却感觉到了剑拔弩张.
公司一定承诺了Adam什么,但是他回来的时候,所有的职位都被霸占了.如果是我,我会非常失望和愤怒的.Liz和我的经理G,在总部是多年的同事.在这个兼并前,没听说过两人有过利益冲突.而这个Adam,虽然暗中也是总部的人,在他们眼里却是个外来者,一只跑回来抢夺胜利果实的独狼.
三个聪明的经理,两个组,要开撕了.我咬了一口火鸡三文治,心里想到.
我的经理G是这三个人里面颜值最差的,棕色的没特点的头发,五官平平,最大的特点就是没下巴,所以看起来也不凌厉,甚至会有人误会他脾气好,比如来这个组以前的我.他就是一个你怎么看到,就会怎么忘掉的路人.
我在屋里寻找Michael,想交流下我的想法.发现他也来回看着这三个经理.然后他看到我看着他,停下来流动的眼神,嘴角一丝戏弄的笑.我瞥了那三个人一眼,然后戏谑地看回他来沟通,显然他收到了我的信息,向我眨一下眼睛.
看来我们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感叹着,我又拿起一个牛肉三文治.
女狮子,叫Nelly, 伸出爪子,把尖利的指甲收起来,一个一个开始亲抚我们的头.
她和底下所有的职工都要求单独见面几分钟.
“请坐.” 看到我推开她的门,她底气十足地说.
我道谢,拘谨地坐在办公室里一个小圆桌边.
“Echo对吧?在C公司几年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大概4年了.前三年多在供货商支持组.几个月前来到这个新组.”
她走过来,坐在小桌对面.
“你住哪里?”闲聊两句是一定有的.
“我住戴维斯渥.”我回答.
“啊,这么近.我原来就住在戴维斯渥那幢绿色外墙的高级公寓里.15年前吧.”
“那是个好公寓啊,我住在边上的白色出租公寓里.”
“为什么来这个组?” 闲聊马上结束了,她切入正题.
“我原来的组只负责大公司其中一个很小的方面,而这个组会全面负责一个小点的公司.我觉得这是个拓宽我视野好机会.”我尽量装出真诚的样子,我心里却回答,”因为你的好CFO把我原来的组转到另外一个城市,而我要养活我自己.”
她看起来还算满意我的回答,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充满了真诚地说,”是的,这和你原来的职位不太一样,在M,我希望你们可以接触到各个方面,不单单只看到一面,而是全面地了解.所以你们所有人的任务可能是不断变化的.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吗?有什么方面想看得更多一点.”
我想,我们全组接过这个公司才几个月的时间,我自己那摊东西还没完全地控制住,应该现阶段以稳为主.我也有私心,才日赶夜赶地啃下这口骨头,马上又换,我不是又要加班加点学新的.而且说实话,我们组做什么我都知道差不多,都是又苦又无聊的东西.
于是我回答,”现阶段我想先做我负责的部分.等我完全掌握了,我想看看Inventory那部分的工作.”
“很好.你对自己有什么五年计划吗?五年后你在事业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没想到过这么远,怎么办怎么办.我马上想到她对我说过的想全面了解这个M公司的说法满意,于是我马上编,”我想五年后我会掌握M公司会计的方方面面.”
“你在学CPA吗?” 她问.
“我准备报名.”我马上回,想,哎呀,看来Michael是对的,我得抓紧时间报了.
“你认为自己的强项是什么?”
我聪明,学新东西快,这个说出来像不像在吹牛?而我又特别容易对正在做的事情感到厌倦,一万分的热情投入加三分钟的热度.但是谁在公司里又不聪明呢?真是没什么好吹嘘的;我忠诚善良,但是这不是个可以说得出口的职场强项.但是过去几个月我证明了自己的一个优点:
“我工作特别勤奋.”
她轻皱了一下眉,很快恢复,我相信她认为我没有看到,看来这个强项说得太普通了,她不满意.也许我应该吹嘘自己很聪明的,我心里暗笑.
“你的弱项呢?”
我想起那些培训面试的材料里讲到的关于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要真实地说一个缺点,但是这个缺点要让人觉得是微不足道可以弥补的.
上学的时候,一个学姐教过我这样的回答,我说,“弱项是我的母语不是英文,尽管我努力去说去听,我说话还是有带口音.”
她的眼神突然就热情起来,说话也特别亢奋.“我原来在一家亚洲食品厂做总裁,里面的工人都是亚洲人,我习惯了听有口音的英文.我认为你的英文相当好,而且我在和你对话的时候,我可以听出来你是个有智慧的人.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是的,你是的!”
这意外的转变,吓得我措手不及,这是突然唱哪出啊?我只能连说谢谢.
她接着说,大眼睛依然充满了热情,“我知道移民的挣扎.我的父亲也是意大利移民,他工作的非常刻苦,非常非常刻苦,为了我们孩子...”她哽咽了,盯着我,眼眶红了,眼睛里充满了眼泪,紧抿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天啊,我唤醒了这种女狮子感性的一面,我突然很慌恐,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应,我从来没在职场看到任何一个人哭过.而一个这么高职位的人对着你眼泪汪汪,你是去抱抱她呢?还是推开门跑掉?
我不习惯面对特别感情外露的人,人们这样强硬拉近距离,经常给我特别大的压力.
一只母狮子站在山崖上哭泣,而我是受伤的羚羊,不知所措地卧在她的脚边.
我看着她,尽量显得真诚和理解,也不停地点头.
然后她迅速回复了自己冷静的样子,淡淡地说,“谢谢你,去叫Aaron进来.”
我马上出了她的办公室.我边走边想:
这是演戏吗?她是想收买人心,让我觉得她特别理解我,然后我更加卖命;虽然眼泪也是女人的武器,但是您闲得没事在我面前亮什么啊?我是您手下的小杂碎不是敌人啊.这么NB的武器,不应该留下打通关的时候用吗?
这是真情流露吗?她就是个特别感性的人.而感性的人情绪不稳定,情绪不稳定的人喜怒无常,喜怒无常的人做大老板?坑队友吗不是?
任何一种回答,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喜欢玩头脑控制游戏,也不喜欢应对感性的人.
如果女狮子是想拉近我和她的距离,那她失败了;
如果女狮子是来立威风的,那她成功了.
还会有比一只哭泣的母狮子更让人不知所措的统治者吗?
她和我们轮流见面后,我试着和琳交流,她说,“很好啊,我挺佩服这样的女强人的.”
我口上说,“我也是.”我心里却想,琳应该没有看到她的眼泪,没有感觉过我的那种“不舒服”.
强势而感性,很少见这两种应该矛盾的两面综合在一个人身上.我既不喜欢太过强势的女人,更不喜欢太过感性的女人.
没事,反正我和她之间隔着Michael和G,她又会怎么影响我很多呢?
周五的时候,Nelly先请Liz 组里近10人一起吃了午饭.
然后Susan,我在那组的朋友,在饭后马上跑来悄悄告诉我,Nelly当着他们组所有人的面,陶醉地说,“我最喜欢G那个组的Aaron, 那么英俊,那么聪明,那么有礼貌,那么有教养,我要是有女儿,就嫁给他那样的男孩.”
“这么...”我想说的是,露骨?春心荡漾?不给Liz全组人脸?我找了半天合适的词,才说,“不适宜.”
Susan轻捶了我肩一下,低声说,“别告诉别人.”
Aaron 我记得他才来公司的时候,我和原来组里的两个女孩走过他身边,他说了一声“嗨.”
然后我们三人开始议论.
“要去调戏一下吗?”我问.
“再长高20厘米可以称为英俊了.”Jane不屑.
“但是看起来就像个小孩,调戏起来会有罪恶感的,就像调戏未成年.”Yaya说.
于是我们放过了他.
所以女狮子喜欢黑发棕眼,矮而结实,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奶孩.“就像狮子喜欢嫩羊羔一样.”我竟然有点愤愤,“说什么有女儿要嫁给他,怎么不直说自己想嫁给他.”
是的,永远有礼貌有修养,但是永远有礼貌有修养地保持着和你的距离.他工作勤奋,聪明英俊虽然有点矮,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对什么人无礼过.无论任何人去找他的时候他有多忙碌,他都会和蔼可亲地为他们解决问题,或者告诉他们去找谁.Aaron从来没有抱怨过工作,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个人的坏话.
而Michael,我和他不亲密,都听到过不少次他抱怨工作上愚蠢的人和安排.有次G居然让他去整理过去几年M公司的货品清单,然后G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他边整理边骂“Fuck.”
我走过他的时候,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都是我在四大当实习生的时候做的事情!”
还有上次Michael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安慰我时说的G是混蛋,Aaron沉默地听着. Michael会不会因为安慰我而自己有麻烦呢
人真的会直觉上认同,亲近一个人.我从来都不想去和Aaron做朋友,而他比冷漠症发病时的Michael可亲切多了.我和Aaron可以很热烈地聊天南地北,或者愉快地一起工作.就像我们在做一场很精彩的花样击剑表演,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但是终场以后,你没碰到过我,我没碰到过你.
他是一个你看不到假意却也听不到真心的同事;一个没有脾气,没有缺点的乖孩子;一个完美的人;一个不能亲近的人.
我本来就偏向Michael的心,现在更是把Aaron推向“不可做朋友”那一角落了.
而Michael和Aaron现在就像连体人一样,他们一起去吃午饭,一起去打乒乓球,一起去喝咖啡,不知道会不会一起去上厕所呢.
Michael对我又冷漠症发病了,但是病情不太严重了.以前只是冷冷点头,现在至少在走道遇到我时点头加微笑了.我原来对他表现的敌意,也轻了许多.
多伦多四季分明,春天不长, 大概一周吧,马上就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然后是炎热的夏天,一直热到冬天来.
所以有人开玩笑,多伦多的四季,是冬夏冬冬.
周五热得人烦闷,Angie跑到我座位边, 问:“想不想去吃Gelato”
Gelato是意大利冰淇淋, 比一般的冰淇淋要稠密得多.我们公司附近就有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原汁原味的Gelato店.
我当天穿着粉色包身裙.去Gelato店的路上,一个警察笑嘻嘻地盯着我,随着我的步伐节奏点着头.过去两年我减了50磅,明显路上对我笑的男人多了.
Gelato的小店里,玻璃板下是两排小桶,每个都装着不同的口味,不同的颜色.整个小店五彩缤纷,奶香满逸.
快乐,我心里试着为这个小店的基调定义.
我要了朗姆酒的,我一向重口味.Angie要了牛油果的.
我们回去的时候,看到Michael一个人站在公司大门前的台阶上,靠着栏杆,面向大门,好像在等人.
“Michael!”Angie热情地大喊.
“你们去哪里了冰淇淋还是Gelato” 他站直,转向我们,马上被我们吃的东西吸引了.
“Gelato.”我回答.
“哪家店?是不是...”
“Simple Italian Food.”我们同时说,对视而后都微笑一下.
“起名的人真是,懒.”他笑着说.
“你在等谁?”Angie问.
Michael回看了一下大门,说,“Aaron,他遇上了Nelly, 他们在谈论欧洲杯.”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谈论?”我有点着急地问.
“欧洲杯,又不是世界杯.谁在乎?”他嗤笑.
我心里着急,哎呀, Michael, 一个意大利后裔,一个葡萄牙后裔,两个南欧移民二代正在通过欧洲杯联络感情,甚至建立同盟呢.Nelly又毫不遮掩地公开宣布喜欢Aaron,你却躲在外面.
我开始有点好奇,那Michael是移民二代吗?金发灰眼,他祖先是欧洲哪里人呢?应该不是南欧那边的了.
“我和Aaron去买马其龙.”
“是去la bamboche吗?”我随意一问.那是一家小店,藏在公司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后面,却是多伦多最好的法式甜品店.我有个朋友有一天发了疯,要把多伦多的马其龙店尝个遍,最后她评出了labamboche是多伦多最好的马其龙.我试过一次,那些小小圆圆,颜色鲜艳,外壳很硬的马其龙,咬上一口,软软糯糯地化在我的嘴里.
他居然有点兴奋,“是啊是啊.最好的法式甜品店.你知道的饭店好多.”
“我住在附近.”我回答.
“那你可有口福了,附近都是好饭店.”
每次谈到吃的喝的,他的冷漠症一下就好了,变得特别开心,特别可亲,话也特别多.
Aaron推开大门走了出来,满脸的笑容, 哎,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
也许他就是个完美的人,只是我阴暗又多疑而已.
也许因为我自己有着阴暗面,所以不完美的Michael让我心有所偏向.而完美的Aaron让我有戒心.
也许我就是赤裸裸地看脸看身材,就是喜欢又高又帅又有脾气的,无可救药的颜控身高控加抖M.
Angie和Aaron小谈欧洲杯时,我和Michael在谈附近的饭店,然后我们分开两路.趁Angie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回过头,看着Michael和Aaron两个人并排走下台阶.
“两个好朋友,一样年轻,一样聪明,一样英俊,一样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然而,一个已经得到太后的宠爱,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默默地为Michael点了一柱香.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紧盯着电脑,回应着各种邮件.Michael走到我桌边,放了四五个颜色各异,独立包装的马其龙在我桌上.我疑问地看着他.
“挑一个你最喜欢的吧.” 他温柔地说.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他一个一个指着介绍.
“紫色的是熏衣草味道,粉色是草莓,绿色是青柠......”
我伸出手握住了粉色的马其龙.
“和你裙子的颜色正好配.”他笑笑,拿起剩下的,一个一个让我们组的人来挑.
到G的时候只剩下两个让他选择了.我突然想到<<红楼梦>>里周瑞家的送宫花那回 –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暗暗冷笑,同时我也在暗暗担心. Michael, 下次先让老板选吧.
我突然才想起来我还没有道谢, 等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我拿着还没拆包装的马其龙,走到他的桌边, 说,”谢谢你.”
他歪头轻笑, “不用谢.”
然后他伸展了一下身体, 催促我: ”快点打开尝尝. ”
我打开包装, 咬了一口. 外壳摸起来很硬, 但是上了牙后, 就扶扶贴贴地溶进了我的嘴里, 法式的甜甜糯糯, 慵懒地蔓延在我的舌头上.
“嗯…..”我禁不止想赞叹, 却找不到语言, 只能发出满足的声音.
“每次我都很惊艳, 看上去那么硬, 咬上去却那么软.”
“是的.” 我看着他, 认真地回答.
“life is sweet” 我想起fruli的广告词.
我回到座位上很认真地小口吃. 马其龙太小的, 我却特别痴迷那种摸上去很硬,咬下去就化的特别感觉.
Michael从座位上站进来, 在大窗前立着, 看着窗外一会. 然后他转过身又走到我桌边.
“我们一会去C’est what. 你要不要一进去 ” 然后他有点兴奋地加上, “等一下. C’est what 在哪里”
你考不倒我的. “St. Lawrence Market边上嘛. 我上次去吃的他的墨西哥式豆腐卷.”
“哇,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没试过豆腐卷. 好吃吗” 他果然一提到吃的喝的就高兴地不得了.
“特别恶心.” 我皱了眉头. “我还是偏肉食动物点.”
C’est What是一定地下室酒吧. 我和Angie紧紧拉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下着那个陡峻的楼梯.从上面看下去,里面挤得满满的.Michael和Aaron在下面等着我们.
我到平地后才四下张望,就像个地下室公寓一样,分了三间屋子.酒吧那间,装得好像个城堡,四面墙都贴着青砖,屋里很幽暗.另外一个明亮的屋子里有两个台球桌,一群年轻人在玩.另外一个屋里都是吃饭的人.
我们在酒吧间吧台前找到一个小桌子,四个人挤着,膝盖挨膝盖,很近很近,我觉得我眨眼大了,眼皮都会打到Michael的睫毛.
C’est What一样有特别的啤酒,我看到一个coffee porter, 觉得有意思,咖啡味的啤酒.
当我点这个的时候,犹豫会不会好喝.Michael鼓励我,”很好的选择.”
Coffee porter黑色的,我喝了一口,有点苦,但是也没有什么咖啡的香气.
我一直对啤酒也不是那么喜欢.我放下杯子的时候想.
然后Michael马上就感应到了.他说,”要不要试试Bomb Shell”
“什么是 Bomb Shell”
“就是把烈酒先倒在小酒杯里,然后扔在一大杯啤酒里,马上全部喝下去.” 他认真地科普.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真的有这么喝酒的?” 我怀疑他在逗我, 疑问地转向Angie和Aaron, “真的吗”
他马上边叫服务员, 边问Angie和Aaron, “还有谁要”
Angie忙摆手, “我这杯啤酒就好了.” Aaron点头.
三个装着威士忌的细小杯子和三大杯guinness黑啤酒被摆在我们的小桌子上. 我依然不太相信有这种喝酒的方式.
Michael端起威士忌, Aaron跟着, 我也疑惑地拿起来.
“准备好. 要一口气都喝下去啊!” 他把杯子停放到黑啤酒杯的上面.
我也端着小杯子到大杯子上放, 突然很紧张, 怕扔不对路. 怕喝起来小杯子卡到嗓子.
他看着我, 最后指导我, “顺着大杯子边直接丢下去, 马上拿起来一口闷, 别想太多.”
天啊, 好紧张, 像在准备跳水一样.
“一, 二, 三, 放手.” 他命令到.
我们丢下去, 黑啤酒波动起来. 咣一声小杯子同时砸到了大杯子底. 我端起大杯子大口大口灌着. 黑啤酒的清洌里掺着威士忌的浓烈, 冲到我的嗓子, 咕咚咕咚刷下去.
黑啤渐少, 我慢慢抬起杯底; 黑啤没了, 我仰头难舍最后一滴. 然后小杯子撑不住了, 滑下来, 轻轻碰到我的上唇. 我放下杯子, 小杯子又咣一声砸到了杯底.
Michael也放下杯子, 用手背擦一下嘴, 然后试探地看着我, 眼神在问, “怎么样”
“痛快!”我擦着嘴说. 因为开了胃, 我接着灌自己的coffee porter.
“还喝 你们真疯狂.” Angie摇头.
开始只觉得清爽, 酒意是慢慢上来的. 小醉微熏最好, 我会马上开心起来, 如果不在说话, 就在嘿嘿笑. 看起来在犯傻, 但是我的思绪却比平时跑得更野, 头脑的逻辑性和想像力都更强.
Michael在公司里, 对我算冷淡的了. 他的谈笑风生都是留给老板, 他平级的, 还有Aaron. 但是私下的时候他明显会把我吃得好不好, 喝得爽不爽放在自己的心上. 如果他不在乎和我这种小透明交往, 为什么又让我第一个挑马其龙呢他为什么一定要我试Beer Bistro的白酒焗蚌呢我没有试过的Bomb Shell, 为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让我试一下, 都不像对Angie和Aaron一样要问一下呢
”呵呵呵” 我不去加入任何的对话,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时不时地呆笑一下. “呵呵”
“你没醉吧” 我呵呵笑的时候, 他不停地看我, 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事没事, 你看我还能走直线呢.” 我站起来, 走到吧台, 又走回来. 有点晕, 但是真的可以走直线. 坐下来后, 越来越晕. 哎呀, 要丢脸了, 我想着.
“多喝点水.” 他把冰水里的吸管转到我面前, 我呆呆地咬住, 使劲喝, 慢慢缓过来了.
Angie和Aaron在热烈地讨论什么, 他们的声音好遥远.
Michael在回短信, 边回不停地抬头看我, “对不起,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是我的朋友要找我帮忙.”
我咬着吸管定定地看着他, 用别人听不到的低声, 哀怨地问, “你为什么在单位里对我这么冷淡呢” 我潜意识在抗议, 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示弱呢! 但是别忘了我已经把潜意识灌了个半瘫, 他起不了身阻止我, 也只能摇摇头, 别过脸去不想看这惨剧.
他依然在飞速地打字, 吃惊地扬起眉毛, 却盯着手机说, “没有啊. 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不记得”
“噢.” 我盯着水杯和吸管, 不再说话了.
他放下手机, 认真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了, 偏过脸盯着他.
“你真的这么觉得 ”
我委屈地点点头.
“没有.” 他真诚地加上一句,”真的.”
我眨了一下眼, 回过头继续盯着水杯,想像鸵鸟把头埋起来一样,用回避来化解尴尬.我可以感觉到他看了我几秒种,才又低下头看手机.
我呆呆地看着水杯,突然听到Angie问我有没有男友.
“我没有, 因为选择.”
看到他们一脸”嗯, 尊重你的选择”的正经样子, 我加上一句,”别人的选择.” 然后扑哧笑了.
从笑到收敛的几秒钟,几幅惨淡的情景侵袭上心头,我压制着自己不去想不高兴的往事.
“怎么会呢?你这么可爱,性格又好.....” Angie搂住我.
“你看,都是女人喜欢我,也许我应该换个方向.” 我反过来要搂她,她哈哈笑着躲开.
“你们不记得我原来多胖了?我这两年减了50磅啊.有人说我至少看上去是原来的一半.我以前去相亲,对象都只有我的一半宽,当然人家跑得快了.我去8分钟约会,24个人没有一个人想和我接着联系,当然谁会想去看一大堆肉?你们听过男人在酒吧说,’你看那女孩的灵魂好美啊.’ 从来没有过吧?” 我接着抱怨,”也许我的眼睛太小了,内双看起来好没精神.我是不是应该去开个眼角,做个大大的双眼皮.” 我瞪大眼睛,用手指划上眼皮,划出一条沟,试着想像一下大双眼皮的样子.
“Echo, 你很漂亮!你很漂亮!不要动手术.” 懂事的Aaron说,”在加拿大,你现在一点都不算胖啊.”
“但是我还生活在中国的审美里,我要再瘦30磅才可以在我们的文化里称为身材好.” 我压着肚子,试着把三圈小游泳圈按回去.
“天啊.”Aaron不可相信地摇着头.
在瘦了50磅后,我外表变了,但是内心依然是一个自卑的胖子;伴随20年的肥肉,不仅长在外边,更是日积月累在心里.
Angie说,”你应该多多约会,你现在应该准备好了.Kevin怎么样?”
Kevin 谁是Kevin 审计部好像从男装杂志上直接走下来的那个黑人?走到哪里都让人觉得是模特的那个?咄咄逼人,把G都能审成傻逼的人?我可害怕他了.
他们都在给我找约会对象了,天!不行,我要想办法突围.快点,做些什么!什么能自然而不粗鲁的停止全桌人注意力都在我私人生活上的状态.
我开始讲一些自己的丑事.
“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在中国,特别壮,还留着平头,有一次在长城进女厕所,被收费的老头按住,’你这个臭流氓!’”
“我留学的时候,有次喝醉了,把自己的信用卡拿出来,边扔给朋友边告诉他密码...”
“海蒂在公司上厕所,踩了屎,在楼道里骂街...”
然后他们终于不再注意我了,开始讲办公室各种奇闻,我松了一口气.
Michael一直没有参与对我的围攻.
我还在回味自己如何摆脱Aaron和Angie对我私生活的关注,为自己的急智得意.我看了一眼沉默着的Michael, 电石火花一样,我似乎领悟了.他的谈笑风生,他的各种冷笑话,都是他的盔甲.他用幽默来保持和上级和平级的距离,就像我讲自己的丑事从不愿多谈的情景里抽身而出.
所以他并没有对我穿上盔甲,保持与我的距离了?他不当我是个威胁?因为我是下级?因为我看起来很无辜?
酒精让我更明白了?还是更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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