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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来人在光洁如玉,类冰类雪的白瓷花瓶中,插入几枝艳粉色的桃花儿,舒展的花瓣上,尚流着清露,晶莹剔透,随着手指拨弄花枝,一点一点往下滑去,在桌案上绽开一朵更深的花朵儿。
“这花是开得愈发艳盛了。”
般泽感叹,语气惆怅。
距离去万仞山已过去半月有余,他这身子却是迟迟好转不了,成日在床上度过,那敞开的轩窗,映出一角被框住的苍穹,愈发让人觉得孤寂与倦怠。
幸好梁招每日都来。
有他在,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捱了。
那束桃花,也格外得香。
“我想去花园,走走。”般泽阖上眼,感受到春风拂面,唇角勾起一个舒缓的笑容,当他的眼皮再次掀开时,闪烁着光芒,“今日的风,特别温暖。”
再没有凛冬消散后残留的寒意。
“少爷——”梁秋的眉,紧紧皱在一起。
府医说过的,少爷不能见风。
“可以。”梁招回身答应,只他的目光在般泽单薄身上逡巡了个来回,转头从衣柜里选出件白色的云纹披风,披风内里是轻软的绒毛,不薄不厚,正正适合这样的日子。
“三少爷,给奴才吧。”
伺候般泽穿衣的梁秋伸手过来,却被梁招避了开去,“我来吧。”
梁招比般泽高出半个头,人也因为练武而更加矫健挺拔,轻而易举单手绕过般泽的脖颈,带过披风的一侧缎带。
般泽披散着的发尽数被笼在里面,只漏出几缕细微的碎发垂在耳畔,脸被衬得愈发小与苍白。
梁招将披风给他仔细系好,垂落下来的纤长眼睫,柔和了锋锐的眉骨,透出几许静谧。
“走吧。”
“嗯。”
般泽身体积弱,脚步略有虚浮,走出两步,手臂忽然被托起,是梁招搀住了他,让他得以把身体大半的重力都倚靠在对方身上。
“脚上的伤还没好么?”
摸着手心里一把骨头的小臂,梁招目不斜视,声音轻得过分,若不是般泽全身心在他身上,少不得会忽略过去。
“好得,差不多了。”般泽与配合他速度的梁招慢慢往门口挪去,“在床上躺太久,腿脚有些,没力气。”
梁招扶在他小臂上的手,索性揽到了肩膀处。
时值盛春,花园中繁花似锦,清馨四溢。
池塘边的凉亭,石桌上两盏香茗,荷花亭亭,大片的莲叶间,红金色锦鲤交互嬉戏,若隐若现。般泽被扶到“美人靠”上,倚着栏杆往下望去。
池水清澈如镜,般泽与梁招在水中交睫相映,谁也没错开。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为何。”梁招见水镜中的般泽抿唇掀起一个笑,在被吹拂而起的墨发后,半遮半掩,“因为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听他这稚气未脱的话,梁招摇摇头,侧过首的薄唇,却是向上倾斜出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角。
梁招想起前两日周赫的问话——
“你最近怎的与梁般泽走得这般亲近?”
从前在上书房下课,梁招总要与周赫去他的宫里坐一会,或是做太傅布置的功课,或是品茗下棋……他总要待到黄昏日落,金乌西坠,才会告辞出宫。
自万仞山回来后,梁招却日日连与周赫闲谈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告别一句,便往府中赶。
周赫说这话时,心中泛酸,语气带着点质问的意味在。
当时自己推脱了个什么理由,梁招忘记了,但真正的原因——
“哥哥,你看!”
被般泽一直抓着的衣袖传来一阵拉力,梁招回神望去,迎面撞上几株水花。他眨眨眼,悬在眼睫上的水珠贴着面颊落下。
凉亭底下,源源不断的锦鲤凑过来,鱼拥鱼,鱼挤鱼,连荷叶都被顶得往外飘散。方才的水珠,正是锦鲤跃出水面时四溅开来。
原是般泽闲着无聊,碾碎了糕点撒在池塘中,这才惹来锦鲤争相恐后的争夺,只引起这场“战争”的人,如今正捏着帕子,替梁招揩去脸上、发上的残留的水滴,顾不得看这番喧热的场景。
梁招任由他动作,轻柔的帕子似惊鸿轻点水面,了无痕迹,只残余一阵涟漪似的冷香。
“哥哥,我……”梁招的沉默,让般泽一时难以捉摸他的情绪,语气变得忐忑,连看他都是小心翼翼的。
“好玩吗?”
般泽起先摇头,在梁招一瞬不瞬的目光,最终迟疑得点了下脑袋,“好玩。”手指摩挲了一下掌心的桃花糕。
“给我试试。”
脱口而出的话让梁招怔了一下,般泽听后,却是一下兴奋起来,掰下一半糕点给他,“给!”
他这次笑的,眼角眉梢都显张扬。
看啊,眼前这个人,他的情绪都被自己控制着。
无论是喜,还是悲。
这种完完全全掌控一个人的感受,给足了梁招从小缺失的安全感,更何况般泽给的,全然不止这些,还有他最肆无忌惮的——偏爱。
不论般泽是真心,还是假意,如今既已属于他,那往后,自然也只能是他的——哪怕是般泽本人,都无权收回。
般泽手中的桃花糕,一个不慎,整个跌落到了水中。
梁招投喂几次,也收了手,与般泽一同坐到石凳上,茶杯上的热雾被风吹得烟消云散,杯壁却还是温的,抿一口,仍是唇齿留香。
凉亭一面与水相接,另一侧则是被繁密的桃花接踵堆砌。
从花园拱门进来的人,只能从簇簇花枝间,窥见凉亭一角,那丛丛伸展的花枝,层层下叠,朵朵坠枝,穿过亭檐,探到里头,压在端坐之人的肩上,粉嫩的花瓣尖儿抵着他的耳垂,像是从那长出来似的。
往前跨出去的脚步,顿在原地。
“苏世子?”
侯府领路的小厮回头,却见苏淮食指抵唇,做了个让他安静的动作。
苏淮食指压低遮掩视线的树枝,眼睛不眨得盯着亭内,如同桃花幻化而成的人,看他攀附在耳上的那朵花,手心忽的泛起细微的痒意——
他想去摘下来。
正这么想着。
视野内也当真横出一条手臂,依着他方才想的,将那枝条握住,折下了吐艳的花朵,甚至顺手别在了沉沉乌发间。
梁招只来得及匆匆一瞥,那朵花便被般泽从鬓发抓了下来。
“花要给女子,戴,才好看。”花朵被般泽安置在石桌上,微风掠过,它打着卷儿得落在水面上,“哥哥就别,欺负我了。”
“这哪是欺负。”梁招也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不然怎么会认为那花与般泽相配,还……
或许是因般泽较之上好的绸缎,还要柔顺的发。
“二位好雅兴啊。”
张扬的声音,让般泽一下想到在万仞山时并不美好的记忆,他转过头,果不其然,正是摇扇走来的苏淮,玉佩叮当,垂落的鬓发,恰好遮了颧骨处的疤,只露出俊美的五官,使得他看起来颇有些偏偏公子的风流韵感。
“你来做,什么?”
“苏公子,别来无恙。”
般泽与梁招的声音交叠响起,一人是无比明显的厌烦,一人亦是半遮不掩的轻慢。
“闲来无事,听闻平江侯府的小公子自踏青归来,便卧病在床,好歹是朋友,岂有不探之理。”
苏淮跨上台阶。
“苏世子特意登门拜访,夫人说,要泽少爷好生招待,莫要怠慢了贵客。”将人领来的小厮弯腰转告李房玉的吩咐,又朝梁招道,“小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梁招蹙眉,他并不想在此时离开,“现在?”
“是的。”小厮再次催促,“小少爷,夫人正等着您。”
“三公子迟迟不愿离去,是担心我对小公子——不利么?”苏淮收拢扇子敲在掌心,面上笑容也隐去几分。
“哥哥,你去吧。”般泽松开一直攥着的衣袖,替他抚平褶皱,“莫让母亲,等急了。”
这是在平江侯府,苏淮只身前来,连个随从都没带……梁招思量片刻,与那小厮一同离了凉亭,只他刚出花园的拱门的瞬间,便驻足与小厮道,“母亲那,我自行前去便可。”
“你去寻大少爷与二少爷。”阳光洒落,树荫下,那双漂亮到让小厮不敢直视的凤眼微微眯起,幽深如隔绝阳光的深海,“就说,永宁伯世子正与泽少爷单独待在一块儿。”
苏淮前些年被梁鼎梁腾因般泽而打得破相,小厮是亲眼见证的,这会他也正担心呢,听梁招这样吩咐,丝毫不犹豫得去了。
没了碍眼的人,苏淮冷下来的脸,顷刻间挂上笑容,速度快得跟京剧变脸儿似的。
两步走进凉亭,他自怀中掏出一青玉瓷瓶,瓶身透明,通体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眼便知不是凡品,“凝露丸,清热止咳,对小公子的病,应是有些裨益。”
他说得淡写轻描,半点不把这凝露丸当回事。
可实际上,这凝露丸是由天山雪莲与各种珍稀草药所配,价值千金,可遇而不可求,昔年皇后十几年的咳疾,正是这一枚小小的凝露丸所根治。
如今,苏淮拿它来治般泽着凉后的咳症。
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只这样的灵丹妙药,换来般泽羽毛轻似的一瞥。
“我给你送药来,你怎的连杯茶都舍不得请我喝一杯?”苏淮并不在意般泽的态度,径自在般泽身侧的石凳上坐下,自己给自己斟茶,仰头一口饮尽后,还是忍不住拨了下般泽耳后的枝桠。
可惜了。
“不用你的,药。”般泽站起来,想躲开他的手,只起来得太急,那粗粝的树枝一下勾住了头发,扯得他头皮刺痛,人也被重新带回石凳上。
苏淮发出一声“啧”。
既觉得好笑,又有种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不悦。
“别动。”他轻而易举扣住般泽的后脖颈,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去理被勾缠的发,因练箭习武而生茧的手,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生怕扯下般泽一根头发丝儿。
“好了。”
“你快走。”
般泽是真不喜欢苏淮,获得自由后,捂着后脖子往趔趄,冷淡眉眼微蹙,像极了被风吹皱的池水,瞧着温柔,实际却是冷的。
对梁招“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笑脸相对,百般迎合,怎的对上他,却是这幅令人、令人……太过污糟的字眼苏淮不想用,但他就是心里不爽快。
般泽往凉亭边上挪。
“你去哪——”苏淮眼疾手快,扯住般泽的手臂,将人拉了回来。没想到他这样抵触自己,苏淮气急败坏,“你母亲如何吩咐你的,你就是这般招待我?!”
般泽逃跑未遂,被困在靠椅与苏淮中间,动弹不得。
“说话!”
苏淮掐住般泽的脸,触感水嫩而富有弹性,嫩豆腐似的,手感极好,本只是不想般泽垂首,这会却是忍不住捏了两下,白皙的脸一下就氤出红晕。
般泽蓦的抬眼。
“还敢瞪我?”苏淮左腿膝盖抵上靠凳,正想好好逗弄一下般泽,凉亭外却突兀得闯进来一人。
“少爷。”
趁苏淮转身之际,般泽矮腰自他臂弯中溜出。
“你来做什么。”苏淮收回左腿,掸了掸下袍,戏谑的唇角抿起来,神情不悦,“他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看了眼被自家少爷扣住手腕挣扎不得的般泽,那人想了想,还是冒着被踹的危险,附在苏淮的耳侧小声禀报。
“嘶。”手腕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虽然苏淮很快意识到并且松了手,但还是留下了一圈黛色。
“怎的这样娇贵。”苏淮阴冷的眼神瞬息即逝,拉着般泽在石凳上坐下来,取下坠在腰间的一个极小的紫玉葫芦,挖出约莫指甲盖大小的软膏,在般泽的手腕上小心抹开,出乎意料的,他道歉道,“方才,是我的错。”
残余的阵痛,随着药膏的涂抹,竟逐渐散去。般泽没有乱动,直到苏淮涂完药,主动放开他的手。
“有空再来看你。”苏淮唇畔衔笑,留下一句,“好好养病。”
般泽以目光无声催他快走。
临走前又掐了下般泽的脸,苏淮转身带人离开,只那背过身的片刻,笑意顿消,眼中浮现出噬人的暗色。
跟在后面的随从看他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扇子,青筋毕露,心脏抖了抖,大热天竟觉得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霞西巷,紧闭的院门突然被砸响。
葡萄藤架下自己荡着秋千的少年脚尖点地,忙不迭从秋千上下来,小跑着去开门,待看到来人,清朗的面上滑开一抹极其明丽的笑容,乌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似乎有什么在流淌,“少爷!”
他扑上去,两腿圈住被他叫做少爷的人的腰,双手搭在肩膀上,亲昵得抱怨,“你好久都没来看小柳儿了。”
青涩的唇瓣胡乱得亲在对方的脸上。
“是么。”苏淮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拂开他特意散着的发,去摩挲软嫩的面颊,唇角浮起轻浪的笑,“有多想,嗯?”
苏淮进院,身后跟着的随从外关上院门。
“想到……恨不得吃了少爷。”
院中没有其他人,少年的腿收得愈发紧,说出来的话也颇为放.浪,笑容牵出一丝甜腻,他捧住苏淮的脸,想去吻那双吐出无数甜言蜜语的唇。
苏淮偏过头。
“少爷?”
“不是说,想少爷想得要死了么?”苏淮笑意不变,走到秋千前靠坐下来。
少年坐在苏淮腿上,与他面对面,后背游移的手指掀起点点酥痒之意,带有调.情意味的动作,却让他的唇角僵了僵,搭在苏淮肩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小柳儿,胆子大了呀。”
背上的手指慢慢爬上脆弱的,不堪一折的脖颈,“敢恃宠而骄,威胁少爷了。”
“不是……没有……”
少年怕得要死,却不敢动,也不敢哭。
“哦,那就是不想少爷了?”苏淮偏生要曲解他的意思,看少年想哭不敢哭,还要强迫自己笑脸相迎,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般泽。
梁、般、泽。
不过是个用来逗乐的玩具罢了。
苏淮这样想着,掐在少年脖颈上的手,却是不由自主抚上少年晃动着水光的桃花眼,潋滟的,泛红的,愈发像是般泽耳后生出来的桃花儿。
——那朵他想摘,却没能摘到的花。
“这院子着实空了些,明日让人来种些桃花树。”
“……是、是。”少年不知苏淮怎么忽然提起这茬,却是叠声应下。
脖子上倒立的汗毛甚至还没恢复。刚刚逃过一劫的少年,不禁悲从中来——
他从小伺候少爷,在少爷知人事后,便入了他的后院,这样多年的情谊,让他以为自己对于少爷,是特别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有求必应?
这样的妄想,在方才已尽数幻灭。
也是,他一个奴才,怎能奢望,又怎配与皇亲贵族谈虚无缥缈,抓也抓不住的“感情”。
“树好生养着。”苏淮并不在意少年的想法,他掐着少年的脸,强迫他仰起头来,看到少年眼角的红晕,用唇角碰了碰,放柔了声音道,“少爷的这棵小柳儿,也要好好的。”
然不管他此时如何温柔,少年也不敢与先前一般肆无忌惮,只怯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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