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更尽一杯酒

　　“据说这场仗很难打，几乎不可能胜利。”酒娘一边说，一边又倒酒。
　　将军没有说话，只是喝酒，这一回苦酒竟也让他品到了些许独特的滋味。酸涩感逐渐在唇齿间蔓延开。
　　过了会儿，将军才轻飘飘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酒娘，如果我死了……忘了我，找个疼爱你的好男人嫁了吧，我不值得。”
　　酒娘愣了一下：“这场仗当真如此难打？怎么会？你也不是没有输过，怎的这回说起了死不死的事。”她却是将后半句话置若罔闻，一心问起了这场战争。
　　“今上昏庸，重文轻武，满朝内外除我之外便只剩两个几乎老得走不动了的武官。朝廷内奸佞遍布，贪污腐败之风盛行，军响一拖再拖。眼见外族势如破竹，求和之声四起……”说到忧愤难忍之处，将军一把拿起身旁一个酒坛摔了个粉碎。
　　“哗啦”一声，残片四射，酒液飞溅……酒娘小腿肚被一块碎片划出一道伤痕，鲜血染湿了红裳，两人却都是无所觉的模样。
　　将军沉浸于忧愤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我一向主战，这些年来战事不断，兵力逐年削减……如今，竟拿不出一只可用的军队……可是，不战又能如何？哭求外族人放我们一马？未免太过天真！”
　　酒娘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去，用她最柔软的语气安抚将军，“将军是个大英雄，我知你一生铁骨铮铮，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肯跪着生。旁的话，多说无用……”酒娘又斟满两杯酒：“祝凯旋。”她双手执酒杯，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将军笑回道：“愿凯旋。”一杯苦酒，此时莫名又带了一点微弱的甜味。
　　这坛践行酒喝到最后，酒娘难得有了点醉意。她趴在桌子上，脸上犹带着点少女一般的神色，望着将军的时候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孺慕又绝望。
　　少顷，她又振奋起来，全然是欢呼雀跃的样子。“将军，我为你跳支舞好吗？”也不等将军回答，她灵巧地跳开，把酒桌挨挨挤挤地搬到一起，留出一块空地，把一双小小的绣鞋丢到一旁，再抽开头上带了点暗红印记的簪子，黑发就服帖地垂落在了身后。
　　酒娘没专门学过舞蹈，也不循规蹈矩，就那么随性而为地跳了起来。她身上随时挂有几串铃铛，平时走路也不见响动，此时才清脆悦耳地响了起来。
　　酒坊未点烛火，仅有一片温柔的月光，让人借以视物。
　　将军眯着眼欣赏着这别具一格的舞蹈，红衣的女子，乌黑的发，皎洁的月光，一切都很美，不似人间所能有。酒香氤氲在鼻端，铃铛声清脆作响在耳畔，最美的景色浮现在眼前。将军恍然觉得自己已经醉了，人常说，温柔乡英雄冢，若英雄冢当真能立在温柔乡那该多好啊。
　　一舞毕，将军也顺势闭上了眼。酒娘上前，轻轻抚过他竟已染白的鬓发，泪轻轻一眨就落了下来，顺着鬓发滑上脸颊，滑进将军的眼窝。
　　她转身走出酒坊大门，对门外那两个随侍领军左右的兵说：“将军醉了，送他回家吧。”然后，她扬起一抹笑靥，又道：“祝凯旋。”

　　两个士兵也算与她眼熟，腼腆地笑笑：“嗯，凯旋。”其中一个士兵注意到她光洁的脚腕上一道蜿蜒的红痕，便关切地问，“酒姑娘，你的脚怎么了？”
　　酒娘将一只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才道：“无碍的，带将军回家吧。”
　　她看着两个士兵带走了将军，看着月落，看着日升，一夜无眠。
　　眼见着日出，她方醒过神来，拿起一坛酒跑出门外。徒留下酒坊里一地残片，一地酒液，一滩血迹。
　　酒娘跑上城楼时，将军正整装待发，他身着银白色的盔甲，□□是伴他戎马生涯的老朋友——逐日。酒娘坐在城楼边上，一边远远看着他，一边灌着烈酒。将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笑得很开怀。
　　这是十二年的惯例了，酒娘还没来时，将军就已经向城楼上看了很多眼了。十二年前，一直是王舒在十里长亭送他，酒娘在酒坊喝酒。王舒死后，将军的第一次出征无人相送，归来时还曾向酒娘抱怨。
　　将军看了酒娘这么一眼，便不再回头。酒娘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按惯例训话鼓舞人心，看他与各路送行者寒暄，看他被逐日带去边关。
　　酒坛已经空了，人也早已走了。
　　——
　　这场仗打了一年半，死伤无数。
　　正如将军所料，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有亲兵把他的尸体运回了京城，与王舒葬在一处。
　　酒娘时常带着酒去他们坟前静坐，撒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她嗓音喑哑地唱起一支歌谣，“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又过了一年，敌军即将打进了京城，京城权贵纷纷弃城而走。
　　京城剩下的仅有些老弱病残，和少许誓死不愿逃跑的仁人义士。还有酒娘。
　　敌军攻城的时候，酒娘招呼着一些人帮她把所有的酒搬上了城楼，一坛一坛倾倒下去。然后她扔下一个火把。城外荒草萋萋，火势起得很快，正好天公作美，风助长着烈焰，大火顺着风吹向了敌军。敌军终究是跑不过风，惨叫声不绝于耳，肉被烤焦了的味道缭绕在整片天空。
　　待大火停歇，敌军组织反扑。
　　酒娘站上了城墙。
　　纵身一跃。
　　红裙乌发在风中翻飞，像是一朵盛开得格外荼靡的花。
　　然后，这朵花，零落成泥碾作尘。
　　谁人可知，是否只有香如故。
　　——
　　将军有将军的家国，将军有将军的王舒。
　　酒娘有酒娘的酒，酒娘有酒娘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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