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剑录

　　两人徐步向前。天色已渐暗下来，灯花明丽。

　　孙天乐左右而望，见街道人山人海，行人渐多，都往城南，而又常有江湖打扮，门派各异，皆不避讳，神情自得，或从容得意，或面露喜色，不知何来。

　　便于叶绸身后，只问叶师：“师父，旁人都是这样派头，我也做个标识，明了身份，免了旁人不认。”

　　叶绸手已无剑，只在人群里走，但那潇洒气度，难免引人侧目，只问他：“天乐，又要作甚？”

　　却见孙天乐不知道哪里来的树叶，将那树叶捏在手里，信手一扬，那树叶不偏不倚，落在他那束发上，他却笑呵呵道：“叶门天乐。”

　　叶绸笑道：“那你有无本事，也在为师头上点上落叶？”

　　孙天乐只笑道：“当然！”

　　只那“然”字还在孙天乐嘴边，叶绸登身而起，轻功已在，只有余声一轻笑，便以在人群里飘然而起。

　　孙天乐只也轻身，要去追赶师父，正跃起而赶，却猛然听到一声惊锣，那锣声荡荡然，骤然响彻长街，再便是密集鼓点，如大雨倾盆。

　　这时候人群里猛起一阵欢呼，鞭炮声也齐齐响起，热闹非凡，连灯火下都沾染热络气氛，光明散射，欢声而起。

　　不知道谁悠悠喊了一声：开~市~

　　那声音便是千里传音之声，孙天乐听在耳里，如一壮汉在他耳边大声喧嚷，几乎近在咫尺，直呆在当场，嘴角却已情不自禁，竟忘乎所以，面带笑意。

　　这时候他还想要再追叶师，才惊觉师父怕已走远了。

　　正神思一飞，却被人一拍肩膀，笑他：“叶门阿乐。”正是叶绸！

　　却见叶绸，手里拈着他那片绿叶，只道：“既然要明了师门，怎么也这都被人拿走。”

　　孙天乐却只道：“师父只会取笑我。”

　　他瘪着嘴，圆睁着眼望叶绸，想要做些气恼做派，可惜那螣市开市太过喧闹，这少年已忍不住，嘴角挂笑。

　　叶绸当然也不闹他，只教导道：“刚才那声开市，寻常百姓是听不到的。”

　　孙天乐才道：“原来是内力相传吗？”

　　叶绸道：“的确。不然你瞧这些行人误入螣市，当然只觉得热闹非凡，却不知道其中蹊跷。”

　　孙天乐道：“这样盛会，不明就里，便觉是庙会？”

　　叶绸笑道：“有道理。”

　　孙天乐却朗声笑道：“如我不学武功，此刻一定玩耍的极好。”

　　叶绸点头，道：“一入江湖，如何不知江湖事。”

　　一入江湖，想要不知江湖事，想要置身事外，却更难了。大多身不由己，便是如此罢。

　　孙天乐当然不知这样滋味，只笑道：“徒儿只当听不见，要同他们一起玩耍。”

　　说着便跃入人群，这时候忽然一声响，在北向南，却见一声锣，一声鼓，又有牲畜踏鸣，再抬眼望，竟是前有三头黄牛，体壮威猛，蹄如碗口，头带红绸，正被一布衣打扮老汉，以一长鞭引至。

　　随着一声锣响，那老汉忽然开口一和，竟唱出声来：

　　“赶山涉水求王母，黄土沙丘埋乱骨，老汉长犁歌长阙，识得英雄酒肉书。”

　　一段唱完，那老汉哈哈大笑。一扬鞭，那牛又进几步，人群都揍近围拢之。这时候才瞧见，那三头大牛背后，竟是三只猛虎，竟无牵绊，张牙舞爪，齐齐而立，威风凛凛，呼啸而来，见人一上前，都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长啸。

　　人群皆惊，纷纷四散，却听那老汉一挥鞭，那猛虎收敛气势，又和三只壮牛一起前行，竟不吞咬撕扯，甘在其后。

　　孙天乐当然未瞧过这样情形，只觉那猛虎实在好看，竟不觉得怕，只立在稍微胆大些的人群里，静静观望。

　　这时候却忽然一翠衣少女，迎面而来，那少女笑声铃铃，大约十四五岁，只道：“原来是这样有趣？”

　　却见她手背，立着一只玲珑翠鸟，翠翅红喙，发出一声清脆啼鸣。分明那样热闹喧哗，孙天乐连翠鸟啼鸣都听得清了。

　　正此刻间，那鸟儿忽然展翅，飞翔起来，如同一颗翠绿通透宝石，忽然跃进空中，大家目光都被吸引，便瞧着那翠鸟游飞，但见那鸟儿盘旋一会儿，稍稍停顿，便落在那中间黄牛耳上，收翅而立。发出啼鸣。

　　那少女便唤道：“阿翠，快过来，不要玩了。”

　　那鸟儿似有所动，又飞翔起来，这时候却未回少女手背，只盘旋一会儿，竟飞到牛儿嘴边，这时候翅膀摆动，竟靠着振翅停在半空之中。这时候那黄牛似也好奇，轻轻张开嘴来，那鸟儿扇动翅膀，往前一飞！

　　“啊！”人群发出惊呼！那翠鸟竟一下子飞进那巨牛口中，那牛一吞咽，登时将鸟儿吞入腹内。

　　少女发出一声惨呼，竟呆在当场，一声也发不出。

　　那老汉猛一扬鞭，这时候，那黄牛张开口来，再瞧它嘴里，哪儿什么鸟儿，再看下去，也不过黑洞洞喉咙。

　　少女只凄凄叫道：“如何是好？”

　　竟立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

　　那老汉却道：“丫头，这牛吃便吃了，你再寻一个鸟儿去养。”

　　那少女却道：“我只有一个阿翠，再养便不是了。”

　　那老汉摇摇头，只道：“失了便是无有，没得办法的事。”

　　那少女竟流下泪来，双眼微红，只悠悠叹息一声。

　　这时候却忽然听有人道：“我便有办法，帮你找到鸟儿。”

　　那少女抬头，却见一青衫青年，天已晚，灯火中眉目如月，风流婉约，竟是孙天乐之师父，叶绸。

　　那少女面色微红，只道：“如何办法？”

　　叶绸笑道：“它吃下来，只要将它腰腹破开，你的鸟儿自然便回来了。”

　　那少女面色一惊，却道：“你要将它杀了？”

　　叶绸笑道：“倘若它不死，你的阿翠便死了。你要如何？”

　　那少女一时间竟难以取舍，只后退一步，又哭泣起来。她当然不希望抛开这只黄牛，若在她眼前见了，她恐怕也要吓得夜里惊醒，倘若她的阿翠就这样死了……

　　她只又无声的哭泣起来。

　　叶绸却道：“老先生，得罪。”

　　那老汉见叶绸上前，却笑道：“谁家后生，竟如斯残忍好杀，杀一救一，何称仁慈？”

　　叶绸却笑道：“自当赔罪。”

　　那老汉扬鞭，道：“好。那便让老夫瞧瞧你有如何本事。”

　　却见他一扬鞭。那三只老虎竟伏地而卧，皆不再动。那老汉再一鞭，那两旁黄牛竟在一旁也趴跪而卧，只有那食了翠鸟的黄牛竟不为所动，而未听到鞭响，依旧站立。

　　那老汉摇摇头，只叹一声。“好啊。”他看着那牛儿，道：“真不知它如何想。”

　　言谈间，他一扬鞭，直对着叶绸击来。那破风之声骤起，直敲的虚无的气息都发出脆响，叶绸轻身一躲，轻功已发动。如同风击木叶，扬如飘絮轻盈。

　　还未停滞，只觉身边似有动荡，伏身而躲，才知，原来这老汉长鞭所击非所在，而他未击之处，劲力已在那里相候。

　　只因他身动，劲力而动。

　　正是“弯弓斜月鞭”。

　　若然是旁人当然不能躲，无奈这接招的却是叶绸，那便无论如何都能让他找到空门，他只要身形一动，自然已至鞭影之下，又到劲力其下，随发再退，再候起劲时，却只觉一片落叶随风而动。

　　却听叶绸唤道：“天乐。”

　　孙天乐此刻当然注目凝神，叶绸其音如在耳边：“如无形，不可期，则在下，而等至，到其实而发，顺其下，至起势尽，方避之。”

　　他已在教导孙天乐。

　　孙天乐当然全心皆在其师，将那破“弯弓斜月鞭”的心法牢记于心。

　　那老汉的鞭立极劲，由不得半刻分神，却见叶绸还能轻松相对，不得不对这后生刮目相看，却至于扬鞭，竟一试“铁马金戈”打出来，这时候变不是两处杀气，而是鞭如奔马，四面皆气劲而撞，要打的叶绸无地可躲。

　　叶绸忽然轻身一动，道：“老前辈，得罪！”

　　他忽然向前一跃，孙天乐注目而视。却见叶师并未突击那老汉，而是飘飘一晃，竟已那样快，竟已落在那立牛的腰腹之下，原来是因为师父知道，那劲力是不会去打伤那黄牛的吗？那老汉定舍不得。

　　不对，那老汉难道不知道他会这样躲，旁人若多去想想，总能想到，老汉是否也想得到？

　　孙天乐只牢牢看他师父。

　　却见叶绸忽然右手捏出两指，眉间一动，在头顶往下一运，却道：“破！”

　　那手指运了气劲，内力皆在指上，只在那牛腹上运势一划，竟如刀剑锋利一般，那牛腹竟被生生划出一道长口，自喉头到腹底全被拉开。

　　人群又发出一声惊呼，全想不通，这青年是如何破开牛腹的，更觉那五脏六腑鲜血腌臜恐怕要泼了这俊朗青年一身，恐怕要淋了一身污秽，又不想见那画面，眼睛却都直直瞧那青年，全都张开口。

　　不料却什么都未落在青年身上。

　　迟迟未有动静。

　　原来这牛腹是空的？这牛竟是空的？

　　叶绸伸出手，忽然，他轻身一动，他的手里竟握着一只手，一只芊芊玉手，那手在月光下倩影翩翩，被叶绸一带，竟是一帘紫霞，跌入叶绸怀中。

　　叶绸腾身而起，那紫衣女子抬起头来，如若月光忽至，若月拢纱，飘飘荡荡，扬眉若霞，竟美的无一人发出声响，只看得呆了。

　　叶绸轻功而起，一踏那牛背，那巨物忽然跌倒，却是腹中全无，只有一张椭圆长毡暗含其内，竟是在此藏住佳人。

　　两人轻轻而下，终于站定。那佳人手中一扬，一只翠鸟忽然飞起，跃动几下，落入少女手背。

　　这时人群才发出一声惊叹！便再难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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