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名著/悲惨世界]巴黎星火

　　“什么社团？”弗以伊问。

　　“革命！”巴阿雷热切地说。

　　“我们肯定不能直接以革命社团的名号自称。”柯尔皱起眉头说，“那太危险了，简直是赶着往警察手中送把柄。我们需要一个掩饰。”

　　“我不反对——但要谨慎行事。”公白飞说。

　　他们热烈地讨论了一会儿，安灼拉只是沉默地旁听。但当他最后开口时，桌边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我认为成立社团是个好主意——我们从此的目标可以更统一、行事可以更团结。但也的确有风险。我想，我们的目标是革命、自由与人权，这应当不会有谁是反对的。可是要以什么名号作遮掩，也需要慎重考虑。”

　　“学习小组？”博须埃问。

　　“你看我们这里认真学习的能不能有一半人？”若李笑了出来，“不过我觉得学习方面是个好主意。或者教育？”

　　“教育不错！”公白飞积极地响应，“公民教育，怎么样？”

　　“公民会不会还是有点敏感？”柯尔问。

　　“女性教育？”巴阿雷问，明显是在调侃他。好几个人都笑了，但柯尔没有笑，反倒抿起嘴唇，略微有些不悦的模样。

　　“女性教育就算了，我们之中没有几个真的对女性教育有所了解——哪怕是作为掩饰，也要是个大家多少能说上几句的话题。”

　　“那么儿童教育？”公白飞问。

　　这倒是一致通过了。但接下来起名字的事情又犯了难。世间无论给任何东西取名字都是这样：各人心里都有几个好名字，各人又都觉得这些名字还不够好。于是七嘴八舌，争到很晚。最后柯尔打了个呵欠，当先站了起来。

　　“我当真要走了——家里人恐怕早在担心了。”他说，“你们慢慢讨论吧，先生们！不过照我看，名字是次要的，做什么事才最要紧。如果你们这样拿不定主意，还不如干脆——”

　　他突然顿了一顿。

　　“……干脆叫ABC，怎么样？”他说。

　　于是ABC——正式的名字叫做“人民之友”社——就这样成立了。

　　眼下这还只是个简单地顶了个名号的社团而已，他们并没有一上来就要轰轰烈烈地开始做什么事情。该上课的还是上课、惯于逃学的仍旧缺席、格朗泰尔仍旧每日抱着他的酒瓶子。但有个社团在这里，似乎的确让大家多少更有了些凝聚感。每天来的人都更多、更齐了，就连经常好久见不到人影的柯尔，似乎也稍微更常见了些。

　　这就暴露出了柯林斯眼下的一个缺点，就是地方太小了。人一多，他们不得不将几张桌子拼起来，坐得拥拥挤挤，手腕和手臂老是打架。再者，地方既小，他们又不能让整个酒馆只招待他们几人，别的生意还是得做。于是和别的酒客坐在一起，有些敏感的话题，商量起来便不那样方便。为了这个他们没少花心思，终于，由古费拉克寻得了一个合适的场所。

　　-

　　“柯尔！”在街上，柯洛娜被人叫住了。

　　这是一个难得空闲的下午。她原本想以这身装扮去工厂区，去一些以富家小姐的身份不方便去的地方，但她认出公白飞的声音，突然便改了主意。“公白飞！”她转过身来，“——啊，还有巴阿雷和热安！你们要去哪儿？”

　　他们在一个路口。而公白飞三人前往的方向，显然并不是往柯林斯的方向。

　　“我们去缪尚。”热安回答。

　　“缪尚？”

　　“缪尚咖啡厅，我们以前去过。古费拉克说动了那儿的老板——从此我们除了柯林斯，还可以在缪尚咖啡厅的后厅聚会，那儿地方稍微宽敞些，离学生也近些。”公白飞通知她，“要和我们一道去吗？今天应该有不少人在缪尚。”

　　柯洛娜迟疑了一小会儿。“好啊。”她说。

　　“怎么了？”公白飞问，“如果你今天另有安排，不必勉强。我们常常会在那儿的。”

　　“倒也说不上什么安排——”

　　她说得很慢，说半句就停一停，好像心里徘徊不定，总下不了决心。公白飞和热安耐心地等候着。“只是有件事情，我本来想周六跟你们说的。既然今天撞见了，也许上帝安排我今天要说出来。”

　　“什么事？”公白飞关切地问，“是前些日子总让你愁眉不展的事情吗？”

　　“没错，就是那件。”

　　“如果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你随时都可以说。不必特别挑什么日子。”热安说。

　　“谢谢你。”柯洛娜说。

　　她也没别的可说了。对于她真实身份这件事，怎样的铺垫都不会足够。可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如今为着恐惧这桩秘密被揭穿，几乎不怎么去柯林斯了。这是本末倒置。假若无论如何她都要失去这些朋友，那么她也要堂堂正正地失去他们，而不是叫他们自己发觉真相，逼问到眼前来，再鄙夷她没有这种勇气。她早在心里将这件事反复同自己辩论了一年多，如今决心下定，不会再半途退缩了。

　　可这不代表她不紧张。她就好像第一次和安灼拉重逢——不，第一次自己开办画展——不，比那些都要紧张得多。她双手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袖口和衣摆，当自己猛然醒觉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摩挲了多久。公白飞也许看出了她的紧张，于是他随口起了个话题：“说起来，安灼拉最近沉迷一本新书。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于是他们并一路上谈着闲话，话题从卢梭和伏尔泰跳跃到诗歌，然后说起热安，又说回到古费拉克，最后当他们踏进缪尚的时候，公白飞正说着安灼拉对革命的观点。“在许多观点上我们越来越不相同了，安灼拉相信有时暴力是社会变革必不可少的，就好像要以利刃切掉腐肉，才能使伤口愈合。这比喻我倒是同意的，然而有时对一些不那样严重的伤口，他也要动刀子，这却显得不够慎重了。”

　　“他是这样的……”柯洛娜说，但巴阿雷此时突然想起来他也有话要说，于是她就被打断了。“对，说起安灼拉，我记得他今天上午还跟古费拉克讨论过在缪尚后厅应该有些规矩——既然我们要成立一个社团，总该有些装模似样的规矩。”

　　“我可不信安灼拉是那种拘于陈规的人。”柯洛娜笑道，“那么，他们最后定了什么规矩？”

　　“只有两条。第一条，只有怀抱共同理想的朋友才能领进后厅来。”

　　“这也是应当的。”公白飞说。

　　“第二条，任何女人都不允许进入后厅。”

　　柯洛娜突兀地在狭窄的走廊里站住了。后面的公白飞收不住脚，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

　　“难道这也是安灼拉订的吗？”她问，声音很冷。

　　巴阿雷不解地望了望她。“这是古费拉克自己主动提的。他说，‘这儿也许不总是个谈论严肃话题的场所。任何地方如果只能一本正经，那就太无趣了！但这儿也绝对不能是个寻欢作乐的场所。朋友们，我听说原先就规定了任何女人都不能进入后厅，那么不妨让这个规矩保持下去吧！’”

　　柯洛娜被气笑了。“这样说来，在他的脑海里女人就等同于寻欢作乐。好一个花花公子！”她大声说，“这简直就是强盗的逻辑！是男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在女人身上找乐子。当他们自己满足了，又回过头来指责女人只有寻欢作乐这一个用途。唾弃妓女而不唾弃嫖客，拒绝少女而接纳男青年，这和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了？”

　　“古费内心里是个诚实的好人，要把他比作资本家，那也太夸张了。”公白飞说，“倘若你反对这一条，我们仍旧可以再商议。”

　　“怎么，除了我，难道没有人反对这一条吗？”柯洛娜问，愤怒地转身环视另外几个朋友。巴阿雷抱着手臂，困惑中带着点不耐烦，显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热安迷惑而不安地望着她，而公白飞更多的是无奈：“古费的初衷是好的——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杰出的女性也同样可以为革命贡献力量，我不反对：罗兰夫人就是明证。可罗兰夫人那样的女性实在太少了。更何况，你要知道，这一条并不是针对女性：想想看，我们全是青年人，倘若没有任何禁令，让人将女伴带进来，在这儿谈情说爱，那么革命的气氛就荡然无存了。这并不是排斥某一个群体，仅仅是出于实用的必要而考虑。”

　　“要禁止谈情说爱，那就禁止谈情说爱！凭什么将女性扯进来？”

　　“我们当然可以把这条改成禁止谈情说爱——如果你反对这条规定，这都可以讨论。毕竟ABC的规定总是要经过大家一致同意的，只要有任何人不同意，都可以拿出来再议。”热安以劝和的语气说。

　　“就是。安灼拉和古费拉克就在里头，你不服气，你自己去找他们说，在这跟我们发什么脾气？”巴阿雷不耐烦地说。

　　这使柯洛娜稍稍冷静下来一些。她方才过于意外，被挟带着背叛感的愤怒冲昏了头，却并不是一味吵闹、不肯讲理的人。她顿了顿，就要开口道歉。遗憾的是巴阿雷也是个火爆脾气，刚才听柯洛娜发了一通脾气，他自己的火也上来了。他继续道：“再说了，禁止女性怎么着了？我活几十年，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女的能够处在一群青年学生之中，还安安心心搞革命的！照我说，古费拉克这个提议就没什么错。”

　　柯洛娜的怒火瞬间又被点燃了。她气得双手都在发抖，一阵头重脚轻，脸颊因为过度的精神激动而感到一阵刺痛。“这是你们共同的意见吗？”她转身问公白飞和热安，“你们同意古费拉克的时候，心里头都是这样想的？”

　　狭窄的甬道里黑漆漆的，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她模糊地看见热安拉了拉巴阿雷的胳膊。“我认为这种说法过于绝对。”公白飞不温不火地、和缓地回答，“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同一切有志于革命、有志于人权与自由的人做朋友，不问身份。我认为我们的革命也必须如此，才能取得胜利。然而，也应当考虑到，古费拉克所说的一些风险——譬如将严肃地谈论革命的地方变成谈情说爱的场所——是的确存在的。倘若要让女性加入，需得经过严格的考察。”

　　“也就是说，男性加入进来，你们一概大加欢迎。而女性却非得经过考察不可？”

　　“男性也经过了考察：他们经过了历史和社会的证明。”

　　柯洛娜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通往内厅的门打开了，安灼拉走了出来。

　　“我听见你们在外面了。怎么不进里面来说？”他问。

　　巴阿雷立刻嘟嘟哝哝地抱怨着往里面走过去了，热安和公白飞却还围着柯洛娜站着。安灼拉侧身让巴阿雷进去，自己仍旧望着他们，显然注意到了几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你们在吵什么？”他问。

　　下午的阳光很好。阳光透过后厅的窗户招进来，给安灼拉的身影勾上一圈金边，尤其衬得他满头金发的边缘闪烁出极美的色泽。柯尔卡顿崇拜安灼拉，并不比格朗泰尔差多少，这是人人皆知的：往常安灼拉一出现，他的注意力一定会立刻转向安灼拉。可今天柯洛娜仍旧侧对他站着，没有转过去。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听说缪尚这儿订了两条新规矩，其中一条是，女性不能进入后厅。”

　　“是的。你不同意这一条？”

　　柯洛娜冷笑了一声。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各位一向如此以结识女性为耻。”她说，“既然如此，想来与我结识也只会使你们引以为耻——今日开始，我们不要称呼彼此为朋友了。”

　　她并不等他们回话。她侧身从公白飞旁边绕过，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甬道。身后公白飞和热安一道在喊柯尔的名字，公白飞似乎还追了几步。但柯洛娜头也不回。

　　他们喊的是柯尔卡顿，是一个男性。他们并不是在喊她。

　　她小跑着到广场上，随便拦了一辆最近的公共马车，上车直接说出了安妮的工厂的名字。她跑进工厂，在轰鸣的机器之间奔走，直到看见安妮。她喊叫她的名字，抓住她的手臂。安妮看见她，惊讶得叫了一声。“过来。”柯洛娜说，将她往一边拖过去。

　　“喂，我这边干着活呢！别胡闹。”安妮抱怨道。

　　“安妮！”柯洛娜哀声道。

　　安妮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然后她没再反对，任由柯洛娜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怎么回事？”她问。

　　柯洛娜扑在她沾满棉絮、脏兮兮的外衣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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