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梨花

　　大胤朝顺正二十三年三月，梨花初盛时。
　　金陵城，，安伯侯府。

　　沈南梨眯着眼，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窗外开得正繁美的白梨花，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梨花刺绣，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放松地舒一口气，侧头看向一旁的妹妹。
　　此刻的沈南秋正歪歪地靠着榻上的绣花枕，睡得正沉，原本拿在手里的绣绷也已滚到了榻的边缘，摇摇欲坠。
　　沈南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伸过手去……
　　“哎呦！”原本沉浸于梦乡之中无法自拔的沈南秋突然发出一声哀嚎，“好、好疼啊！哎呦哎呦！谁？！”
　　“妹妹这是怎么了？”声音十分温柔。
　　正专注于感受来自脸颊的疼痛的沈南秋听到这温柔而熟悉的声音，突然打了个寒噤，仅剩的瞌睡虫瞬间被惊跑，她睁开双眸，看见自家表情温柔气质优雅的姐姐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还一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脸……
　　“姐姐，我、我知错了！”沈南秋此刻也顾不上这脸了，赶紧道歉认错，一双杏眼眨巴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骗子。沈南梨暗暗地想着，这小丫头妮子每回犯错被她逮住以后，都会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来请求她的原谅。以前的她看到妹妹这个样子，总会心软地就此放过。但是心软放过以后没多久这妮子依旧是那般的调皮捣蛋。
　　所以沈南梨现在已经不吃这套了。
　　她没有放手，依然掐着沈南秋的脸，笑眯眯地开口：“那你告诉我，你错在哪儿？”
　　沈南秋知道，她的这位姐姐越是笑得温柔可亲，她的结局就越悲惨。
　　“我错在不应该在学刺绣的时候偷睡懒觉。但、但是姐姐，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沈南秋立即承认错误。
　　沈南梨盯着她看了一会，松开了掐住她脸蛋的手。
　　就在沈南梨以为姐姐已经原谅了自己，正舒一口气时，姐姐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既然犯错了就该接受惩罚吧。”沈南梨不再看她，端起小桌上的青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先把梨花图绣好，再去把《女戒》抄五遍。没完成之前，你的点心都不能吃。完成以后，拿给我检查。”
　　继续淡定地无视了苦着小脸的妹妹，沈南梨再补了一句：“青竹、紫竹你们也不准帮忙。”
　　被点名的两个丫鬟微微福身，应了声“是”。
　　沈南梨这才侧过脸去看妹妹，只见那张娇美可爱的小脸蛋此刻皱巴巴的，一脸的欲哭无泪，一双杏眼里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她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身着水青色衣裙的丫鬟挑了帘子进来轻声禀告——
　　“大小姐。”丫鬟先是福身行礼。
　　“怎么了，花意？”沈南梨有些疑惑，花意一直是在外间守着的，这时候进来了，必是有什么事。
　　名唤花意的丫鬟微微抬头，浅笑着说：“方才老太太屋里的香茗过来传话，说老太太请大小姐过去一趟。”
　　沈南梨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她从榻上下来，一旁的丫鬟立刻过来给沈南梨整了整裙摆上的褶角。她吩咐道：“月意，厨房里还有些梨花糕吧，带上一些，随我去老太太屋。”
　　“是。”月意点点头，转身出去准备。
　　回头看了看妹妹，沈南梨抬手，纤长白皙的指轻轻在沈南秋的额上一点，轻声道：“记得我说的话，不许偷懒。”
　　“哦。”沈南秋气鼓鼓地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不愿看她。
　　沈南梨也不在意，转身带着几个丫鬟离开。

　　沈南梨从房间里出来，向着沈老太太所居住的静枫居走去。沈南梨的母亲早逝，她与亲生的两位弟弟妹妹一直是被祖母沈老太太养在身边，亲自教养。
　　这个时候找我，祖母是有什么事呢？她想了想。最近自己一直在琢磨书法，但是女红和琴艺这两方面也没有落下。再回想自己最近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没有哪里逾越犯错的地方……沈南梨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耳旁传来花意的一声轻轻的“小姐。”
　　她回过神来，定了定，向前看去，看见前方出现的身影，眼神微暗，心思流转。没有丝毫的停顿，沈南梨继续向前走。
　　离那人还有五步左右远时，沈南梨不出意料地听到了对方的咳嗽声。
　　“咳咳咳……大姐姐好。咳咳……”
　　沈南梨停住脚步，定眼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少女，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站在她前方的这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少女，就是她的三妹妹沈南怜。沈南怜乃她父亲的吴姨娘所出，沈家大房庶出的三小姐。当年吴姨娘早产生下她，所以身子娇弱，因此父亲也一直颇为心疼她，为她取名南怜，有着怜惜怜爱之意。但在沈南梨看来，自己这位庶出的三妹妹，病怏怏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着实惹人讨厌——因为依着父亲对吴姨娘的宠爱与对沈南怜的怜惜，沈家也没少为这位沈三姑娘找大夫，但是好几次，沈南梨都亲眼瞧见，自己这位病弱的三妹妹，亲手把治疗的汤药，倒在院里的花盆里。
　　“三妹妹。”她点点头，“三月虽然回暖，但微雨凉潮易惹风寒。五妹妹体弱，还是多在屋里歇着为好。”
　　“南怜谢大姐姐关心。”沈南怜掩唇笑笑，“只是近日在屋里觉得闷得慌，所以想出来走走。正巧遇见大姐姐。”
　　见沈南梨没什么反应，她又笑道：“不知大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祖母方才派人喊我过去，我便带了点梨花糕过去看看。”沈南梨淡淡地说，“梨花糕也是有祛疾止咳的功效，我厨房里应该还有一些，三妹妹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待会儿让月意送去你屋里。”
　　“不了，咳咳……大姐姐专门为祖母做的，我怎么可以随便拿。”沈南怜听了，连连摆手拒绝。
　　“三妹妹不必客气，相信祖母也不会生气的。毕竟——”沈南梨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唇边带了点讥讽的笑意，“祖母也希望，三妹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呢。”
　　意有所指。
　　“……”沈南怜表情一滞，低了低头，似是想掩饰表情，但很快抬起头，依旧是那般温顺软弱地微笑，“那就谢过大姐姐了。只是这是娘胎里带出的顽疾，哪有怎么快就能见好呢。”
　　沈南梨看着她，听出了沈南怜的话里有话。
　　“祖母找我，我就先过去了。”不过她也不想再理会沈南怜了，“梨花糕待会儿我会让人送过去，三妹妹也快些回去吧，吴姨娘怕是会担心的吧。”说罢，她不再看沈南怜，直接走过去。
　　“大姐姐再见。”沈南怜稍稍侧身，小声应道。
　　等走远了些，直至回廊转角处，沈南梨再次瞥了她一眼。远远的，穿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扶着红木栏站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冷哼一声，沈南梨脚步不停，直直地朝着沈老太太所住的静枫居走去。
　　她不吭声，身后侧的大丫鬟风意倒是憋不住了，一面走着，一边把脑袋凑过来，悄悄与她咬耳朵。
　　“小姐，那三小姐，绝不可能只是想出来散步透气的。”这丫头在沈南梨的四个贴身丫鬟里算是最活泼好动，也是最八卦的一个了，“她站着那儿离大少爷的云柏居可不远。今儿表少爷过来找大少爷，她必是想要碰见表少爷！”
　　风意口中的大少爷，就是沈府大房的嫡子，沈南梨的双胞胎弟弟，沈南庭。而表少爷，就是沈南梨的姑姑沈月眉的儿子陆见远。沈家与陆家交好多年，沈老太爷与陆老太爷有着同窗之情，沈老太太与陆老太太也是深闺时期的手帕交。沈月眉是沈老太爷的嫡长女，比沈南梨的父亲沈明杰还要年长一岁，与陆家的嫡长子陆嘉丰自小青梅竹马，后来与陆嘉丰喜结连理，生下二子一女，在陆家受公婆看重，被夫君敬爱，成为这金陵城中的一段佳话。
　　两家都在金陵城，来往倒也方便。陆见远今年已经十四岁，虽未及冠，但也隐约有了其父的成熟稳重之风，陆家专门请了先生来为他讲学，据说今年八月就会参加乡试。陆见远也一直勤勉好学，学识才干在这金陵城的同龄人中一直出类拔萃，且他本人又是一表人才。他比沈南梨和沈南庭年长一岁，也一直很喜欢这个表弟，所以偶尔也会过来指点表弟的功课。
　　沈南梨何尝不知沈南怜的心思。每次陆见远过来，她也总能看见沈南怜就在附近晃悠，声声“表哥”娇羞不已。看着沈南怜这个样子，她总会想起沈南怜的母亲吴姨娘，也是这般的楚楚可怜温婉柔弱的姿态。
　　“不准嚼舌根。”讨厌归讨厌，她也是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名声何等重要。她作为沈府的大小姐，沈家大房的嫡长女，自然也不希望自家出现什么丑闻，抹黑沈家的名誉。所以无论多不喜沈南怜，她也依旧不会去引起这些流言。
　　风意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也还是懂得自家小姐的性情与意思，立刻就住了嘴，安安分分地跟在身后。
　　沈南梨其实倒是不在意沈南怜的这般做法。毕竟她在这边晃了这么多回，也从未能进入云柏居，弟弟居住的云柏居与自己居住的念梨居还有祖父祖母居住的静枫居，都在这清思院里，沈南怜可不敢在祖母的清思院里造次。而就算沈南怜在院外碰见陆见远，也没什么用。陆见远一直是知书达理的，对这些庶出的表妹向来保持距离，不怎么亲近。即使遇见，也只是打声招呼就快快离开了。沈南梨真正在意的是沈南怜最后那句话——
　　“这是这是娘胎里带出的顽疾，哪有怎么快就能见好呢。”
　　想起这句话，沈南梨脸色稍寒。
　　当年吴姨娘早产，一口咬定是母亲推的她，连父亲也信了。她这一说，岂不是在怪，她的病，都是母亲的过错。
　　但沈南梨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的。母亲一向温和良善，也一心深爱着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沈家的子嗣出手。况且，若真要害吴姨娘小产，何必等到那个时候？
　　“小姐。”耳边一声轻唤，她望过去。
　　雪意——最明白她心思的，也是最体贴细致的贴身丫鬟，此刻正看着她，眼神恭敬而带着些许的担心与提醒。
　　“我明白。”沈南梨冲她点点头。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祖母找她，她不能带着太多的心事过去。
　　看穿的吧。她想。毕竟是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她不想让祖母担心。

　　刚走到静枫居的门前，只见沈老太太身边的宋妈妈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这位宋妈妈当初是沈老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服侍了沈老太太四十多年，也是这沈府里的老人了，平时就算是沈南梨的父亲沈明杰见了，也要给三分面子。
　　沈南梨哪敢怠慢，脚步加快，迎上前去，扬起几分真切的笑意。
　　“宋妈妈。”她对宋妈妈素来也颇为敬重。这些年里，宋妈妈对她十分照顾，关爱有加，对年幼丧母的她，宋妈妈一直是非常疼惜的。
　　“天有些凉，您怎么出来了。”
　　“我正等大小姐呢。”宋妈妈见了她，笑得温和，“身子骨还硬朗，大小姐不必担心。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我带大小姐进去吧。”
　　“好。”

　　沈老太太正端坐在中堂里的太师椅上，半眯着眼，细细地品了一口茶。
　　老君眉泡出的茶，香气清鲜，滋味甜醇，沈老太太向来喜爱。
　　“这老君眉，是最后一盏了吧。”沈老太太有些可惜，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呵呵一笑。
　　沈老太太的嗓音干脆透亮，不见喑哑。即使年过半百，沈老太太的模样却并不过显老态，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饱满红润的脸上时常挂着老人家慈祥的笑容，眼神沧桑而不失威严。她年轻时也是当地出名的大家闺秀，嫁入沈家以后持家也是一把好手，颇有手段，帮助沈老太爷把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沈家上下无一不敬重她。
　　“是的呢，老太太。”一旁侍立的张妈妈笑着点点头，“去年您过寿时大小姐给您送的老君眉，今儿已经是最后一盏了呢。”
　　沈老太太还欲说些什么，忽然被屋外传来的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打断，听见这声音，沈老太太哎哟一声，笑了。
　　“若祖母喜欢，南梨再去给祖母寻来。”说着，沈南梨已轻巧地跨过门槛，小碎步子走上前去。
　　沈南梨年方十三，正值豆蔻年华。小巧的脸蛋上带着浅浅的绯红，黛眉似柳，一双丹凤眼里缀着细碎的光，明眸如露，樱桃唇色，容颜略带些孩童的稚气却隐隐带着明艳妩媚之感，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可以想象她长大以后的绝美之姿。她身着淡青色底绣着月白色梨花的云烟衫，烟青色缀花薄纱罗裙， 一头墨色长发梳成十字髻，几朵珍珠白色梨花步摇从中点缀，更添几分清秀之姿。
　　“呵呵，我家南梨，确实是最孝顺的哟。” 沈老太太看着自己这个孙女，极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嫡长孙女一直是她的骄傲。放眼全金陵城，沈老太太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找不出一个比她家沈南梨更出色的贵女。论容貌，沈南梨遗传自她母亲的绝美之姿，不出几年，相信便是冠绝金陵的倾城之颜。论才情，在金陵城众家小姐中，沈南梨也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自从沈南梨的母亲故去以后，沈老太太便将她养在身边，亲自教养。而沈南梨也很懂事乖巧，无论女红琴艺，还是书法作画，诗词歌赋，都学得认真仔细。
　　而论出身的话，全金陵城的小姐贵女，也没有她的高贵。
　　不止因为沈家是金陵城中一等一的名门，更因为沈南梨的母亲，乃是先帝之女，当朝皇帝的妹妹，平康长公主。
　　其实平康长公主生前并没有被先帝如何重视，也跟当今圣上的情谊并不十分深厚。平康长公主的母妃，当今的如太妃，先帝的如妃，在当时并不得宠。而这位如妃也是个极通透的人，在那个妃嫔争宠，血流成河的深宫中，不争不夺。在那场暗流汹涌刀光剑影的后宫算计中，想要独善其身，也是件极难的事。但是如妃偏偏却做到了，她在那场腥风血雨的争夺中淡出所有人的视线，直至当今圣上登基，顺顺当当地被册封太妃，如今在宫中尽享清福。而平康长公主则继承了母亲的生存之道，在先皇最后的弥留之际，在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战中全身而退。虽然平康长公主下嫁安伯侯府，在世人眼里都显得委屈，但比起她那些在夺嫡之战中失败的兄弟姐妹，她的结局实在是好太多。
　　而在八年前，平康长公主病逝以后，沈南梨和沈南秋姐妹，被皇帝册封为长安郡主与长宁郡主。当年这两道圣旨，可谓是震动京城。毕竟平康长公主确实太为低调，与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平华长公主的风头相比，确实是太过默默无闻了。当年活下来的长公主并不止平康和平华两位，而就是这一位最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得到了与平华长公主同等的恩赐——女儿被册封为皇家郡主。当时许多人猜测，这是不是意味着久迁金陵城多年的安伯侯就要回京被重新重用了？然而并没有，安伯侯府已经安安静静地呆在金陵城，八年来从未回过京城，于是这安伯侯府也渐渐被人淡忘，在京城中甚少被提起。
　　即使在京城中，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大家闺秀吧。沈老太太暗暗地想，伸手让她过来。
　　沈南梨缓步走过去，在一旁的椅子前落座。
　　她刚一坐下，就听见祖母的声音。
　　“南梨。”一如既往的慈祥，“你有没有想过，回到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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