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骨

　　古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叫姜桃花。我出生的时候正是人间芳菲三月天，可却遇到了百年罕见的大雪灾。山封了，路也封了，阿麽说那时全家几乎一整个冬天都躲在地窖里，庄稼里粮食也收不上来，吃不上米粮只得拿家里祖传的金器银器去换，一枚金戒指只得换一碗米。因为雪灾，十里八村的都死了很多人，有冻死的有饿死的、还有被雪埋了再也爬不出来的。
　　而天灾越是疯狂，人们越是需要一些精神信仰，或为修得来世安稳，或为安慰眼前悲苦。痛苦需要被转嫁，被触怒的神灵需要被抚慰，人们开始诞生一些残忍荒诞的想法——或许神灵不再满足于进贡的这些牛羊米粮？那一年一个尚未成年的纯洁少女被推上了祭坛，然后生生挖去了头盖骨。然而奇迹般的，雪停了，次年亦是大丰收。而继那次大丰收之后，十里八村的更是出现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所幸在那之后来了一个老道士，在西边那个山头一个人建起了一座道观，也就是现在的玄清观。据说那老道士本是个云游道人，途经此地时突然喟然长叹了一声“本是仙兽，为何成魔。”，便就此住下，一直到了今日。后来零零散散又收留了许多流民信徒作为弟子，如今这道观竟也初具规模。
　　阿麽总跟我说我们村这座山山上是居住着神灵的。可是后来那神灵是否成了妖魔？没人见那老道收服过什么妖魔，自然地、山上的神灵也再没有显过灵。自那以后老道制止了村里继续用少女献祭，而十里八村的怪事也停息了。村落重又恢复了平静，那些荒诞不羁的传说变得更加遥远以及不真实。
　　我叫姜桃花，桃花就是桃花的桃花，虽然我出生的时候一朵桃花都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是神灵，但我知道什么是妖魔。我天生能见鬼。在我年幼时也时常因为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而口无遮拦闯下许多祸事。自我稍懂事后我才明白我看到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而人们害怕这不一样，哪怕是你的至亲。
　　此时自那次大雪灾之后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而我也成年了，今天便是我的成年礼。我们村落有个传统，便是觉得十四岁之前的孩子都是地府来的孤魂野鬼，额头还有一只鬼眼睁着，未脱鬼气；而一旦满了十四岁戴上了额环遮了鬼眼便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人，而这额环更是相连命运一辈子不能取下。因此成人礼总是格外隆重，在这天穿的礼服都要提前一年开始绣起，从束发用的金环到足下踩的云履更是无一不繁复精致。
　　今日阿麽早早地便把我叫起，早起为我梳头。阿麽先将那些冬天收集起来的干皂角泡了一泡，之后用石头舂捣碎了他们再加水加热并用小火熬上一会。在熬的时候阿麽会舀一勺红糖放在里面让那些汤料熬得更稠更香。而后把汤盛出晾干便可用来洗发。再之后用头油发蜡将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如绸缎般坠坠地垂在腰间才是最好。因还未嫁人所以也便不能梳髻，只能将两边的头发略略编个花样便用精致的小金环束好固定。这样当然还没算完，额环作为每个孩子成人最为隆重的一件首饰总要等到最后的仪式上才能被戴上。一般孩子继承的都是故去先人留下的额环，男传男、女传女。而我今日要戴上的正是我父亲的额环，我父亲为救人在我年幼时去世了，母亲也因此不知所踪，只留我一个人被阿麽抚养长大。
　　成年礼是村中的大事，到了年龄的孩子会被一同带到祠堂授予额环执行成人礼。阿麽为我准备的耳环是一对明亮的小珍珠，刚准备戴上便听见有人高声喊“桃花——”，吓得我手一抖，新打的耳洞被扯出一串血珠子。
　　“哈哈哈！瞧你吓得！”看见我的动作少年从趴着的墙头一下骑坐了上去，抚掌大笑。
　　我气愤地拿起门边的扫帚就往他坐着的墙头上呼去，少年灵巧地一避，顺势便跳了下来，躲着我的追打便一下蹿到了我方才坐着的院中石桌旁，好奇地拿起我方才打算戴上的珍珠耳环。
　　见他不动，我便趁机举着扫帚朝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璃仙你这个捣蛋鬼！下次不许你来我家！”这少年叫璃仙，是那住在西山上头的老道士给取的怪名字。据说老道士刚来这个村的时候便从山上抱回了尚在襁褓中的璃仙，交给村里瞎眼的半仙婆婆代为抚养——并让这个孩子认这道长做师父，授予他道法。大家都说等半仙婆婆百年之后，或许村中祭司就会交由他来继任。可我看了看此时好好一身大红礼袍被穿得皱皱巴巴、翘着二郎腿坐在院落石凳上拿着我的耳环左看右看的少年，心里默默摇了摇头。我可不信他能当村里的祭司。
　　“桃花你来！阿嬷帮你上妆！”听到阿嬷从里屋喊我，我赶紧应了一声，然后推了一把璃仙让他快走，并和他约好了等着成人礼结束了我们挖了我阿嬷的私酿果子酒给他师父带去，一起听他的老道师父讲故事。
　　这是阿麽第一次为我上妆。我先自己洗好了脸，然后阿麽为我用熬好的石榴水洗眼睛，阿麽说这样可以使我的眼睛明亮而又有神采。接着便是傅粉描眉，阿麽用笔勾了朱红色的胭脂为我凃唇。阿麽一边给我上妆一边对着我絮絮叨叨：“头发齐整则运势齐，头脸明净则心明净。”
　　正午午时正是日头最高涨的时候，十里八村要举行成年礼的孩子们在这一时都被穿戴的整整齐齐聚集到祠堂。女孩半圈男孩半圈，围着祠堂中央的泉眼站着。璃仙就站在我对面，身上端端正正地穿着大红色的广袖长袍，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由一个小金冠梳起别在脑后；若不是他总朝着我挤眉弄眼，我几乎要觉得他就是老道故事里那些漂亮又无所事事的仙人。
　　我们村子世代以酿酒为业，酿酒的原料也很是奇特，竟是山上一种叫做建木的树液，又因着从山上流至村中的甘冽的泉水，酿出的酒竟出奇的好。所以这树这泉水皆被认为是我族圣物、维系着我们整个村落的衰荣。先辈也因此留下话语“泉水竭则我族衰”。
　　“礼起！”随着族长为案堂前高挂的仙人画像上了三支清香然后给每一位孩子倒了一杯清酒，围成一圈的孩子们对着酒碗开始唱族中的歌谣：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 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 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 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 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 八月断壶。
　　九月叔苴， 采荼新樗。食我农夫。
　　……
　　“礼毕！”随着族长一声高喝，成年礼的孩子们将手中澄清的酒水重又倒入泉中。
　　“啊！——”村头王教书家的小莲忽然高声尖叫，满脸惊恐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群诧异地向她看去，她哆嗦着拿手指了指泉水池子，带着哭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老鼠。”
　　听她说完，泉水池对面的男孩子纷纷哄笑起来。璃仙更是大胆，撩起袖子便揪起了那只大肥老鼠的尾巴，还大喇喇举到小莲面前晃了两下。小莲一时没忍住，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这下不只是小莲，参加成年礼的女孩子都多少被恶心到了，三三两两挤成一团。
　　族长见此情形生气地用手上的杖木狠狠敲了敲地面：“璃仙啊璃仙，成人礼你也敢胡闹！还不快快去把这脏东西扔到门外让人给烧了！”璃仙被族长当众斥责，垂头丧气地出门将老鼠扔了。站在小莲两旁的女孩子也赶紧将她扶起，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待璃仙回来，成年礼的男孩女孩又被要求站成一排，由族长依次亲自授予额环。待到璃仙的时候，族长生气地蹬了他好几眼，这才把那蓝白色月光石的额环带在了他的额间。照理说璃仙无父无母被老道士从山中捡到，不该会有额环，这是收养他的半仙王婆婆拿出故去夫君的额环这才让他得以举行这个成人礼。
　　看着族长为璃仙授予他夫君的额环，王婆婆半是开心半是感慨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半仙王婆婆本来便是村子里主掌祭祀、问卜的大祭司；因为算得灵验，村子里也叫她“半仙”，在村子里本是很有威望的一个老人。后来因为那云游老道士来到此处，并告诫村民废止祭祀。因着看那老道士确有几分本事，村民们也便一致通过了他的要求，从此王婆婆便只负责制一些草药以及替人问卜吉凶，倒也素有贤名。
　　终于轮到了我，族长为我戴上了我父亲留下的鲜红血玉的额环，然后几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是为我父亲的逝去还是为我……天生不详？我闭了闭眼，只为这额环真能遮住我的鬼眼罢。
　　成人礼终于结束了。我回家换了身衣裳并擦去了脸上的脂粉便急急地往院子外面跑。我太着急验证自己的鬼眼是不是真的能被遮住了。
　　“桃花，成年礼刚结束你又往哪儿跑！”阿麽见我急急地跑出去便倚着门高喊。
　　“我和璃仙约好了一起去山上听他的师父讲经——”我抱着两个干粮饼子一边回头答话一边往外面跑。其实那老道士哪会讲经，会讲些真假难辨的鬼怪故事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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