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的守望者

　　“能掌控守护自己所有者才算是王。”
　　——《精灵宝钻》

　　……
　　……

　　斜阳的余晖下，森林中部的守卫者们忠诚而沉默地驻守在自己的领地上，呼吸的气息隐藏在轻风与落叶的轨迹里。他们早已习惯从每天的清晨至日落，日复一日地待在同一颗树上，任何试图入侵这片净土的敌人都无法瞒过他们的眼睛，甚至一只鸟，一只飞蝇。

　　而就在他们完美隐匿入枝叶的阴影中时，一个身影忽然掠过，携起的微风掠过耳畔，速度快到几乎很难看清对方的面目。但守卫者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他们心知肚明来者的身份。他们对那种气息极为熟悉，而且很赞同辛诺德的形容：就像是还没熟透的橘子，散发出微涩而清新的味道。

　　“早上好，克洛，维姬，阿伊萨尔，辛迪加——”

　　充满朝气的声音如疾风穿林拂叶，准确地叫出了所有驻守于此的守卫者的名字。暗处的精灵们注视着那个那个慢慢有所改变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很轻的微笑。

　　真不愧是艾斯特斯训练出来的人——他们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四年，这个出生于凡世，被人类抚养长大的半精灵幼崽就展示出了她战士般的天赋，以及实现诺言的决心。虽然她的训练比这里的任何精灵都要来得艰辛，但她依然一步步完成了艾斯特斯的考验——从站桩的百里穿杨，到马背上也能射中敌人心脏，再到精准命中目标更小的头颅；从笨拙的一路小跑，到步伐轻盈地跳跃攀爬，再到如今无声无息的隐藏与攻击。不过是四年的时间，这个彼时稚嫩的女孩已然慢慢蜕变成为明朗而充满锐气的少女，她的步伐踏遍了整片森林，和几乎每个马群，每头鹿，每只鸟成为了朋友。就连最顽固的精灵，也无法从心里讨厌这个半精灵，她似乎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可以轻易获取每个直视她眼睛之人的亲近与喜爱。

　　“她好像……开始长大了啊……”有一个精灵忽然低声喃喃，众守卫者举目遥望，发出了和伙伴相同的感慨。

　　守卫者们经常能够得见西维亚的身影，不仅仅因为这个半精灵尤其喜爱天还未亮时爬上树冠等待日出，夜幕降临后仰望群星。一天中她几乎都漫游在外，甚至在夜里都时常憩息在树上。她是真的很期望成为他们的同伴之一，仅仅为了更贴近“树民”的生活，理解所谓“规律与平衡”的真理，她将自己放逐于旷野，不畏烈日寒雨，不惧蛇虫鼠蚁，像森林里高大巍然的百年巨木一样，将根深深扎入地底。

　　因为见面过于频率，因此很多精灵能一眼看出西维亚的变化，直到今天有同伴一语点醒，他们才恍然发觉：是的，这个曾经被视作幼崽的半精灵，似乎……是真的快要长大了。

　　毕竟，属于人类的寿命一向短暂，一个普通的半精灵，必死命运几乎就镌刻在她的人生轨迹里。

　　他们一想起这些，就忍不住摇了摇头，默然叹息。

　　西维亚一路悄然前行，几乎连树上盖窝的鸟都没有惊动，然而当她快要接近目的地，视野中出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时，她还是放轻了动作，屏住呼吸，想要无声无息地靠近对方——但和之前千百次一样，她依然失败了。

　　那个精灵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冷淡的声音平缓响起，“慢了。”

　　西维亚一顿，她一脸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有些沮丧地从树上轻盈地跃了下来，平稳落地后，摸了摸鼻子，瞅他，“嗯……下次我会更快些的。”

　　艾斯特斯目光平静，所有的秘密在他的注视之下都无所遁形。

　　“……好吧。”西维亚投降，一点也不愧疚地拉上一个垫背的倒霉家伙，“——辛诺德邀请我吃烤肉，所以……”

　　这不能怪她。西维亚心想，实在是那家伙烧烤的手艺太好了，每次她都无法拒绝对方笑眯眯的盛情邀请——鉴于精灵伙食的清淡，从小就喝牛羊奶长大从不缺肉吃的西维亚很难抵制这种诱惑，更何况她每天的运动量极大，这意味着她需要吃更多的东西才能保持精力旺盛。

　　艾斯特斯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他瞥了一眼半精灵嘴角的丁点儿油渍，不动声色地转开眼，选择略过这个没营养的话题，淡淡道，“吃饱了，就有力气学新东西。”

　　西维亚立刻提高了警惕，盯着艾斯特斯。无他，实在是因为这位森林卫队长的威严和事迹在她前几年的人生轨迹里留下了深刻阴影：他训练方式之刁钻冷酷简直可以著成一部守卫者的血泪史，而且无论西维亚多么努力地达成目标，都无法获得来自对方哪怕一个微笑，从头到尾她就没见过艾斯特斯露出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任何表情，她甚至怀疑他根本不会笑，就连那个漂亮毒舌的王子都没让西维亚觉得如此可怕过，她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上天入地一刻不停地训练。

　　“新东西？”西维亚微微讶异。四年了，她的箭术早已达到了精灵的水准，虽然艾斯特斯从未就此有任何评价，但她以为有关射箭上已然无法有更高的造诣，或者说艾斯特斯终于要开始训练她练剑了吗？

　　他曾经说过，当他认为她准备好了的时候，她就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弓与剑，她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天。

　　没想到艾斯特斯只一句话就推翻了她的所有猜测——

　　“从现在开始，你所学习的，才是‘箭’。”

　　西维亚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艾斯特斯就退后一步，看向她，示意她抽出弓箭。

　　西维亚虽然心里很疑惑，但依然毫不犹豫地照做了，顺着艾斯特斯的目光，定在了远处正随着微风逐渐飘摇下落的残叶上。

　　这样的练习早就经历过千百次，她对此熟稔于心，搭弦拉弓一气呵成，微微屏气后就松开了手，意定神闲地等待着落叶被定在树上的美妙声音。

　　然而没有。

　　事实上，那支箭根本就没有碰到落叶——从侧方射出的另一支箭以极其巧妙刁钻的角度和暗含锋锐的力度追上了她的箭，快得空中甚至擦出几道火星子，即便她占领了先来者的优势依然无法阻挡后来者的轨迹。她的箭直接被撞飞出去碰在树干上折成两半，而那支箭则取而代之精准无比地穿透叶子，将它钉死在树上。

　　西维亚保持着松弦的姿势，目瞪口呆。

　　还能有这种操作？！

　　她立刻惊异地回头看向那支箭的主人——艾斯特斯垂眸看着她，目光毫无波动，气息平缓极了，根本不像是刚射出了如此霸道之箭的模样。

　　“‘击碎’，”艾斯特斯说，“不仅仅是穿过你面前的阻碍，真正的神箭手，从他的弓下射出的任何一支箭，都拥有打破轨迹的力量。”

　　“——而你所要做的，就是绝对的专注，反应，和计算。”

　　艾斯特斯注视她，“多说无用，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西维亚手足无措地拿着弓箭站在原地，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精妙的箭术，那种饱含力度和技巧的熟稔运用之道令她除了惊叹，以及对艾斯特斯的能力有了进一步认知外，无法带给她更多启示。她看了看艾斯特斯，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就这些了？你确定不多说几句了吗？”

　　好歹接触弓箭四年之久，她很清楚刚才的那一箭不是单纯依靠频繁练习能够达到的境界，人类中也有神箭手，但是能射出那一箭的人屈指可数，整个图书馆的记载里她只看到有一个人能做到，但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此后再无破箭这一撰述。

　　在艾斯特斯深邃却充满压迫力的注视下，西维亚还是咬了咬牙，犹豫着在艾斯特斯举弓的同时拉弦，意料之中，她的箭能够百米之外命中一只飞蝇，却无法碰触他的箭分毫，直直地飞了过去。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即便大家都说她的箭术几乎有了精灵的模样，但和他相比，依旧显得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

　　艾斯特斯一眼看出她的犹疑，淡淡问了一句，“想放弃的话，我可以开始训练你一直梦想的剑术。”

　　西维亚一愣。

　　她沉默地直视艾斯特斯的双眼，依然没有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找到任何玩笑或引诱的意味。他是认真的，只要她表示出任何半途而废的意思，他都不会再提起破箭这回事，她不必遭遇无从下手的境地，并且能够拥有再度使用精灵匕首的机会。

　　——不。她不会这么做。

　　放弃是个很简单的事。可一旦第一次在一件事上有所妥协，那么也就意味着，在以后遇到困难的每个时刻，她都会有第二选择：放弃，而不是继续坚持下去。

　　她决不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更何况，她一万个不想在艾斯特斯面前示弱，打破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立下的承诺。

　　西维亚深深吸气，重新拿起弓箭，目光凝聚。

　　“有人可以做到，”她低低开口，“——我也能。”

　　艾斯特斯既无意外之色也无赞扬之语，只是淡淡开口，“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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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过去，西维亚依旧无法领悟破箭的奥秘。

　　经过这一役，她才发觉艾斯特斯的实力有多么强大，每次在她以为这就会是对方极限的时候，他总能给她惊喜，似乎所有不可能他都能轻易完成，而这就是一个森林卫队长最高的荣誉与威信。每当她艰难地翻过一座高山，欣喜地认为这就是顶点，然而他的身影早就在前方另一座高山之巅。那看似简单而轻盈的一箭中所蕴含的技巧和力度，也许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她一直试图寻找着那最关键的一点，让她的箭能够追上另一支箭的“那一点”，可惜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无法找到。

　　直到今天，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来到了训练点，然后就发现这里多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嗨，西维亚。”笑容明朗眼神明亮的精灵笑嘻嘻地朝她挥了挥手。

　　“辛诺德？”西维亚驻足，疑惑地看向艾斯特斯，“……你们这是……”

　　艾斯特斯沉默不语，辛诺德却很乐意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靠在树上抱臂望着她，一副极度好奇又想看乐子的模样，笑道，“听说你遇到了难关？——作为朋友，我怎么可能不来帮忙呢？”

　　帮忙？西维亚更疑惑了，怎么帮？

　　“我和加里安都看到了，一致认为你需要一点小小的助力，”辛诺德一本正经，“比如说，这个。”

　　他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一个圆圈，西维亚在愣了片刻过后马上反应过来，骇然瞪大了眼，连忙摆手拒绝，“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当靶子？——这怎么可能！这太危险了！艾斯特斯怎么可能会同意这样的要求！

　　“不行也得行，”辛诺德摸摸鼻子，“你是不相信我们，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你不明白，辛诺德！”西维亚很着急，“我从没有一次成功过！万一这次我仍然失手了——这可是真的箭，你会受伤的！”

　　她转头看向艾斯特斯，语气都沉了下去，“你快叫他让开！艾斯特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意料之外，卫队长很平静地回了一句，“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西维亚倒吸一口凉气，一眼望见辛诺德眼中那种无可辩驳的决心，以及明亮的笑意。她沉默了许久，竭力压制下手指的颤抖，挣扎着开口说道，“……我不可能做到的，辛诺德。我会伤了你。”

　　“为什么要担心这些呢，西维亚？”精灵微笑，“在你爬上树冠的时候，你想过自己也许会坠落摔死的结局吗？在你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的时候，你考虑过会被淹死吗？甚至在你拿起精灵匕首面对奥克的那一刻，你想过自己接受死亡的痛苦吗？——在那些至关重要的时刻，小西维亚，告诉我，你第一个想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

　　脑中一片空白。没有生，没有死。只有无畏的勇气，一往直前的信念。在那最痛苦也是最欢欣的一刻，她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有脑海中一个声音不停呼唤着她，驾驭着她，让她从此爆发人生中熊熊燃烧的怒意，以及克服一切无所畏惧的力量。

　　那才是她最专注，也最强大的时刻。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辛诺德笑容愈发明朗，“而我明白，你也知道你在做什么。”

　　并非是追上他人的轨迹，而是创造自己的路，然后碾碎一切外物，无所畏惧，无所阻挡。

　　“记住那种感觉，”辛诺德张开手，微笑，“我知道，你一直未曾忘记，而你现在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回忆重现。”

　　那种空白，那种心里的声音，那种近乎愤怒的平静，那种极度关注。

　　宛如一切都随之慢了下去，时光不再流逝。

　　“准备好了吗，小西维亚？”辛诺德笑道，然后对艾斯特斯说，“我准备好了。”

　　艾斯特斯毫不犹豫地抽箭，搭弓，拉弦，然后松开弓弦——

　　“等等！辛诺德——！”

　　眼见一箭就要射出去，正中辛诺德的胸口，她对艾斯特斯的力量再清楚不过，那是毫无回旋余地的致命伤。极度惊恐之下，西维亚根本想都没想，意识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只遵循身体本能迅速拉弓，全无思考余地的一箭对准它就射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空气都为之凝滞，她清晰地看见似乎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缓慢，她能看见不远处树叶轻缓坠落时悠然颤动的频率，漏下的光斑在穹顶与地面之间形成边缘淡薄却笔直的通道，纤弱的灰尘在缓慢扬舞。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听到箭尖破空而去时那种带着利鸣而萧然的风声，她看见从自己手中飞出去的那支箭以勇往直前无可辩驳的力道直直钉入了另一支箭，势头锐不可当地将它一分为二，箭尖穿过木质，直接劈碎了它。

　　然后擦着辛诺德耳边的碎发钉入后面的枝干里。

　　西维亚顿时呆在原地。

　　一切变得安静下去。

　　反倒是当事人首先回过神来，他好奇地捡起地上碎成两截的箭，仔细瞧了瞧，哇了一声，叹道，“看来我的烤肉把你养得不错嘛，瞧瞧这力气——”

　　他啧了一声，然后摇了摇箭，朝西维亚笑道，“看，这不就成功了吗？”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到的。辛诺德微笑，“要知道，西维亚，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从没怀疑过你。”

　　而就和她一样，站在这里的时候，他也未曾考虑过后果，因为他知道，她能做到的。奇迹并非存在于命运的须臾之间，而在于每一个她曾做出的选择。她从未选择放弃，那么奇迹也不会让她失败。

　　“别再这么做了，辛诺德。”西维亚在看到他毫发无损的那一刻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指不停颤抖，就连声音都止不住的战栗，可她依然说出了这句话，“——绝对、绝对不要再这样吓我了！你听清楚了吗？！”

　　这是西维亚第一次这样沉重而严肃的呵斥一个比她大了千百岁的精灵，可辛诺德不但没有丝毫生气，甚至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不过为了安抚受惊不轻眼里都开始水光闪烁的半精灵少女，他只得投降地举起手，妥协般地安慰道，“好好好——我保证，我保证不这么做了，艾斯特斯作证——别生气了，好吗，西维亚？”

　　她理都不理，甚至连艾斯特斯都没管，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辛诺德连忙追了上去，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后怕不已的西维亚，承诺会送来更好吃的烤肉和美酒，这才让半精灵少女有了点好脸色，两个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身影渐渐消失在森林深处。

　　艾斯特斯沉默地凝视着二人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这个温和而好脾气的精灵守卫者曾经对加里安感叹过，而加里安又转述给他的话——

　　“我在历练的时候，曾见过不少的人类，”辛诺德远远凝视着西维亚在晨光中孤独练箭的侧影，忽然就低声喃喃开口，“但她的心里肯定有某种火焰，让我第一眼就将她和其他人分开……”

　　艾斯特斯缓缓垂下眼，默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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