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梦

　　黄昏时候，汤方和云之贤两人乔装成云府的家仆丫头出门去，两人埋头疾走，一同来到护城河边的酒肆街。

　　酒肆街附近胡同多，一律都是灰墙红瓦的二层小楼。
　　四四方方院子里，住的多数是老皇都百姓，还有在皇都里做生意当小老板的，也有些来皇都讨生活的外来人口。

　　菜市和百货铺子都在收档中，“便宜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故而，哪家掉价得便宜，哪家档口前的簇拥推搡的百姓就多。

　　汤方拉着云之贤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东转西转，一边确保没人跟着，一边又格外仔细地找着景誉留下的符号，按图索骥。

　　护送长姐来见大姐夫的舅舅，这个差事本是大表哥的，但考虑到他的目标性太强，也不会功夫，大姐夫就没有再坚持下去，反而想到了他。

　　大姐夫找到他道明计划时，他还不相信地傻眼站了许久。后看到大姐夫在他掌心画出凤符时，他的小心脏又跳得格外欢腾。

　　再说，她自己也是有些小私心的。

　　那王氏部族在北郡留下了许多诡秘有趣的传说，光是“部族的女巫能召唤凤凰神鸟”这个传说，就让彼时还是蒜苗高的他和高蒜苗半个头的如意两眼放光，神往得不得了。
　　可惜，还未等他和如意两人学好功夫去密林里寻源，这个令他俩神往的部族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后又听说叔伯说自王氏部族消失后，擎山密林深处的大火烧了一月有余，不但许多古迹都烧没了，连北郡特有的、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兽也一同失了踪迹，再无人可发现。

　　坊间有传言说，这个神秘的部族是被凤凰神鸟领引到天上当神仙去了；也有人说，王氏部族的女巫与外族人通婚，触犯了族规和天条，糟了神怒，所以被灭族……此事众说纷纭，却没人知道真相。

　　那半年里，不管走到哪处都能看见百姓们围成一圈；侧耳听去，谈天的内容无外乎都是有关于王氏部族的，说的人大放厥词，听的人津津有味。
　　这让大家议论得分外起劲的八卦，却让他和如意两人格外提不起劲。

　　时隔多年，眼下如能见上一面，也是夙愿得偿啊。

　　汤方喜不自胜，得意之余，在心里排遣起汤圆来：如意啊，你可怪不得我啊，弟弟我果真比你福气好一些！

　　福气好的汤方果然带着云之贤找到了目的地——东边老胡同里最深处，一家看来十分破旧残败的客栈。

　　汤方上前敲了敲爬了些青苔的门，不多时，门里传来老者颤悠悠地一句话：“天色渐晚，本店休整，赶路人切勿投宿。”

　　暗号的前半句是对的。

　　汤方沉声应对：“是人是鬼，见面当知，老人家可发慈悲。”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被打开，花甲老人笑道：“贵客请。”

　　汤方和云之贤道了一声谢，一同进门去了。

　　外观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民宅，院里却整齐干净，清爽又雅致。
　　主人家在院中挖了鱼池，种了莲，布了假山，又栽了一排翠竹；石桌石凳拙然朴实，桌上摆着一方五弦琴，琴旁的银壶里煮有热茶，暗赭色的香炉里又焚着香。

　　略带涩味的茶香和磅礴大气的沉香交融出一种醉人的纯然，极稳定心神。
　　其味厚重悠远，浓淡相宜，层次分明，令人心旷神怡。

　　老者客气地在前面引路，将二人带到正厅暖阁。
　　暖阁干爽明亮，小厅里坐着四个人。

　　正在喝茶的景誉看到人到了，笑着起身，上前来牵着云之贤走到三人面前。

　　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见他们走过来，赶忙先站了起来，候在一旁。

　　景誉笑着给中年男子介绍身边的人儿道：“舅舅，这便是之贤。”

　　“之贤，这是我舅舅，乔鲲。”

　　云之贤见礼，悦色道：“舅舅好，之贤有礼了。”

　　乔鲲一脸和善，起身打量了一阵，对温和清秀、大方懂礼的云之贤很是满意。他与景誉笑道：“很好，与你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形锦盒，递与云之贤。
　　见其斟酌，乔鲲又解释道：“乔家有些规矩传下来了，只要订下媳妇和女婿，便要以贵礼相赠，一是家族重视血脉传承，二是格外珍重成为一家人的情分。早些年就该送了，可舅舅竟不知誉儿还活着。”

　　云之贤面上一红，恭敬地接过来，又道了声：“谢谢舅舅”。

　　乔鲲回了一个笑，鼓励她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云之贤迟疑地抬头，默然询问景誉的意思，见他点头，遂欢喜地打开礼盒。
　　另外两个戴银饰的年轻和汤方人却也十分好奇，一同伸长脖子探头看来。

　　长型锦盒里是一根大红色羽毛做成的……类似钗的头饰。

　　羽毛色泽极佳，虽离了共体，却仍像长在共体身上那般，随着光线明暗做浓淡变幻，七彩纷呈；银饰冷冽，坠着的珠宝大器奢靡，华美之极。

　　汤方大开眼界，在心里啧啧称奇；戴着银饰的两个年轻人却诧异地互看了一眼。

　　然后，在南郡密林里掌握了新技能的景誉听见了乔麟的腹语，小声道：“家传的‘凰栖’不是要给儿媳妇的吗？”

　　心大的乔麒道：“这也是儿媳妇嘛！”

　　闻言，乔麟又盯回云之贤，素来平静如水的内心有些波澜起伏。

　　乔家儿媳妇云之贤有些呆了，饶是这辈子还专程学过珠钗头饰和金银配饰的设计，也看过许多贵重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却不曾得见过似手里这只这样巧夺天工和珍奇罕见。
　　这材质不但特别，还不可仿制，真是难得的一件珍品。

　　景誉与乔鲲做眼神交流，只见乔鲲对他温和一笑，伸手轻拍了他的肩头，又用力握了握。

　　景誉感激地点点头后，转身将站起来的两个年轻人介绍给她，“这是舅舅的一双儿女，乔麒和乔麟。与你同岁的阿麒是哥哥，比阿麟长三岁。”

　　二人都穿着绣工极美的蜡染服饰，麒麟兄妹分别给云之贤见礼。
　　因部族的吻面礼特殊，贸然行礼许会吓到寻常人，故肤色黝黑但面容俊朗的乔麒学着景誉教的方式，笑着抱拳道：“百闻不如一见，给嫂子见礼。”

　　云之贤被“嫂子”一词逗乐，粲然笑着，也回了礼。

　　与兄长乔麒不同，妹妹乔麟肤色白皙，鹅蛋脸，相貌与景誉有些相似，五官都像是精工细琢刻出来似的，极美。
　　可美人冷淡漠然，一双如水美眸定定地看着云之贤，读不出情绪，只是一瞬不移。

　　见状，乔鲲轻喝了一声：“麟儿。”

　　经父亲出声提点，小冰山乔麟垂眸，微微颔首，不同于乔麒的热情，只淡淡轻唤了声：“云姐姐。”

　　云之贤也朝她回礼，笑出一双酒窝。

　　为此，乔麟不禁看愣了，听得云之贤又说了一句“欢迎你到皇都来玩”后，她才回过神，并别扭地把脸转向一边。

　　介绍完云之贤后，景誉又将站在一旁兴冲冲地、眼神发亮的汤方介绍给乔家三人。

　　等大家都客套寒暄后，应门的那位老者请五人移步到正厅用晚膳。

　　比起对自己的一双儿女的严厉，乔鲲似更为包容景誉，大概也有因为心疼他如今孤苦伶仃一个人的缘故，遗憾之余，又生出了许多份溺爱。

　　席间得见云之贤与景誉两人亲密，恍惚间，眼前像是重现了胞姐对景峰关怀备至的场景，乔鲲心里伤怀感慨，却也欣慰。

　　热情外向的乔麒与到哪儿都特别自在的汤方坐在一起，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北郡的趣事，又再用着欣赏的眼神打量着对方，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一人默默坐着的乔麟似水土不服，没有胃口似的并未动筷。

　　趁景誉和乔鲲说话时，云之贤挪了挪凳子，想与她挨近些。
　　可乔麟也动了动，离她又远了些。

　　云之贤以为自己看错，又往她那边挪了挪；为了证明她没眼花，乔麟果真也移了移凳子。
　　眼下这种情况让云之贤有些犯难。

　　以前她终日玩自己的，不主动结交朋友就罢了，可好歹现在她也出来见了见世面，自认为还较好相处，怎会如此出师不利？

　　微弱挫败感被打消了，乐观的云之贤不打算再挪动，她笑着轻声问道：“阿麟，菜式不合你的胃口吗？”

　　乔麟盯着眼前那盘孜然牛肉，面色漠然道：“月破日、月圆时，斋戒。”

　　云之贤了然，又笑着问她：“原来如此，那我吩咐店家再去做两道斋食吧，你喜欢吃什么？”

　　乔麟是不惯有人这样热情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一脸笑意的云之贤，顿然发现对方的这个笑容有些熟悉……令她不自觉地看了看坐在云之贤身边的景誉。

　　她心想，若不是这突然从天上砸下来的堂哥说服了在部族里司仪的曾外祖，或许她还不能走出那树屋……

　　打出生以来，她像件珍贵的宝贝那样被族人束之高阁，又或者说，是被众人遗忘在俗礼中。部族里的人对她从来只有“恭敬礼待”和“敬而远之”这两种状态。

　　除了阿爹和哥哥，这十多年来并无人打算亲近她，了解她，更没人想知道她喜欢什么。

　　所以，“她喜欢吃什么”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值得她特意来问一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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