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梦

　　夜夜翻墙的人，雷打不动的，在茶园的老地点，纵身一跃。
　　嗯，他又翻墙了。

　　皎洁月色下，铺了一层霜色的南苑安静得很。
　　飞鸟归林，虫鸣声竟也弱弱的。空气中，只有开到荼靡的桂树、兰和红蔷薇在不断织着馥郁的网。
　　景誉深呼吸一口，那劳累一天的身心，此刻愈发变得轻松又安宁。
　　他上前去叩门。

　　翠儿在景府忙了一天，回来后就歇下了。本是安排了可乐过来上夜的，可洛萤那边还有些事需要交代予她，忙得也走不开了。
　　赶巧的，在宫里做客的汤圆被沐熙留下了，午后已专程遣人来云家告知要小住两日才归。
　　如此，管家这才想起西苑还有个绣球。

　　应门来的绣球，齐眉刘海修得服帖整齐，人也规规矩矩地，她见礼道：“给少傅请安。”

　　景誉颔首，轻声问：“之贤睡了吗？”

　　绣球亦是细声道：“回少傅的话，小姐刚睡下。”

　　“你下去休息吧，五更天的时候来换我。”

　　绣球福了福身，“是。”
　　她欠身让景誉进屋，轻手轻脚地关好房门后。
　　走到院门耳房，她又与顶班的健力宝打过招呼、知会他下钥后，这才掩着哈欠回房去了。

　　外室的小轩窗下，烟青色的琉璃花瓶里插了几只丹桂；今年秋天雨水少，已有月余不下雨了，只是晨露夜露极厚，养得桂树的花开得繁盛不说，还香得很。
　　云府里的桂花已经开了两拨了，均妥善地命人打落下来，随之，换来的是一坛坛的桂花酒和一罐罐蜜渍桂花。

　　天干物燥，早晨起来时，都感觉嗓子和鼻腔都要黏在一块的难受，景誉熬夜时总用红泥小炉烹煮茶水，每每遇上此时，云之贤第二日起床后才不觉得鼻腔喷火，故而即便是景誉这几日不在，她也会命人在窗旁的壶子里续上些水，用炉火温着。

　　此时，黑陶罐子里散出氤氲水汽，屋子里湿润暖和，蒸得云之贤的脸也睡出了红润的气色。

　　景誉失笑，伸手指轻戳了几下云之贤的脸，正准备起身回书案去收拾文书打包。

　　还未转身，时值浅睡眠的云之贤竟醒了过来。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角，睡意朦胧地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见她一骨碌爬坐了起来，景誉给她披上了件棉袄，跟着也坐了下来，拉上薄被裹好她。

　　“事情太多了，来之前才刚刚整理好。”
　　他歪着身子，手撑着枕头地将云之贤抱在身侧，并没打算和她聊许久，只让她靠得舒服一些，且继续培养她的睡意。

　　景誉身上总是暖和，像座小火炉似的，怕冷的云之贤圈上他的腰，又向他的怀里靠了靠，打了个哈欠后，才缓声道：“明日你还要去北郊祖陵迎回先人们的牌位。商大哥给卜算的吉时早，你今晚就该好好安歇，不应再过来看文书。况且听哥哥说，皇帝已给你放假了，不是吗？”

　　“没见到你，我睡不着。”说着，景誉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云之贤听到他的话，心里有团蜜化开了。
　　她闭着眼傻乐，“哥哥总说我沉不住气，但此事却是因为你太沉得住气的缘故，我只好比你着急一些。景誉，我时时都想与你在一块，时时都愿意看你在我眼前晃悠，可你却宁愿每晚翻墙来见我。眼下，我确实忍不住想问问你……”

　　云之贤抬头，恰好望进景誉幽黑的眼眸里。
　　一瞬心悸，瞌睡也醒了一半。

　　景誉垂眸，望着她，笑得温和又真诚。

　　凝视他如星如月的眼眸许久，云之贤才回神道：“我想问问，你为何还不愿意娶我？”

　　再是大意粗心，也能听出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委屈。

　　景誉心里顿时升起些歉意，这样的情绪让他有一刻恼怒自己。原本是藏住、不愿倾诉的事，此刻也因佳人的责怪而松了口。

　　“你想听回答？”

　　“当然。”

　　他落下的吻清凉轻盈如夜露，声音却带着些急迫：“我与知谨同年，如今他都有女儿了，可我还打着光棍，自然要比你心急得多。”
　　他想，除非成亲了，否则她不会知道他有多么渴慕她。

　　然而，云之贤是听懵了，捋不清这番话的意思，又问道：“所以，那是为何？”

　　景誉捧着她的脸，认真道：“因为我穷得连一座草房都没有！此时让你嫁给我，恐怕父母泉下有知，都要托梦来责骂我。”

　　云之贤又傻乐，笑出一双酒窝，“说什么傻话，我要的是你景誉这个人，不是你的身外物。就算你的决心是做一名浪迹天涯的侠客，身为你的妻，也是要随你一同去的。”

　　此等豪言壮志，让景誉笑得灿烂非凡。
　　“我当然知道我的之贤不会介意这些，所以，私心也不愿意让你过得辛苦。请你再等一等，开府礼成后，我便来求世叔将你嫁给我。”

　　云之贤满足地笑了，“好，我等你。”

　　景誉替她拉好被子，“快睡吧。”

　　云之贤却掀开被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邀请道：“不如，你也睡一会儿吧，老这样熬着，身体也受不了。”

　　景誉笑着推辞，“我将就闭闭眼就行。”

　　“那，讲故事。”

　　景誉苦笑，“上次说到哪儿了？”

　　“老道得了一面黄旗，可招魂收魄，他熟练心法的时候，不小心收了山君的宠物……”

　　“……你倒记得清楚。”

　　云之贤的大眼睛满是期待看着他，催促道：“快说快说。”

　　景誉内心是崩溃的，以后要是天天都这般要讲故事的话，他真的考虑去当个说书先生得了！
　　这个路子，饶是家中摆个“千子万孙阵”也没什么用。

　　待生活在一起了，熄灯后，他一定得掌握绝对主动权才是，嗯！
　　念此，心急的景少傅，他一个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第二日，待景家的祖先牌位迎进宗祠后，日理万机的皇帝也拖家带口的出宫来，专程前来给景誉道喜。
　　至此，皇帝皇妃、元帅夫妇、云家兄弟、洛家兄弟，再加上商梓、言沉和沐逸阳，热热闹闹地坐满一堂。

　　正在大家打趣这漂亮的府邸缺个干练周全的女主人时，云知行插话道：“皇帝择日不如撞日，真让我未来姐夫今日双喜临门，这才算得上功德一件。”

　　凌长里笑道：“这个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既是大家都看重，亦是众望所归，孤一定要选个独一无二的好日子。”

　　尉迟看了一眼景誉，心里轻责他此时还一副风轻云淡，竟不会趁热打铁，故而转头与大家道：“作为长辈，我劝各位小哥一句啊，别再打趣誉儿了。若我没记错的话，知谨与他二人是同岁，眼看知谨都抱上娃了，这边这个呢，却还打着光棍，再被拖一拖的话，我看，若以之贤那股冲动劲儿，非得着急地拉了誉儿私奔了才算完。”

　　元帅这话一出，云家、洛家兄弟，商梓和言沉均是一脸赞同的模样。

　　景誉感激尉迟这番说到了他心坎上的话，可嘴上又圆了圆场：“世叔安心。私奔倒也不至于，昨日已同之贤说好，后日我便过府提亲。”

　　凌长里惊讶：“听七喜说，昨日府里各人都忙得晕头转向，什么时候商量的事？莫非你偷懒来着？”
　　一旁站着的乔麒笑了，给皇帝释疑道：“半夜里，翻墙去的。”
　　大家闻言了然，哄堂大笑。

　　好容易找到打趣景誉的梗，眼看众人笑完了还不算，竟没停下出言挖苦的势头。

　　见状，乔麟伸手狠打了乔麒一下，又嗔了他一声：“你真是！”

　　乔麒瞪圆了眼，望着胞妹一脸不解：？

　　乔麟低语道：“堂哥都被你说尴尬了。”

　　坐在前头的言沉扭过头来，哈哈大笑，“阿麟妹子，无碍的，你堂哥的路子大家都是知道的，他脸皮也厚，不会尴尬。”

　　脸皮厚的景誉不受影响，依旧温和地笑着，心里却道：这夫人是我的，我翻墙有理！

　　在景府用过午膳后，皇帝带着皇妃回宫了，众人也跟着告辞。

　　席间，景誉被灌多了几杯，便有些醉酒，加上这几日没休息好，酒劲上来后，人昏昏沉沉地，斜靠着软塌上的羽毛垫子，安然睡了过去。

　　乔麟泡了壶茶进来，本是想给景誉解酒醒神的，不想发现他早已熟睡了。
　　掩上了窗，乔麟又去给他盖上一床薄被。

　　离开矮塌两步远，她听见景誉说了梦话，足尖一顿，又转了回来。
　　“之贤，我白日里想着你，夜晚连梦里都是你，你再等等我呀……”

　　闻言，乔麟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心道她这堂哥嘴里喊的，心里记挂着的，连梦中都萦绕着倩影的，永远都是那位沉静温柔的，她的未来嫂子——云之贤。

　　她不明白这样的感情，只认为这样胶着的爱恋，危险极了。
　　若猛兽有被驯服的那天，尚会学习与人温柔相待；可这样执着又深不可测的人的内心，还有这无常的世间，像是一个个深渊，若沉迷，则万劫不复。

　　突然，眼前一片晃眼的白，白如覆满厚雪的原野，她像被飘幻着的黑团击中了眼睛，乔麟似有一瞬失明。
　　她的身子不受自己控制般，摇晃了两下，意识却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待能重新视物，心口和命门又像被什么东西掐住，喘不上气来。
　　她揪住前襟，大口吐息。

　　乔麒端着一盘鲜果进门来，扭头发现乔麟一脸苍白地站着发抖，赶忙归置了果盘，走上前来揽住她，又将她扶到门外去。
　　“好好地，怎么了？”

　　乔麟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用力掐住兄长的手臂，手指关节已见青白，似乎这般才能让失重引发的晕眩感得到控制，也是这般，才能让自己身上的痛感稍减。
　　缓了缓心绪，她睁开眼睛，眼底盈盈透亮的一颗泪，随着眨眼的动作滑落。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恐惧和惊慌，望着胞兄道：“我看到漫山遍野的白雪，无边无际美极了，也冷极了，耳边是堂哥声嘶力竭地，他喊着云姐姐的名字。”

　　乔麒偏着头问：“是预兆？”

　　乔麟摇摇头，依然浑身发抖得不能自控般：“我不知道……之前从没有过具象的预兆，巫祝当年给我说，具象即未来。”

　　闻言，乔麒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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