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梦

　　朝堂事已了，“无事一身轻”的云知行在家简单地收拾好了南下的行装。

　　这日午后，他回到御药司将近期琐事整理成手记，交予其他同僚，又与来为他送行的洛川闹了几句别扭，如此圆满了。

　　还在御书房与皇帝用茶点，七喜推门来报，太卜令来了。

　　待太卜令进门来，云知行起身行礼，“王爷。”

　　凌长衾觉得奇怪，略顿了顿，又笑道：“今儿这称呼可十分见外。”

　　“戏已落幕，各归各位，”云知行抬眼，迎上凌长衾的讶异的目光，淡然浅笑，“王爷厚爱，亦还是那句谢。承蒙庇护，可下官只认一位师父。”

　　凌长衾有些委屈，也很气恼。
　　即便自己从来都是装疯卖傻，却也从未与他人有过冲突，可这时候，他很想上前和云知行掐一架。
　　为什么他有一种被别人戏耍了的感觉？

　　原本只是听说过云知行拒绝六哥，可凌长里也没想到那拒绝的字眼用得如此直白。当下也是愣了一下，看着六哥脸色不好，又赶忙打个圆场，“知行，你可知道一声‘师尊’，三个响头已是仪式，仪式既成，哪有半途中说改口就改口的？”

　　云知行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皇帝的话，依然看着凌长衾，平和道：“王爷确实为国为皇家做了不少有功之事，可‘忠义无法两全’，人无完人，下官理解。但王爷在某些事上，确实对云家太过苛刻，不能令下官心悦诚服地尊一声‘师父’。”

　　凌长衾听罢，那因特意修整过发须而显得格外素净的脸，此刻却是煞白一片。

　　凌长里不明所以，微蹙眉头问了一句：“此话何意？”

　　云知行朝皇帝行礼，“臣告辞，待从南郡回来，再与皇帝喝一杯庆功酒。臣私心也希望着，与皇帝喝这杯庆功酒时，会是在家姐的婚宴上。”

　　凌长里郑重允诺道：“之贤的事，孤会放在心上。包括适才你说的，不要让她与景誉二人有婚约的事瞒她过久，你放心。可，眼下你与太卜令打何种谜语，为何孤听不懂？”

　　云知行一派风轻云淡，神情已得商梓六七分真传那般，只挂着些脱俗非凡的笑意，令人看不明白。
　　“回禀皇帝，这是臣与太卜令的私事，当二人知晓便可。告辞。”

　　凌长里作罢，挥挥手，笑得温和：“去吧，一路顺风。”
　　云知行又作揖，礼道：“谢皇帝。”

　　待云知行走出御书房的门，凌长衾也跟了出去。
　　步履匆忙，情急之下忘了礼数，未与皇帝说一声情由。

　　云知行对凌长衾是前后不一致的两种态度，转变之快令凌长里起疑。

　　像是自言自语，他凭空说了一句，“你跟去看看。”

　　殿顶方向低沉地传来一声：“遵旨。”

　　星熹轩旁，凌长衾赶上云知行，一把拽住他，低喝道：“小子，从未有人对本王如此无礼。”

　　云知行转身，又朝气恼的凌长衾作揖，“王爷息怒。”

　　凌长衾哪里会不生气，听了一句“息怒”反而更加怒火中烧，连理智都快烧没了。
　　他瞪眼道：“你适才阴阳怪气地道出那一番话，做何用意？是专程来挑拨我与皇帝的关系吗？”

　　云知行负手，眼神漠然，对话口吻亦轻飘飘：“此言差矣。王爷始知陛下喜爱家姐，亦对云家有些偏护，如此亲厚，其实也从未超出君臣之仪。而王爷却因为自己的私心，不惜挑起陛下和云家的诸多误会，借此将‘爱而不得’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下官亦要问一句，王爷此举，做何用意？”

　　闻言，凌长衾一改往昔那副随意的样子，他吃惊，也极慌恐，心道，这小子如何得知这些曲折？
　　是，期间有些不可直白道明的小恩怨，他与云知谨是有些不对付。可日常也刻意减少能与他直面相对的机会，只是上次为了做戏，两人在朝会上大闹一阵，除此之外，亦没有明显到令人深究觉察的地步吧？

　　还在心里计较时，只听云知行又笑道：“王爷不明白下官为何知道这样多，是吗？”

　　凌长衾赶紧调整自己，换上一副讥讽的神色，“哼，恐怕这些时日教会你如何做戏，此刻，莫不是你要用些绮语来套本王的话吧？”

　　云知行听去后，心里也有些分辨。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自己不愿意再与凌长衾沾染分毫关系，就无必要再做解说。然而，对方却是个较真的性子，怕话说不穿，自己的南郡一行也不会走得安心，若在来日里，他背后再对家里下黑手，山长水远地，也无法立即施以援手。

　　念此，云知行道：“下官确实不知王爷为何对云家之事格外上心，直到有天听起家仆说起，小侄女出生那日，太卜令赠了她一套长命锁。想来，长命锁都是父母长辈们珍爱重视的心意，王爷只是一个外人，何故贺礼如此厚重？对此，下官便留了处疑问。这些时日在宗府闭门谢客，亦听得许多趣事，渐渐地又理出了些联系。此刻光天化日，王爷确定需要下官道出这层意思吗？即是对兄长起了敌意，自然会对云家有些排挤之心，这就不难解释为何你怂恿皇帝将云家送到头阵来迎风破浪，也不难解释为何云家的话题能在皇都成为经久不衰的头等新闻。可王爷心善却是令人敬佩的，就算嫂子最终嫁到云家来，你恨透了兄长，亦没有对云家赶尽杀绝，亦在许多时候暗中周转，为云家聚来了许多好名声，也对下官关爱有加，诸多提携。这些，下官谨记在心，但王爷的所作所为，下官能明白了解，却不敢苟同，也不能原谅。”

　　云知行所言不虚，字字命中。
　　凌长衾羞赧，立刻负气堵了几句：“论私心，你的暴戾，你的武断，却不比本王轻减多少。同是爱怨分明之人，你不能原谅本王，亦是不能原谅自己，你……”

　　云知行打断他道，“王爷的话没错。即便是兄长得罪林家，让林家起了憎恨，即便是长姐拒婚，令林家颜面扫地，可下官却不该因为玩闹心态去招惹林璧，继而引发这连二连三的事。说到底，林家若是刽子手，下官又何曾不是磨刀的那块砾石？想来我这个始作俑者只是平平安安地关了半月禁闭，而无辜受牵连的兄长与胞姐，一个要为家人遮风挡雨而独自煎熬，一个命悬一线又受皮肉分离之苦。我很自责，所以，下官已做好自行承受的打算，只求与那林家同归于尽，可不曾想计划被兄长识破，亦在这时，王爷出现了。或许，下官果真是利用王爷来熬过了这一劫数，没有嘴脸来指责王爷，可王爷有否想到，就算此刻得心应手，趋吉避祸，但这世间万物相辅相成，运数的高低起伏，其实都是无常的。我们做的这些事，虽轻微或不足为道，固然都是应道而为，可放在皇家一脉和云家一脉的传承中，是否形同一曲清溪却混进了蛇虫鼠蚁的尸身那样，被玷污了呢？”

　　纵然阅尽宗府万本藏书和历史之古籍，凌长衾亦为这番言语震惊，无语相对。

　　还在他回味思考当间，言尽于此的云知行行了礼，转身走了。

　　沐逸阳隐在殿落一脚，直到凌长衾回御书房去了，他才走出暗处。
　　望着云知行离开的方向，他亦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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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知行出宫没多久，汤圆刚从太后宫里出来。

　　一路来到芳华殿，给沐熙行礼、又与沐襄互相见礼后，才小坐没一会儿，皇帝赶着笑声就入殿来了。

　　众人给皇帝行礼后，沐熙说沐襄这丫头许久没到宫里来，且也不能失了礼数，便拖了她去太后宫里请安，将芳华殿留给了皇帝与汤圆二人独处，只留下芬达伺候茶点。

　　在外殿的芬达也只能听见小轩窗旁的皇帝偶尔传出来几声欢快的笑，再有便是表小姐哼小曲儿的声音。

　　她很好奇，好想走近一些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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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知行回到家，与管家交代了些事后，便一路来到宗祠。

　　于祖先画像和牌位前敬了香，三拜九叩后，他又端直跪下，以恭敬地模样端详着眼前那香线，再是一动不动了。

　　直到晚膳时分，回家来的景誉遇上往宗祠方向疾走的管家，细问了才知道云知行自个儿在宗祠呆了一下午。

　　云家宗祠总是明亮，堂中跪着的人看着与往日不太一样，待景誉出声唤他，那跪得笔直的人才起身来。

　　景誉好奇，“你最近又犯事了？”见他摇摇头，又问道：“那为何自罚跪在宗祠？”

　　“过几日就南下去外祖家，自然有些悄悄话想同老祖宗们说，姐夫连我的悄悄话也好奇？”

　　景誉笑着拍了他一下，“你小子是愈发滑头了。明日，你会去与商梓道别吧？”

　　“是。对了，姐夫……”云知行停下脚步，“你与长姐有婚约的事，尽早告诉她吧。她有时较真，你也是知道的。”

　　“还有几日便是十五，待忙完景家开府琐事后，亦离中秋和立冬不远了，皇帝会寻了其中一日的吉时将圣旨传来，到时再说也是一样的，不差这几日。”

　　云知行笑出浅浅的一双酒窝，“也是，走吧。听何叔说，今日涮锅子，长姐在厨房忙了一下午，似乎是做了不少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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