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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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难再匹(2)


      秋雨初歇,暮色低沉。车马穿过一道道街巷,渐行渐窄,人声远去——便是久居此地之人,也未必便知晓这闹中取静的所在。
      车马终是驻在一处黛瓦白墙的院落跟前。雨后石阶斑驳湿滑,被婢女小心搀着下得车来,心中竟有几分忐忑。旧时在京中,天潢贵胄公子王孙也着实见过不少,却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心境。
      原本并不肯来,谁知平素待她极为体恤的妈妈,竟几次敦促她前往,只说此番皆是陵溪城中相熟的客人,见见倒也无妨。她自是不信。若是常来的客人,何须如此费心款待?
      甫一落车,隔了额角垂下的薄纱,瞥见偏门外檐下候着一名青衫皂靴的男子,方额高鼻,一望便是北人之相——心头便突的一跳。
      说来这勾栏瓦肆亦是南北相轻,陵溪教坊乐坞更是自成一脉。而她,生在江南,却长于京中,成名后悄然归乡,便也断了京城那些旧人旧事。
      如今她最不愿见的,正是北边的人。只是既已来了,也不好就回去。与婢女绯儿一道,随着那引路侍从,穿廊过巷,进了园中花厅——照例明烛彩灯焚香设屏,堆金积玉装点一新。
      客未至,花厅一片静寂,屏风外满目珠玉生辉,却更衬得夜雨清秋,空惹愁思。
      暮色渐浓,一只嫣尾霜蛾寻光而来。她将手遮住琴案之上的烛火,不想这霜蛾竟轻轻落上一弦,久滞不去。
      终是忍不住抬指将一弦一勾。“咚——”霜蛾惊起,扑扑簌簌重又隐入夜幕。她侧脸痴痴望着,耳畔“听涛”沉沉一声低咽,余音杳杳难散。
      犹记得,两年前初见这古琴“听涛”,便是一个秋夜,正是她于绣红阁的梳栊之日,冷雨霏霏,亦有一只霜蛾扑火而来,落于弦上。
      那夜亦是彩烛高悬,灯下佳人纤指如玉——只略略试过两弦,便听琴音低沉醇厚,再将手抚过琴身处处细碎断纹,心中已是倾慕不已,回身向那赠琴的年轻男子强展笑颜,叹道:“‘听涛’、‘听涛’,奴家孤陋寡闻,亦知此乃前朝名琴。倒叫奴家如何当得起。”
      四少勾唇一笑:“名花配美人,瑶琴赠知音——姑娘无须推搪,亦不必谢我。”
      她眸中光亮微微一闪,旋即便黯淡下去——只因她听这男子轻笑又道,“是少钦的意思。姑娘若是喜欢,只管谢少钦去。”
      果真不是他——泪盈于睫,迟迟不坠,心中既酸且涩,她暗笑自己痴愚——天下男子这样多,不是四少,便一定是他么?正如王女绫菲虽生死不明,自己若想凭与之相若的才情品貌得他青眼相待,亦只是妄念!他听她抚琴,却不肯听她的心音。
      而那日,先有卞家四少巨资将她竞下,使她免于身陷尘泥,后有宁王世子意趣相投,慷慨赠琴,而四少是夜对她未曾染指分毫,世子则更是流水多情亦无情——
      “觅知音,弦断知音何处寻?”她口中轻叹,“既是赵公子一番美意,允郎又如此说,奴家恭敬不如从命。”
      。。。。。。往事杳如烟。如今再从头忆起,这几名男子,她先结识卞四。彼时她声名初起,旁人看来,卞家四少只是她众多裙下之臣中的一人。她待他亦与待其他浪荡纨绔并无不同。而后不知哪一回,卞四往绣红阁寻欢之时,同行的便有一位赵姓公子。所谓物以类聚,她只当这赵少钦亦与卞四一般,徒有金玉其表,却败絮其中。
      也难怪教坊中的嬷嬷曾道她眼拙。直待有一日这二人同来,弄罢丝弦,卞四邀少钦对弈。她在旁观棋,虽不精于此道,然琴心暗传,文如其人,棋又何尝不是如此,楸枰之上攻城掠地、剑拔弩张,她亦能瞧出几分端倪——四少落子诡谲,逆境之时却显谨慎坚忍;而赵家公子杀伐果决,又不失深念远虑。只是终局令她始料未及——但见厮杀过半,战事正酣,那赵公子却轻轻弃了手中白子,笑向自己道:“绮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另添了茶来?”
      待她添了新茶,回身却见棋局大变,白龙已被生生斩去龙尾,颓势尽显。不知何故,她竟轻叹一声,自笑道:“好在不过一盘棋——”
      其时她也未曾瞧的分明,究竟是一方志得意满却功败垂成,抑或另一方步步为营而绝地逢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见执黑者眸中明灭不定,执白者却败得云淡风轻。
      。。。。。。此后不久,便是宣王谋反一案尘埃落定,陈书禾平步青云。她萌生去意,南下之日,恰逢绣红阁新晋花魁设宴款待恩客。先前只隐约听闻那花魁行九且素喜芍药,人称“媚九”。席间便有宾客大献殷勤,送来百余丛红芍药,正可谓人花交映,满室生春。
      新人来,旧人去,原本便是欢场中寻常景致——这厢她木钗素裙,悄然自偏巷而出,却刚巧遇着来替新花魁捧场的宁王世子。
      世子手执竹剪,正摆弄旁人送来搁在曲廊中淋水的芍药。瞧见她,便笑着随手剪下极艳的一枝,命身旁侍从递与她。
      身后绯儿怀中抱的正是听涛——她略带窘意,上前两步接过,轻施一礼:“便要走了。。。。。。还不曾专程谢过公子。”
      这男子知她言下所指,却无意多提此事,垂目望着竹剪下的重瓣芍药,淡笑道:“‘将离’、‘将离’,此花虽是蠢人送来,送得倒还应景。”又温言道,“舟船劳顿,姑娘一路好自珍重。”
      绿绮带了几分怅然——若这男子愿意,未必不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可他却如同一幅绚丽张扬的重锦,宁愿放浪形骸,瞠世人之目——既是再会无期,她便也少了许多顾忌,不禁问道:“倘或是公子你,又会如何取舍?”
      佳人才子一段情事,终因这一场劫数黯然成殇。由始至终,她绿绮也不过是个看客,可连她这个看客,亦是胸中郁郁不得纾解!她与王女一样,倾慕那男子,是倾慕他才情绝世而心性淡泊,谁料虎骨不易画,人心更难参!难道他陈书禾,终也不过是个入仕荣身之人?
      世子不意她会有此一问,微怔过后只是茫然一笑,并不知该如何作答——彼时他还不曾得遇一个女子,既能令他心牵梦萦辗转反侧,亦能伤他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世子虽未答,绿绮却忆起那局棋,竟脱口替他答道:“倘或是公子你,必是另一番光景。”
      “观棋者清。”也不顾世子面露讶然,她浅浅笑道,“绿绮好生艳羡,来日能得了公子心意的女子。还不知那位妹妹,会是怎样风仪无双的一个人儿呢——”
      。。。。。。只可惜绿绮所料未免有些偏颇,如今那“风仪无双”的一个人儿,正着了男装,八爪鱼一般趴在赵家公子怀中,抽抽噎噎兀自打着酒嗝;顶心髻子塌在一边,乌木发簪摇摇欲跌,而双面绉纱的衣料承不了这许多的眼泪鼻涕,在胸前袖口皱巴巴拧做一团,连带着将他襟上也沾湿恁大一片——别家女子泣来娇滴滴梨花带雨,到了她这里,每每总是这副形容。
      暄也不多问,等她哭罢一气暂歇一回,才扶了扶她头顶的木簪,拧眉苦笑道:“将忙忙的换过衫子,如今又要回去再换。”
      阿七听他如此说,既是要换,索性将脸颊向他胸前又蹭了一把,抬头问道:“玉罗说你这几日往京郊去了,几时回来的?”想了想又道,“是我执意要出门去,不必责怪玉罗。”
      暄倒不理会玉罗之事,只随口答道:“西陵复修,有些琐事不好擅断,父王便命我去瞧瞧。”
      西陵正是现如今的皇陵,除却公子恪与孝敏皇后的衣冠冢,北衍历代帝后妃嫔及皇族宗嗣,皆葬于此。
      阿七见他答的敷衍,虽不多问,却忍不住悄声嘀咕:“修陵本是圣上颁旨交代工部的事,也需你们费心搅上一搅——”
      夜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无可倚仗,口中说些不相干的话,才觉与他两两相对不至太过窘迫——暄亦不怪她口无遮拦,只吩咐侍从先行回府。
      阿七虽不曾看窗外,却隐约觉出车马一路往东南去,愈行愈偏,早已不是来时之路。待下得车来,方见眼前是一处僻静民宅,虽也有三进院落,而不几步便可至正房。
      暄因见阿七边走边四处打量,笑向她道:“前些时日与卞四一道置下的宅子,往西隔几条巷子是卞四那一处,南去一箭地便近了闹市。你若住得惯,暂且也不必回那边去了。”
      阿七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道:“季姑姑不过命人与了我两屉书,聊做箴诫;还不曾谋面,哪里就拘着我了——”见他只是摇头轻笑,阿七不禁又揶揄道,“王府长史在你眼中都形同虚设,倒忌惮内宅一个姑姑。”
      “你倒不领情——枉费我央求熙和宫的女史,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召季姑姑进宫几日。”暄笑道,“莫说是我,便是我父王,见了她亦要礼让三分。我日日在外头顾不周全,你这脾性,愈拘愈野,还是不见为妙。”
      “在你眼中,我便如此不知圆融避事么?”阿七随口说着,二人进来房中,便有婢女上前服侍更衣。
      眼见着他身上外袍内衫一件件解下,阿七全然不似那夜那般彪悍,远远儿坐着,颊上一阵阵发烫——又忆起他在埈川受了伤,自己却还不曾看过,有心到近前瞧上一眼,又窘得挪不开步子,一面佯作镇定,手中的茶却一杯接着一杯。
      待一名婢女另取了中衣要与他换上,阿七终是将茶盏向桌案上一坐——脆生生一声轻响,那几名婢女心思甚是乖巧,即刻便住了手,且不等阿七起身过来,已得了暄的示意悄悄退了下去。
      阿七便执起烛台,磨磨蹭蹭上前几步,视线平齐处,恰好亦正是他的心口——只见左肩至右肋斜缠着厚重棉纱,便知当日的凶险。心头一揪,羞赧之意荡然无存,向他恶狠狠道:“你这头狐狸,总算也有一朝失算的时候!倘或再偏哪怕一分——”
      一语未尽,便被暄拽进怀里,又听他没头没脑道出一句:“。。。。。。倒要多谢这一箭。”生死一念,方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阿七却不理会,在他怀中自顾自恨道:“往后不许再说这些散话!你且记好,你若是死了,休要妄想我替你守节!我必会早早另寻个男人,再将你忘个一干二净!”
      “实话么?”见她发狠,暄低笑道,“我却不信。”
      “倒叫我立个誓么?”阿七被他激的暗暗将牙一咬,“方才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正说着,口唇已被对方封住,连同她尚不及说出口的毒誓。
      似是被人施了术法,分明是带着凉意的一双唇,却将她撩拨的心猿意马,恍惚中只听他在自己唇畔低声说道:“真是蠢。”
      摩挲着将手掌轻覆上他的心口,她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只呆呆问他:“当日。。。。。。必是很痛吧。。。。。。”
      “并不是太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暄笑着低头又去吻她的眉心,口中含混道,“。。。。。。仔细想来,还不及那晚被你挠的痛。”

      夜半。
      醒转时酒力散去,额头兀自阵阵发紧。阿七揉着额角爬起身,推门而出——庭中草木簌簌,廊下几盏八角宫灯亦被风卷得忽明忽暗,唯有东厢窗棂透出些微光亮。
      阿七便悄然止住欲随自己而来的值夜婢女,独自沿着抄手游廊走去。却见东厢房门虚掩,又举目望了望天际,弦月悬在半空,阿七未免有些诧异——犹记得赵暄昨晚临去时,曾嘱咐自己不必等他,却为何回的这样早?不觉抬手推开门扇,悄悄走了进去。
      一丝酒气扑鼻而来——阿七原是宿醉将醒,不由得胸口一阵翻涌。暗想赵暄虽人前善饮,她却从未见他独自饮酒,心中更添了几分疑惑。此时抬眼望去,入目便是案角一盏素纱灯,笼着薄薄一圈光晕,凄凄清清倒好似窗外的月色;而案上略显凌乱,地下散落了几处纸灰,犹有余烬,想是尚未焚尽的信札。
      暄一袭白衣,正将手中笺子凑至烛火之上——本是极难燃的罗纹洒金宣,谁料火苗却顷刻间腾起。
      阿七 “哎”的一声,急步上前去拍他的手,却见他轻飘飘将那一团火丢下,低声向她道:“不妨事,纸上浸了酒。”
      暄言语间难掩倦怠,在她面前绝不似往日那般光景——阿七心觉有异,却不知该从何问起,讪讪收回手,自去边案上寻了香匣,向香炉中添了几片素香;因见房中并无侍女,遂又替他斟了茶。
      暄恍如未觉,仍是凝神坐在灯下,若有所思。阿七无心搅扰,犹犹豫豫待要离去,便听他淡淡说道:“只添香奉茶,亦不多言多问——将读了两日女诫,便这般乖觉贤淑了?”
      一句戏言足以将她打回原形——阿七立时驻下步子,回身拽过一只圆杌,不慌不忙向桌案跟前坐下,打叠起精神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暄拍了拍膝上,低唤道:“来——”
      阿七只微微一窘便过去坐了,由着他就势将自己揽在怀中,又递上一只笔来:“篆儿说你字写得好,写与我看看。”
      阿七依言接过,因见壁上挂的山水长幅,便随手写下画中一句题诗:“玉人已随轻舟去,断云残月杳音尘。”写到此处不禁又向画上瞥了一眼,拧眉笑道,“这便是替我向王元浩求的画儿?难怪听篆儿说,当日险些被你撕毁,又特为拿出去找人修补。”又笑,“这个篆儿,瞧着稳妥,还真是多嘴。”
      不需思量,便知他得这幅画的当口,正是自己被恩主追回,乘舟顺籍水而下之时。彼时只想着此生缘尽,相见无期,又岂会料到还能有今时今日?
      暄轻笑不言,只握了她的手,续着她所书的一行字,又写下一行,提按顿挫间,行笔倒与她的有八九分相似。
      阿七便不屑道:“仿人笔墨又有何难,你写一个,我仿与你看。”
      正说着,却听门外一声轻响,暄沉声道:“进来。”手臂仍稳稳将阿七揽着。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行色匆匆,周身犹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阿七垂目望着面前的纸笔,听那男子单膝跪下低声回道:“。。。。。。宣王爷,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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