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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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镜之约


      夜风呜咽,毡帐中灯火昏黄。地下散落着赤金酒盏,杯中残酒如血色一般暗红。凌乱兽皮上,一名衣不蔽体的侍女被身后粗暴的男子狠狠压着,哀咽不止。
      乌末趁着夜色潜入帐中,眼前一幕更令他起了三分怒意,立在一旁冷冷望着。
      坦鞑终是败兴而收,口中迭声恶骂,提起侍女的散发一把掷了出去——那女子重重跌落,蜷缩在地,长发散开,覆在□□的躯体上,仍旧掩不住层层血印瘀斑。
      乌末视若不见,只紧紧盯着坦鞑,“你竟敢诈我!”
      “哼!若要诈你,我何苦等到今日?”坦鞑将腰间皮裘一收,席地坐下,乜斜一眼乌末,面色亦是十分不善,“ 现如今路路皆输——既未取了冒鞊性命,更未如愿阻止两国结亲!早先任靖舟与虞肇基夸下海口,谁料——”
      “不必说这些废话!”乌末将手一摆,“只须如实答我,可是你的人不慎走漏了风声,而你已知隋远早有预谋?”
      坦鞑闻言恨道:“他们必不知那马闻得骨笛之声,便会失控暴起。至于隋远暗中派人拦截郡主,我坦鞑事先毫不知情,如今想来,竟是大意了!”一面说着,怒目瞪着乌末,“你反来诘问与我?今日功亏一篑,冒鞊侥幸未死,全坏在那女人手上!若早些劫了那女人,赵暄必不敢带走燕初,赫连格侓也不至惨死苏岑刀下!”
      乌末一愣,只见坦鞑突然变得笑容怪异,“呼延兄的结义兄弟,可是名叫‘阿七’?世上哪有男人能长得像她这般标致?必是女子无疑!非但是宁王世子,连苏岑与呼延兄,全被她玩弄于股掌,可叹呼延兄还蒙在鼓里!”说到此处,坦鞑大笑又道,“如此倒好,若那世子再执迷下去,北衍宁王一党,日后必会尽毁于此女之手!”
      “住口!”乌末心生疑惑,却不肯深想,“云公子虽风仪纤弱,然豪爽意气,襟怀豁朗,岂会是女人!”
      坦鞑冷哼一声,“怪道先前有人说过——呼延乌末,侠气有余,王气不足!罢了,坦鞑此番出师不利,只怨自己谋划不周!”见乌末萧然无语,坦鞑冷笑又道:“既然是鹰主所选,不妨听坦鞑一句肺腑之言,若要杀回西炎,先敛了这一身游侠之义吧!”

      隋远中帐。
      年轻男子一身血衣未及更换,大步上前单膝拜倒,“将军!”
      隋远即刻迎上——素来冷毅的面孔,此时却带了欣慰之色——双手将苏岑扶起,“子岸贤侄,一路北来,果然是你!”
      苏岑起身,揖手恭声:“正是末将。”
      隋远将手重重拍在苏岑肩上,大笑道:“好,好,陈大人果然慧眼识人,你父在天之灵,亦可慰藉了!”
      一番相叙,隋远遣退帐中侍卫,“可曾见了世子?”
      “是。”
      隋远沉沉一叹:“我与你父出生入死十数载,亲如同胞兄弟。如今见了你,亦如我子一般——现有一事,倒也不必瞒你。”
      苏岑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当下肃然道:“将军尽说便是。”
      隋远便道:“我与宁王亦是莫逆之交,今次北上,实在竟有愧宁王之托——”
      苏岑见隋远欲言又止,便知隋远心中所虑——赵暄为求自保从不涉足权势之争,有意韬光晦迹,瞒过世人耳目;而今北地一行,却因情势所迫一反庸碌放浪之形,锋芒既露,再难遮掩——苏岑低声道:“末将明白。世子此行种种,末将必会守口如瓶——只是随行军士甚多,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世子行事亦算隐秘,凡事只在暗中提议,施令却是由我而发——”隋远道,“营中的军士倒还罢了,怕只怕,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窥得玄机,回到京中谗惑圣听,对世子大为不利!”
      苏岑迟疑道:“将军可是怀疑佘进——”
      正说到此处,却见帐外侍卫来报:“世子派人求见将军——”
      来人正是季长,行礼后呈上一只骨笛,低声回道:“此物在今日围场中寻得,世子命在下送来与将军过目,再作定夺。”
      隋远与苏岑递了一个眼色,点头道:“烦请世子过中帐来吧。”
      季长应声离去。
      因今日世子与苏岑同时套得烈马,救下祁王,身手不分伯仲,故而营中军士三三两两,多在私议此事。那些未能亲见的,听随行的侍卫添油加醋一番掰扯,个个心驰神往,倒将先前讥讽世子携男宠同行的兴头淡了几分。季长行色匆匆穿营而过,众人见了他才稍稍收了话头。
      营帐中隐隐传出水声。季长踌躇片刻,忽见布苏拎了只杉木桶从帐中出来。季长低头一瞥,桶里的水泛着暗红——不禁奇道:“他只是手臂受了些轻伤,白日里便请了医士料理妥当,为何这会儿失血恁多?”
      布苏低下头,小声怨道:“布苏不知。殿下刚才竟亲自替他换下了血衣,不让布苏进寝帐服侍——”正说着,便见周进领了医士过来。
      季长见周进步履稳便,心中更觉惊异——自己跟随多年,从不曾见世子大动肝火——而周进因前夜没能看住阿七,惹得世子大怒,如今竟未遭责罚,这里头必有缘故!当即上前问那周进:“为何又请医士过来?”
      周进不及回话,先在帐外低声通传了一声,便听赵暄冷声命人进去。周进让医士进了帐中,自己却候在帐外,又抬手拦住季长,压低了声:“我也纳闷,明明只是皮外伤,晚间伤势却急转直下!世子将将吩咐,这会儿谁也不见!”
      季长斜眼睨着周进,“看你这腿脚灵便得很,不像受了杖责——”
      “这会儿还没腾出功夫理会我呢,”周进见布苏拎着木桶走远了,才苦了脸道,“三五十杖,这回定是躲不过了——”
      季长闻言,更不好贸然进去,只得与周进一起守在帐外。
      而此时,帐中炉火正旺。医士身着祁地的包领裘袍,频频拭汗——不知是吓出的冷汗,还是炭火实在太旺,生生逼出一身汗来。
      暄席地坐着,一身单薄绢衣,火光忽明忽暗,面容更显阴郁。医士探视过后,伏身在地,惶惶述道:“公子。。。。。。啊不。。。。。。姑娘这月事,是因体内余毒未尽,更兼近日风寒酗酒,内里紊乱,竟由瘀滞转为崩漏——”眼见那世子面露不耐,不敢再往下说。
      果然只见暄拧眉道:“寻常妇人们调理的方子,竟不会开么?”
      医士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如今身在军中,到何处去寻女子调经之药?好在姑娘年岁尚轻,微臣先备些止血养血的汤剂,待回到京中再好生将养,世子不必太过忧心。。。。。。”如是说着,见赵暄面色仍不见舒缓,越发没了底气,话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这时暄眸光一闪,对医士淡淡说道:“大人的令尊,可是蓝定歧大人?”
      那医士颇有眼色,当下叩首道:“正是微臣之父。”
      “蓝大人祖籍定洲?”
      “正是。”蓝思正一愣,不免有些忐忑。
      暄接着道:“听闻令尊在太医院行走多年,医术精湛,尤善灸疗。”
      蓝思正口中作谦道:“殿下谬赞,家父——”
      暄不动声色将他打断,“近日东宫甄选医女,想必应是令尊主持。依我看,回京之后,也不妨举荐蓝大人同去。”
      蓝思正见世子对自己既似要挟,又似点拨,心思转了几转,无奈参不透究竟是福是祸,口中唯有诺诺称“是”。
      只听赵暄点头又道:“那便好。下去吧。”
      蓝思正恭声道:“微臣即刻亲去料理,早些将公子的汤剂送来。”言语间特意加重了“公子”二字,见世子不再言语,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告退。
      待医士出去,便听季长在帐门外低声通报。
      方才眼见阿七血流不止,暄一时乱了心神,如今心内总算静了一静,索性闭口不应。信手取过搁在一旁的鹿皮口袋,捡出一柄折扇——展开看时,落款却是“子岸贤契雅正”,正是宰辅肖瓒手迹——不由得唇角一抽,挑眉暗道:这呆女,究竟私受了苏岑多少物件?他日得了闲暇,倒要仔细与她清上一清!
      忽觉身后衾被轻轻一动,暄回身朝阿七面上扫了一眼,只见她面无血色,眉峰拧在一处,便伸手替她向两边抿开,刚一松手,双眉又颦在一起,于是再替她抿开——几次过后,眉上的乔饰被抿去了七七八八,终于听她恼道:“不许再碰!”
      暄这才收手,捻了捻粘在指上的黛青粉屑,故作端详,“还是扮男人中看些——”
      阿七喘了喘,低声道:“扶我起来——”
      暄冷哼一声,“不必起了,一路躺回京中吧——如此倒好,也算安生一回。”边说着,起身放下床幔,径自出了营帐。
      外头二人未料世子自己掀了毡帘出来,季长便回道:“隋将军请殿下过中帐一趟。”
      暄不耐道:“东西送下了?为何还要我去?”
      季长吞吞吐吐,“方才因见苏将军来了——”
      暄面色一冷,“那便去吧。”
      季长见世子衣装甚是散漫,却不好多言,只得低头跟上。
      及至中帐,对隋苏二人闲闲一揖,也不相让,自己向座上坐了。隋远将旁人遣退,对世子道:“先时殿下在京中,可识得子岸?”
      暄淡笑道:“苏兄之名,京中哪个不识。将军莫不是有要事相商?”
      隋远正色对苏岑道:“将方才所说再与世子一述吧。”
      苏岑便道:“世子命人送来的骨笛,末将曾略有耳闻,应是产自西炎。西炎人多用此笛驯马,然而却有一些烈马,听到骨笛尖锐之声,便会惊起伤人。是以西炎国主将此马送至沐阳,是否另有图谋——”
      “二十年前一场暴乱,西炎国势衰微,至今仍未回复元气,又何必自讨苦吃?此事与坦鞑牵连甚密——近来坦鞑私会南人,苏兄自陵溪一路北上,不曾听得些消息?”暄眼风扫过苏岑,“莫不是陵江春景怡人,一路上被分了心神?”
      听出他言语间诘问之意,苏岑冷声回道:“末将愚钝,万不能及世子——蕴藉倜傥,收放自如。”正是讥讽对方蓄意遮掩锋芒,却因一念之差枉费了多年苦心。

      隋远发觉这二人罅隙颇深,却不好说破,只清了清喉咙,出面打个圆场:“世子所言极是,子岸贤侄亦说得不无道理——这其中定有居心叵测之徒,妄图嫁祸潘氏;而坦鞑则欲借机一举除去冒鞊,坐享渔翁之利。”
      暄终是收了心气,不再与苏岑针锋相对,“即便冒鞊无恙,若此番迎亲出了差池,未能安然迎回郡主,非但我等难逃圣上重责,必有人藉此挑起战端,局面更难收拾。”
      与苏岑互递了一个眼色,隋远直言道:“世子言下所指。。。。。。可是任靖舟?”
      “现今看来,几年前征西一役,任靖舟在衍西党羽甚众,只苦于沐阳潘氏牵制。若当真是任靖舟所为,未免太过招人耳目;而除却任靖舟,倒另有旁人,此番陈大人南巡,应能探清底细。不过——”暄将话锋一转,“怕只怕,任虞二人皆是跳梁小丑,还有幕后之人,成心搅起一潭浑水,乱了这局。”暄絮絮说着,眉目平静,不见波澜。
      这番话从一个看似不问世事的闲散宗室口中说出,不免叫人心生猜疑。
      “幕后之人?”苏岑稍一迟疑,即刻便想到阿七,心头一紧,当下敛眉不语。
      暄视若未见,接着道:“而今,一则我赵衍送上的儿马险些要了祁王性命;二则,却是那祁国郡主一心拒嫁——两失恰恰相抵,我等与冒鞊不若各让一步,彼此倒也多些好处。”
      “暄不过是个闲人,若非承了这脉宗血,倒不及一介布衣——”暄眸光坦荡,淡然道,“些些浅薄见识,凡事还要隋将军定夺。”将一席话撂下,亦不理会旁人心作何想,只管起身告辞。
      苏岑不曾料到,世子竟是胸襟豁朗之人,只可惜自己与他为着一个女人,嫌隙已生,不由添了几分喟然。
      白日里世子为了她,众目睽睽之下放走呼延乌末;而她不肯助乌末劫走燕初,定也是不忍世子身陷困境——苏岑思及此处,更觉心灰。

      回到帐中,却见阿七从寝帐里头爬了出来,正裹着狐裘蜷在火边取暖。上前将那毛茸茸的一团整个儿兜在怀里,只听她喃喃抱怨道:“帐子里冷得很。。。。。。”
      炉火正暖,暄仅着单薄丝袍,心知她畏寒是因伤失血所致,便将她抱紧,不冷不热的道:“早知如此,当初何苦。”
      阿七呆望着炉中燃着的炭火,白日间的种种,仿佛已离她很远。而暄心中亦觉困惑——为何相识不过半月,竟有了隔世之感?
      抬头瞥他一眼,见他双眉似颦非颦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阿七终是忍不住问道:“沐阳潘氏可会因献马一事遭圣上惩处?”
      暄并不看她,“这又与你何干?”
      阿七原本想到了幼箴,记得幼箴说过要远嫁沐阳潘氏,如今见他言语冷淡,讷讷道:“是没什么相干。”
      “还敢说不相干?”只见暄立时变了脸色,恨道,“此事若传扬出去,非但潘氏难逃灭族,你也脱不了干系!亏得今日你趁乱将那骨笛弃了——倘或在那祁女身上搜出来,连我也护不住你!”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真有这么一日,她闯下滔天祸事,自己却无力维护,那又该如何?一时间心绪翻涌,冷冷道,“究竟几时才知收敛?难不成你以为遇事只需用你一命便可相抵?”
      暄见她被自己说中了心事,黯然神伤,心又软了下来,叹道:“赫连格侓原本便是个因情成痴、心存执念之人,今日就算没有你,他也难逃一死。你又何苦将他的死归咎于自己?”
      她突然轻声问道:“殿下从未杀过人吧?”
      暄闻言一怔,“不错。。。。。。那又如何?”
      “这便是了。。。。。。若头一回杀人,或是头一回有人因你而死,”阿七低声道,“怎会轻易就释怀。。。。。。”
      是夜,惘然难安久不成眠的,除了阿七,还有一人——那人独坐荒野密草之中,身旁相伴的,唯有烈酒与踏雪。。。。。。
      待祁王冒鞊与隋远互通了信使,一场风波将起未起,终是无声而息。正如世子所言,冒鞊绝口不提儿马之事;隋远亦严令众人一致言辞——归途中郡主险遭绿林劫持,幸得苏参将解救,毫发未伤。
      至此隋远一行返程。沿途再无波折。
      一日,赶至玉镜。
      破晓时分,暄与阿七共乘一骑,向玉镜湖而去。
      草场周遭已陆续迁来许多牧人。毡帐洁白如雪,静静散落在玉镜湖畔。天色稍晚些,便会有人来湖边放牧牛羊。
      碧空绿野,一派静谧和畅——若北祁郡主与衍国太子能白首齐眉,便可保此地半世安泰。
      解开系在两只雪隼尾羽上的绳索,雪隼朝着东北方的天幕破空而去,再不会归返。
      她记得有人曾对她说过,雪隼出自海东——由这祁地,向东向北,远在数千里之外;那里的海子与汪洋相接;分明是日出之地,却比这亘北祁地还要冰寒。。。。。。
      喃喃叹道:“它们该是飞去海东了吧?”
      身后却无应答——那人正在湖边稍远处,捡了轻薄的石片,向湖面上打着水漂。只见他突然转过头来,面上带着几分孩童的神气,扬声问她:“你会么?”
      阿七只瞄了一眼,便知自己技不如人,慢慢走过去,默不作声。
      “你多大?”他突然笑问。
      “。。。。。。十五。”
      “和幼箴一样大,你也知她聒噪得很吧?”
      阿七一愣。
      暄丢了手中的石片,淡淡说道:“那把梳子,幼箴以前总是随身带着,十分珍爱,是许多年前我的母妃送给她的。”
      阿七不知如何接话。自那日别后,她再未见过苏岑。只知苏岑将索布达带回营地,交与了世子。
      暄由此见到那只蓝宝玳瑁梳,一眼便识出是亡母赠与公主之物。
      “难怪在雁鸣见到幼箴时,她郁郁寡欢,也是因你而起吧?”他面上辨不清喜怒,忽而对她说道:“你可知眼前这湖,曾与我的一位先祖颇有渊源?”
      赵衍先帝幼弟,先义平王,如今义平侯赵琛之父——骁勇有谋,与一名同族女子相恋,为礼法不容。义平王曾因那女子一句戏语,率兵抢占了祁地的玉镜,只因那女子说——若得玉镜,便不嫁北祁。
      可她终还是食言,奉旨远嫁;义平王抱憾而终。
      阿七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微笑道:“猜着了?不错,她就是康城公主。”
      “梳子原本有一对,另一只镶了红宝,作为陪嫁,在康城公主手中。早些年宫中有方士见了幼箴的梳子,说制那梳子的玳瑁不祥,女子得了它,必致姻缘浅薄——旁人看来,不论是我的母妃,抑或康城公主,皆是应了此言——幼箴悄悄将梳子藏在身上,只说是丢了,她从不信这些。”暄笑容浅淡,双目远眺湖面,“而我,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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