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他去家塾了？”屈楚才问。

　　管家恭敬道：“去了。辰时不到动的身，韩大人陪着，约莫已到了冯家了。”

　　屈楚才放下汤匙，碗中的热粥还剩下大半，“辰时不到……用了早饭不成？”

　　管家道：“没呢。晚照送了粥饼过去，少爷方才睡起，只说怕赶不及，没吃就走了。”

　　屈楚才指了几样案上没动过的糕点，吩咐管家用装好，连带筷勺一同装在漆盒里。他亲自提了三层横隔的漆盒，让人备马车去冯家。

　　管家提醒道：“昨日中书省下王大人递了帖子，说今早来府上拜访……”

　　屈楚才在漆盒外盖了层绒布，遮好缝口，闻言道，“推了。”

　　印着屈府徽记的马车停在冯家家宅门口，眼尖的管事忙迎了上来。屈楚才目光扫过满脸堆笑的冯家管事，落在了偏门外的一人身上。

　　韩构单手拄剑，背靠一株落叶梧桐。疏漏的天光从阔叶之间洒在他的脸上，光影斑驳。在屈楚才偏过头时，他若有所应，睁开了双眼，一瞬挺直腰背。

　　“大人。”

　　屈楚才蹙起眉头，“他没让你跟着？”

　　得了消息的冯家众人都迎了出来，一个身形矮墩、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张罗着让仆从打开正门。

　　大户人家府宅正门只在年节祭庆、亲迎御驾开启，寻常出入只走偏门，冯家这副诚惶诚恐的作态，竟是将他当作与御驾亲临一般了。

　　屈楚才对这样的捧杀敬谢不敏：“不必了，此行不是陛下旨意。”

　　冯温拱手道：“大人亲临，草民真是惶恐之至。”

　　这冯家不过是商贾起家，与前朝没落的官宦贾氏结了姻亲，才算半只脚踏入了官场。如今的主事冯温没有功名在身，见到他这样的朝官，按理应当要行叩拜之礼。冯温见了他能有不跪不拜的底气，大抵便是凭了贾氏将要成为皇亲国戚的身份。

　　屈楚才笑道，“惶恐一言，从何说起？往后屈某见了冯丈，反该战战兢兢才是。”

　　“哪里哪里。”冯温眯眼道。不仅是他，恐怕整个汴梁城中的人都在心中揣测，贾家连带冯家马上就要得势。

　　屈楚才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枕边人与一个外臣相比，孰轻孰重毋庸明言，无怪乎冯温这种宵小之辈也敢欺到他的头上了。

　　“前日托书冯丈，屈某有一义子……”

　　冯温连声道，“屈大人是来看望贵公子的？贵公子与犬子都在东厢习字，请的业师是汴梁城中头一等的儒士潘临观……”

　　屈楚才笑道，“托了冯丈的福。否则以屈某一介南疆陋民，那小东西哪能在潘大家门下受业。”

　　冯温也跟着笑，“哈哈，屈大人真是自谦。”

　　屈楚才抿直了嘴角，在冯温还没收敛好半真半假的大笑时，冷冷剜了他的脖颈一眼，“自然是自谦。若是屈某真当想请一人过府，莫说区区潘临观，就算是旁的什么人……”

　　冯温的笑僵在脸上，最后两个气音卡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走吧。”屈楚才朝偏门走去，“麻烦冯丈领路。”

　　冯温咳了两声，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笑着快步走到屈楚才身前，抬手作请。

　　冯家家财万贯，宅院修得可谓富丽堂皇，价值千金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映得灰白砖廊上一片流光。

　　屈楚才行走在流光之上，却对这副奇景不置一词。待行到了东厢，听得琅琅读书声，屈楚才方开口道，“不错。”

　　东厢的瓦廊俱不如先前所见琳琅，屈楚才走到窗边，隔着银朱淡漆的窗格向内望了一眼。

　　窗隔将内堂的小孩儿分在了一个个小格子里，专心温书的不知晓有外人来了，依旧摇头晃脑读着三百千，顽皮些的本就在扭头探脑，忽的察觉窗外有人，抛下书低呼了一声。

　　“咚咚。”业师手持一根竹节鞭，敲了敲那顽童的桌沿。

　　顽童咬了咬唇，拾起书本遮住大半张脸，趁着业师转身之际，偷偷朝窗外又瞥了一眼。先前那个人不见了。

　　屈楚才在角落的一个小格子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脑袋，便离开了窗边。他走到庭院中，寻了处石椅坐下，将漆盒搁在膝上。

　　冯温不解道：“若是想探望贵公子，待我同业师说一声便是。屈大人这是？”

　　屈楚才道：“屈某在这等着便好。”

　　冯温还待作陪，被韩构冷脸挡开。庚金不必出鞘，只要他挺直腰背站着，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令人望而生却。若说屈楚才是皇帝手中最好使的一把刀，韩构便是屈楚才最为锋利的刃，但凡出手，必饮血而归。

　　冯温讪笑两声告退，庭院中只剩下了镇抚司正副使二人。

　　屈楚才双手扶稳漆盒，听到稚气的童声拖拖拉拉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忽的笑了一声。他仰头问立侍于旁的韩构，“我记得你小时也曾开蒙？”

　　韩构道：“曾受业于范师门下。”

　　“我一向觉得，汉人的东西里，书算是顶好的。”

　　屈楚才侧耳听着，内堂安静了下来，似乎是业师止住了学童的诵读，开始讲经。老夫子拖长了腔的声音，悠悠传来，格外绵长。

　　韩构沉声不语。

　　屈楚才又道，“当初你读到哪儿了？”

　　韩构目光微动，似是回忆了片刻，“属下不记得了。”

　　“我却是记得读到了小戴礼。”屈楚才轻笑道。不是同屈凉相处时有意勾起的笑，是回忆久远的、蒙了层雾一般的往事时，幽幽渺渺又隐约可亲的喜悦。“当初若是继续读下去，今日我兴许也成了个业师，在这深院里给群小孩儿讲经。”

　　韩构正待说些什么，内堂业师摇响了铜铃。如同煮久了水终于沸开，三两说话声一瞬放大了数倍，唧唧喳喳充斥了整个东厢。

　　散学了。

　　屈楚才脸上难得一见的平淡温和也随之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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