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兽

　　瞬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仍然盖着那件做工精致的长袍，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把漂亮的翠绿色苗芽染成了褐色。

　　他大惊失色，想要爬起来请罪，却发现自己似乎被独自留在了这里。

　　脑子一团浆糊的他只记得青被救了，之后的事他实在没有印象了。就着微弱的烛火，他勉强能看清自己是在一个乳白色石壁的房间里。

　　不知道神使大人去了哪里……

　　至少，没有被丢在森林自生自灭。想起那一位冷淡疏离的目光，瞬无声地苦笑。

　　大人知道了他是谁，很是厌恶吧，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把自己丢下。

　　为什么您要这么温柔呢……

　　瞬下意识地抓住身上的长袍，蜷缩起来。衣袍上残留的清香似乎缓解了他的痛楚，他再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你要留下他？”白狼很是不相信地围着尹筝转了一圈，在他身后趴下。尹筝自己不太记得了，他却记得很清楚当初这个人类幼崽把尹筝弄成了什么样子。

　　尹筝很认真地烤着山鸡，另一个锅里是正在炖煮的鸡汤，“不好吗？这可是第一个献祭给我的人，留下来报仇不是很好玩吗？”

　　白狼动了动鼻子，他不太理解人类们复杂的心思，也看不出尹筝脸上并不算太高兴的表情意味着什么，“随你开心了，只要别让我看见他。”他咧了咧嘴，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别咬死了就行。”尹筝很是无所谓地放下举着山鸡的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靠在白狼身上取暖。

　　他已经穿上了一件新的长袍，山上的夜晚很冷，他又不太抗冻，只好把自己缩起来，躲进白狼的毛发中。

　　尹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瞬捡回来。或许他只是仍然做不到像个神使一样漠视一切的生命，不管是谁倒在他面前，他大概都不会置之不理。但因为这个人是瞬，是神和天命想要杀掉的人，尹筝就格外想要与这种不讲道理的力量对抗。

　　如果没有神的话，他根本就不用被迫在这个世界活着。

　　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尹筝出了一层薄汗，他恋恋不舍地从白狼身上站起来，去神殿内部沐浴。

　　神殿内部充斥着尹筝自己的法力，被他营造得十分温暖。虽然平时到了晚上他总是呆在神殿里面，但今天因为要烤山鸡，他并不想把神殿弄得都是烟味。脱下衣物，尹筝把自己整个泡进温泉池里，想着已经好久没有离开神殿的白狼。

　　身为图腾兽，白狼不需要进食捕猎，但他已经连夜晚都昏昏沉沉了。尹筝不知道图腾兽的寿命，但即使白狼不说，他也能感觉到白狼的力量在衰弱。

　　白狼是和尹筝最亲近的狼，是他抚养尹筝长大，是尹筝最看重的家人。

　　虽然早已知道分别的一天会来临，但悲伤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尹筝又泡了一会儿，蒸腾的热气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气和不安。他随手扯过一件新衣服穿上，也不管头发还湿着，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赤着脚走了几步，在白玉石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潮湿的脚印，在那个撑着墙的身影前站定，勾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你是来看我洗澡的吗？”

　　已经烧得糊涂的瞬愣了愣，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眼前的人是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脸颊也因为高烧通红。但他还是认出了尹筝是谁，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声地唤，“神使……大人……”

　　他只是真的太渴了，才顺着水的气息一步一步挪到这里。在看到神使大人竟然站在自己面前，离自己这么近的时候，他最后的一点理智彻底消失，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尹筝的脸看，什么也想不了了。

　　尹筝被瞬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出言嘲讽几句，就看见瞬一下子脱力，向前栽倒。

　　瞬比尹筝还要高出不少，在看见他向前倒下时，尹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身体比他的理智反应更快，他的双手及时抵住了瞬宽阔的肩膀。然而尹筝显然低估了瞬的体重，被冲击力带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尹筝脸色瞬间僵硬，尾椎骨传来的剧痛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看着压在他身上的瞬，尹筝伸手就狠狠地掐了他的肩膀一下，结果反而把手也弄痛了。

　　跟病人置气是不理智的，尹筝面露微笑，十分讲道理地劝说自己。再说，他还拯救了瞬差点和大地亲密接触的脸，脸总比尾椎骨重要一些吧，虽然不是自己的脸。

　　瞬身上几乎没穿衣服，伤口上残留的血立刻在尹筝刚换好的白色睡衣上留下鲜明的痕迹。尹筝怒气冲冲地把瞬掀开，发现自己的澡彻底是白洗了。

　　但看着瞬皱着眉头喘息的样子，尹筝又实在不能对病人发难，只好把火气憋在心里，很是不爽地揉了揉尾椎骨，伸手去扶瞬。

　　思来想去，尹筝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他太久没有生病了，忘记了就这样把重伤的人丢在房间里是不会好的。神使的身体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他已经在十几年的岁月中忘记了这回事。

　　强忍着身体和他人接触的不适感，尹筝半抱半托地把瞬架起来，抱着往浴池走。尹筝的身体虽然并不强壮，但力量却远超常人，刚才的失误完全是因为他从不和人接触所致。现在抱着瞬，尹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负担，他径直把瞬抱到浴池边，然后就这样丢了下去。

　　在巨大的水花溅湿了尹筝的衣服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身上有伤的人好像是不能见水的。瞬虽然昏了过去，但突然被丢进水里足以让他清醒过来，很快在池底站好后，他甩了甩脸上的水，在看到池边冷冷地看着他的尹筝时，整个人立刻呆在了原地。

　　“怎么，很吓人吗？你不是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吗？”面容俊美的青年轻轻歪了歪头，用那双清澈又冷淡的眼睛淡淡的地扫过来，明明语调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兴味，却让瞬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被冰水浇了个透，哪怕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他的身体仍然止不住地轻轻发抖。

　　他早就后悔了，小时候的他被捧得多高，日后的他就觉得自己有多愚蠢。可尹筝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会因为他之后落魄的经历而觉得快慰，因为尹筝似乎没有把他做的事真的放在心上。瞬当奴隶的第一年，尹筝曾经来村落参加仪式，那时他以为尹筝会以神使的身份狠狠羞辱他，他也认命了，毕竟那都是他自己犯下的罪业。

　　但小小的尹筝在看见他时，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开始尹筝没有认出他的脸，但很快就有好事的人告诉了尹筝他的身份，尹筝眨了眨眼，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对浑身紧绷等待着可能降下的惩罚的他说了句，“愿神保佑。”

　　小小的孩子身着华服，那天是祭神之日，人们都互相祝愿着对方能得到神的护佑。瞬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了尹筝淡漠的小脸。围在尹筝身边的人也惊呆了，大概是没想到贵为神使会祝愿一个奴隶，之后的那一天，瞬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责罚，难得地过得轻松。

　　瞬知道并不是尹筝原谅了他，而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罢了。

　　但即使是如此，瞬还是在快要熬不过去的时候一次次地回忆那次短暂的见面，仿佛尹筝的祝福真的起效了似的，不管多重的伤，他总能熬过来。他本来就在意着尹筝，在不知什么时候起，脑海里全都是尹筝的身影。能够见到尹筝的机会很少，每一年少年都会长大一些，瞬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或远或近地在尹筝到来时看上一眼，然后记住他的样子，他的表情，他衣服的花纹。

　　这种难以启齿的感情是什么，瞬心里很清楚。但他是奴隶，尹筝对他来说比天上明月更加遥不可及。瞬在漫长而寒冷的寒夜中一边唾弃着肖想尹筝的自己，却又完全无法克制，闭上眼睛时自然而然地描摹着尹筝的音容。

　　他本以为自己最终能死在献祭中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在死前能见到尹筝一面，还是和他单独相处，还被他亲手喂了水，这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了。尹筝不记得他了，但这样才好，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放弃一切，回到过去亲手掐死那个恶劣的自己。

　　瞬抿紧了双唇，被巨大的羞耻感所包裹，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完全是靠着不想再在尹筝面前出丑这样的意念才勉强站着的。他的双拳握得死紧，惨白的唇抖得厉害，“没有、您……我、非常抱歉，沾污了池水……我这就……”

　　尹筝见他说话毫无逻辑，觉得他大概是烧傻了，他本来也就是想起水坑事件觉得巧合随口一提，并没有追忆过往的打算，于是蹲下来命令道，“先把自己洗干净。”

　　昔日嚣张的熊孩子变成如今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让尹筝有那么点爽快的。因此，他很快就决定大度地原谅瞬刚才的犯上之举，并大发慈悲地把浴池借给他用。瞬还想推拒，尹筝看着被他的血弄浑的池水，眉头狠狠一皱，“你自己看看多脏。”

　　瞬脸红到了脖子根，任命地舀起一点水浇到肩膀上。被尹筝看着自己肮脏的躯体，他哪里放得开清洗自己，又是害怕又是害羞，简直是接受酷刑一样难熬。

　　好在尹筝对看人洗澡没有任何兴趣，他见瞬开始动作，就走到另一边被石壁遮挡的淋浴池，简单冲洗了一下自己，换了新的一身衣服。这次尹筝十分体贴地替瞬考虑了，他当然知道瞬可能需要一些新衣服，但尹筝觉得自己也许不用这么好心，他随手扯过一块浴巾，就这样出去了。

　　瞬已经洗完，身上交错的伤口被热水泡得有些发白，总体看上去是干净了不少。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背心和兜裆布，因为浸了水的缘故紧紧地贴在身上，将他好看的肌肉线条勾勒得一览无余。瞬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形象会污了尹筝的眼睛，只知道跪伏在地，想要遮掩自己像是什么都没穿的身体。

　　尹筝把浴巾丢给他，“把脏衣服脱了。”都是同性，他倒是没什么不自然的，转身用法力清洁被弄脏的浴池。

　　瞬动作很快，虽然觉得羞耻，但还是趁尹筝转头召唤水流的间隙把衣服脱了干净，把浴巾围在腰上。尹筝把水换完，看见了地上的脏衣服，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它们下了手，地上顿时涌起剧烈的气流，把脏布片撕得一干二净后化作疾风冲出了层层叠叠的纱帘，消失的一干二净。

　　终于把浴池弄干净的尹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瞬摇摇欲坠地又要昏过去了。尹筝心里警铃大作，瞬身上的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了血，在地上再磕一下他恐怕又要洗地板了！

　　于是心中惊吓无比的神使大人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一把将无力站稳的健壮青年捞起，轻轻松松地公主抱起。

　　瞬吓得彻底呆掉了，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神使大人的身体比他看上去纤细很多，他怎么能让神使大人如此屈尊——

　　而挽救了地板的尹筝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把人抱稳了，又觉得自己可能表现得人太好了，只好加上一声嘲讽的冷笑，这才高冷禁欲地抬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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