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作者:张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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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印象·蜘蛛之城


      奇怪的是,恐惧并不是第一种产生出来的情绪。大雾弥漫整座城市的前三十天,人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人们照常劳作,照常进食,照常睡觉,照常抬头去看太阳原本应该在的地方看太阳,那个地方虽然已经变成了一团朦胧的白斑,就像耸立在古老滩涂上的古老的三塔墙角地上慢慢生长出来的霉菌一样。大雾阻断了外面的世界,并且将原本稀疏的城市空间无限的放大开来,人们呆在什么地方,都只会看到雾茫茫的一片,人们在什么地方眺望,都一眼望不到边。很多一辈子足不出城的人宣称在大雾中找到了大海和草原的感觉,从来没有想过上海竟然比自己原本意识到的要大这么多。许多人于是开始制定旅行计划,希望在这场大雾消散之前,走完上海的每一条街道,一窥整个城市的面貌。
      最早的恐惧开始于一次毫无意义的谈话,然后对于大雾的恐惧就像惊扰的鸽群一样迅速扩散到整个城市。当时有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闷骚的在自家房间里因为争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而争吵,其中一方,男方或者女方试图阐述对于自己立场或者态度的坚定程度,说了下面一句简短的话:“要是想让我认错,除非这场大雾消失的无影无踪!”雾并不是这场争论的原因,也和其中主要的细节没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关联,但是就像有的人在雾中不小心撞到路灯一样,雾被毫无来由的牵扯到争论里面。雾对于他们的争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气魄,它成功地如同西部牛仔踢翻一个装酒的破罐子那样干脆而强硬地将其他想法从此次争论中踢翻了出去,让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成为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争论、推导、假设和证实的谈话的主要和唯一话题,并且将原本对事物的看法存在巨大分歧的两个人一起放置于一个巨大而不安的恐惧当中。就像一群被枪声惊扰的鸽子一样,两个人最后不得不承认按照当前的迹象,大雾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这个结论让幼稚的女年轻人发出的声波震碎了整条街的玻璃。
      就像开始我所说的那样,恐惧就像谣言一样迅速地散布开来,并且恐惧的情绪本身就是依靠谣言来传播,传播的过程中会出现更多的谣言,而更多的谣言则会伴随着更多的恐惧。仿佛是一夜间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开始讨论这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雾,每个人都对大雾何时消失拥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并且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雾何时消失。人们纷纷走出紧闭的房门,走到宽阔而一眼望不到边的实际上很狭窄的马路中间,一群一群地聚集在一起,就像水池底下一群又一群觅食的热带小鱼,大声地讨论着大雾的主题,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和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挣得面红耳赤。似乎依靠从嘴里面*出来的炽热气体,恐惧就会从脑海里面消失。这种争吵最费精力,并且关于大雾何时消失的主题争论最终被认为是浪费时间,因为很多人得出结论:那就是当大雾不复存在的时候,它就会消失;在大雾消失之前,它一直会存在。这个真理很快催生了这座城市的居民们为之争论的又一个主题,那就是怎样使大雾消失。
      伴随着恐惧之下理性的慢慢复苏,人们意识到之前犹如疯狗般争吵的过程并不会产生有效的解决办法,于是开始使用一种金字塔形状的逐层传递思考模式。首先从所有的居民中间选出一大批居民代表,由这些居民代表参加位于市中心居民广场的居民代表大会,在居民代表大会上,从居民代表们之间选出代表居民代表的居民代表代表;而这些居民代表代表们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再去位于居民广场旁边的圆锅形议事厅参加代代表大会,在代代表大会上,大家再选举出代表议事厅内这些人的代表,以此类推,最终选出金字塔顶端的几个人,负责解决目前城市的困境。但是这种方式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那就是每次参加大会的人数,并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越来越少,反而是出现了震荡起伏的变化。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逐层下降,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却逐层递增,甚至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会超过全城所有居民的数目。这场沸沸扬扬的代表活动最终戛然而止,从此以后人们对代表和与之对应的一大堆程序的兴趣也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人提起这场荒谬的活动。之后,在一次自由散漫的马路集会上,一个人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想要从居民中选出最聪明的人很难,但是从居民中选出最笨的人却很容易,然后人们可以再从最笨的一群人当中,选出一批最聪明的人来,负责解决城市问题。这个办法行之有效,很快一批人就被选择出来委以重任,负责消雾的工作,而那个想出这个注意的人,则被大家全票通过选为消雾工的主要负责人。
      消雾工作者们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和实验,研究和实验的时间之漫长以至于很多人害怕在解决方法出现之前,大雾就会消失,整个计划也就此泡汤,甚至有人专程跑到寺庙里去求福,祈求大雾永远都不要消散。最终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这些被城市居民千辛万苦选出来的消雾工作者们要求大家饲养蜘蛛,并且拿出了长达数百页的研究报告,表明蜘蛛分泌的粘液有助于捕捉空气中的雾气粒子,最终使大雾完全消失。依靠着在大雾弥漫之下残存的最后一点对于生活的希望,人们将它转变为饲养蜘蛛的动力。整座城市的人都开始饲养蜘蛛,各种各样的蜘蛛,黑色的蜘蛛,白色的蜘蛛,光秃秃的蜘蛛,浑身长满绒毛的蜘蛛,大的如同水桶一样的蜘蛛,小的用肉眼都无法识别的蜘蛛,安全温顺的如同棉球一样的蜘蛛,凶猛残暴的像眼镜蛇一样会致人死地的蜘蛛,都被一股脑的搬到了城市里面。直到后来,蜘蛛成为唯一一种超过居民数量的生物。蜘蛛爬满了高大耸立的古老尖塔,占据了马路两边茂密的月桂树,还有月桂树下一丛又一丛从不落叶的海桐和深翠色的草丛。一丛丛的蜘蛛从少人问津的灰墙缝隙中爬进去,一丛丛的蜘蛛从阴暗的下水道管井之中爬出来。人们习惯了爬满晚餐桌面的巨大的狼蛛,习惯了深藏在毛发当中的细小的犹如米粒一样的红蛛,形形色色的年轻人走在马路上,蜘蛛就像雨滴一样顺着衣袖掉落出来。那些脸上爬满蜘蛛的男青年被叫做蜘蛛男,那些身穿蜘蛛衣裙的女青年被叫做蜘蛛女,而那些女青年经常做的动作被叫做蜘蛛女之吻。蜘蛛很快就消耗掉了城市大部分的食物储存,并且成功地将其转化为*的蛛网。原本在白雾笼罩下的古老建筑,慢慢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沉淀雾气,现在密不透风的蜘蛛之墙爬过之后,又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蛛网,彻底变成了城市当中的白化病患者。白茫茫的蛛网散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由得让那些饱读史书的历史学家联想到几百年前曾经摧残整个世界的白色垃圾污染事件。从海洋吹来的沉闷的热带季风牵扯着一层又一层犹如波浪一般的蛛网,稠密的蛛网在空气中一刻不停地收集着其中的雾气粒子,像外白渡桥上僵硬的铆钉锚固钢架一样将粒子吸收到粘稠的蜘蛛分泌物里面。经过了长达数周的吸附作用,雾气终于在某一天被成功的吸收,久违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半年没见太阳的城市居民的脸上,所有人都在那一天留下了刺眼的泪水,泪水沿着泛着白色绒毛的脸颊流下来,惊扰的那些爬满脸庞的蜘蛛四处逃窜。城市的居民当天就决定要永远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之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被叫做消雾节。消雾节的庆祝典礼也很快成为谈论的主题,人们一致同意将在消雾节当天举办盛大的蜘蛛选美大赛,在选美大赛当中获得头筹的蜘蛛将被选为城市的守护之神。整座城市喧闹的笑声持续了整整一天,连天空中的乌云都被震动的瑟瑟发抖。
      消雾节的当天晚上,所有人都由于白天的庆祝活动而筋疲力尽,释放了长达半年压抑情绪的人们很快就像沉重的巨石一般进入了梦乡,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关于美好未来的美梦。第二天早上,当第一个城市居民从梦中带着笑意醒来的时候,他注定会成为迷雾事件的最大受害者。眼前熟悉的情景让他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呆滞情绪,密密实实的雾气像僵硬的冰块一样挤压在他的胸口,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分钟之后,他发出一种人类自降生就会发出的最简单的音节,并且将其演化为一种超高频的声波,整座城市的建筑都在这种高频声中微微颤抖。这股声波从城市的一段传播到另一端,在城市街道古老的混凝土墙壁上来回反射,从墙壁上最细小的孔洞里衍射到房间里面,然后钻进当时正在熟睡中的人们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在那一刻被惊醒。从此以后,在长达四年多的时间里,这位首位苏醒者丧失了语言功能,见到任何人、看见任何事、表达任何事情,他都只能用高频的“啊啊”声来表示,可见当时的情景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严重。当时他看到的不是别的事情,当然是漫天遍野的雾气重新占据了城市街道,并且似乎比之前更加稠密,雾气中又咸又腥的味道也更加浓烈,那些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蛛网,则像浆糊一样变成软塌塌的一团,成堆成堆地从城市的墙壁上脱落下来。
      之后一段时间人们都不再谈论大雾二字,也不再谈论消雾节,也不再谈论消雾工作者,也不再谈论蜘蛛选美大赛,甚至也不再谈论。人们默默地重新开始劳作,重新按照钟表上的时间计算太阳的位置,重新戴上刚刚摘掉的密实眼镜。这次前所未有的挫败在人们心中产生的震惊,竟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镇静。雾气中的人们变得更加理性,也变得更加温顺。曾经有一批顽固不化的人决定离开这里,他们组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小队,试图依靠指南针的帮助,一直向北走,直到走出大雾的范围。一个月之后,那些人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城市当中,因为当他们走出城市之后,大雾丝毫没有消散的痕迹,而随着粮食补给的不断减少,前面的路途也就越来越凶险,那些固执前行的人们最终都无法摆脱饿死的恐惧,于是决定在补给耗完之前,返回城市。大雾隔绝了城市与世界的联系,将这座巨大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孤岛,变成了一个深陷在海洋之下的古老大陆。数亿年前古老的祖先从海洋爬到了陆地上,将身上海洋的印记用数亿年的时间慢慢擦除,而数亿年之后,那些沉睡的古老基因又开始在雾气中慢慢苏醒。人们在密不透风的雾气中深居简出,身上的毛发绒毛开始慢慢脱落,皮肤变得愈加光滑,男人和女人表观的区别也越来越小。许多曾经因为谢顶而烦躁不已的人们,终于在大雾中重新树立了面对人生的信心,但是这种小小的欣慰,和内心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奈感相比,仅仅是片刻须臾的一时感慨罢了。人们脸上的表情随着毛发的脱落也慢慢的萎缩,一张张僵硬的脸庞如同凝固的鸡蛋一般,白皙的皮肤之下,一根根红色暗色的血管脉络时隐时现。古老的基因慢慢发生效力,一些褐色、灰色、银白色的细胞色素开始在人们的身体表面聚集,并且渐渐形成一条条类似于纹身一样的细长纹理。一些在大雾期间酝酿怀胎的*出生之后,十指之间还会出现薄薄的蹼膜,耳朵下面还有一呼一吸的鳃状物,而他们的父母在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开始习惯于使用渔、娲、黄善等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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