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我见到流浪歌手的时候，正在读一本一位哥伦比亚作家自称自己写的最好的小说，
　　于是当我见到这个瘦弱的人的时候，一个奇怪而又特别的名字出现在我的眼前，弗朗西斯。我见到弗朗西斯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在几年之后有会成为一个红极一时的意识流歌手，而且要不是他手上拿出了一个像是鸡腿剖面的吉他，我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我当时坐在地铁车厢后半段的一个两人座位上，彼时时间已经很晚，车厢里灯黄人稀，一种迫切地希望时间能加快速度的气氛在蓝色座椅和摇晃的塑胶把手之间曼延，这种气氛加上车厢左右摇晃的精准摆动，慢慢转变为一场好梦的绝佳前奏。我将褐色的书本拿在手中，眼前原本被翻译成方块的文字渐渐又重新变成了拉丁文，然后那些拉丁文又变成了一个个抖动的褐色蝌蚪。我正在默数蝌蚪的精确数目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又瘦又挫的年轻人发出的声响惊醒了我。我低着头顺着地面上行走的痕迹看了他一眼，只见一个瘦弱的像木桩一样的年轻人依靠在两个车厢交接的内墙上，他好像在进行倒计时，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背后的黑色大包匡匡地撞击在白色的车厢上，发出一阵阵好似脑袋撞击木桩的声音。
　　这个声音大概持续了十下，又瘦又挫的年轻人为之一振，握紧的拳头在半空中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双手将背包拿在胸前，拉开背包的拉链，就像用刀切开一个褶皱的橙子那样，他将一个音孔四周是橙黄色，周边是黑色线脚的吉他拿了出来，熟练地动作就像魔术师从口袋里变出橙黄色鹦鹉，梵高用浓重的画笔在油布上涂抹出一团橙黄色向日葵一样。
　　哦，原来是个歌手，这个世界上靠嗓子吃饭的人还不够拥挤吗？
　　我将手上的书本收了起来，用一种责备的眼光向他看去。而流浪歌手在那里摆弄自己的吉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个无聊之极的人会像看加西亚小说一样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他在那一丝不苟地摆弄着他的吉他，顶着一头浓密而又杂乱头发的脑袋像风铃一样灵巧地左右摇摆，我站在他的后面，于是看不到这位未来巨星星光熠熠的正面，根据我看到的后半部分轮廓，我推断他一定长着一只像阿德里安布隆迪一样忧郁的鼻子，像罗素克劳一样忧郁的眼睛，和像伊斯特伍德一样贫瘠的嘴唇。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失去光彩纹理的户外冲锋衣，蓝黑色的布料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时间在上面悄悄留下来的污渍，那些污渍随着流浪歌手不断摇摆地上半身不断地抖动，似乎仅仅依靠与空气的不断摩擦，它们便会像脱落的蜕皮一样哗哗的掉落下来，掉在流浪歌手脚下一片不安的影子上面。
　　那件衣服出奇的巨大，巨大的像一顶防雨帐篷一样挂在他树枝般的身体上，原本就显得弱不禁风的歌手更让我感到怜惜，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代表着坎坷命运和不幸经历的名字，弗朗西斯。在那身臃肿的上装下面，是一条委屈的像蛇一样的灰色牛仔裤。弗朗西斯穿着它在车厢里来回摇摆，两条瘪了气的裤腿站在暗黄色的影子中间，像两条雨水中的蚯蚓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到坚硬的车厢下面。灰色裤腿的末端已经因为长久而坚决的摩擦而露出了白色边角，白色边角上还生长出了许多白色的布料绒毛，于是看上去更像是外面寒冷潮湿的空气在裤腿上形成的结晶。
　　弗朗西斯一定从非常遥远而又寒冷的地方流浪到这里，在这个冷清的车厢里找到了暂存的温热。
　　他的影子看上去对于这个车厢非常的留恋，留恋车厢顶上照下来的淡黄色灯光，留恋塑料座椅上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留恋光滑的不锈钢靠柱上反射出来的主人历经沧桑的面孔。那团影子似乎在无声无息地低吟，伴随着车厢的摇晃，伴随着这个又瘦又挫的身影的摇晃，伴随着看不见的时间之墙在看不见的漆黑的隧道里面忽明忽暗的摇晃。那把橘黄色的吉他，握在弗朗西斯的手里，就像一柄巨大的石斧握在一只瘦小的猴子手上一样。他将吉他从袋子里面拿出来，熟练地将它支在地上，一只手拿着吉他包，另一只手拿着吉他的柄，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对面空无一物的车厢。
　　当他将吉他包拿在手上的时候，我看到黑色的吉他包张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嘴巴，一个专门用于盛放施舍费用的口袋。这似乎是一个难题，就像其余的那些用两只手弹奏的流浪歌手一样，他没有办法一边弹奏吉他，一边胡乱地吟唱，然后再一边手拿着吉他包向车厢的观众讨要费用。我为难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错过下课铃声的小学生一样皱紧了眉头。这时弗朗西斯将吉他横在了胸前，那个吉他更像是刷成橘黄色的一块木板。
　　他将吉他包放在了腰间，两只手在□□的位置摸摸索索。当我看到弗朗西斯一身正气的表情没有半点含糊，嘴角没有露出半点慌张的样子时，我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这就像一个外国佬在屋顶若无其事地享受太阳浴，却想不到自己臃肿肥膘的身体早已经被传到了谷歌地图的上，成为该区域的一个亮点一样滑稽。等那两只手伸出来的时候，吉他包已经被稳稳地固定在弗朗西斯闪闪的裤腰带上，就像是他腹部长出了一个畸形的尾巴，那条尾巴还张开大嘴向周围的乘客讨要施舍。
　　只不过冷清的车厢里面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流浪歌手的一举一动，所以弗朗西斯也才能一直保持正义凛然的光明形象。没有人对那条悬挂在吉他下面的袋子表示异议吗？
　　我扫视了一下车厢，没有人提出异议，就像没有人看到弗朗西斯一样。列车在经过了晚高峰的拥挤和忙碌之后，正在享受片刻的休憩和安静，这个时候出现一首拥有着优美旋律、和缓音符的歌，再合适不过了，谁还会去注意其它的细节呢？弗朗西斯将手伸到牛仔裤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枚古铜色的钱币一样的吉他拨片。那片金属上泛出的橙黄色光芒，似是经过了长久的皮肤摩擦，才能显得如此顺滑和柔软。拨片拿在弗朗西斯的手中，轻快地像一条小鱼一样。
　　弗朗西斯手拿拨片，轻轻地触动了吉他上黑色的金属琴弦，一股流水般的声音从橙黄色的板面上传了出来，然后他拨弄了一下吉他弦头上的弦钮。那柄巨大的吉他不再显得沉重和笨拙，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一样，开始发出一串哗哗的声响。没有耀眼的闪光灯，没有千呼万唤的歌迷，没有巨大的环过苍穹的看台，只有一面无语的墙和一个他不曾注意的听众，弗朗西斯轻轻地哼了几声，和精致的吉他发出的标准音调不同，歌手的声音咣当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听起来像是破旧的松木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肥硕的老人，椅子不堪重负地咿咿呀呀唱起歌来一样。
　　弗朗西斯用了三四分钟的时间给自己的嗓子除锈，并且预热了一下之后要表演的曲目。仅凭他口中传出的断断续续地、飘忽不定的音调，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七八十首歌曲的旋律，它们像一团揉捏在一起的棉团在我的脑海里忽上忽下，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唱什么，我的大半个身体的节奏还是逐渐融入到弗朗西斯摆动的旋律中了。灯光下照射的尘埃在半空中悬浮，弗朗西斯断断续续地吟唱伴随着一阵急促地气流将它们打乱，尘埃开始漫无目的地飞舞，橘黄色的灯光也开始闪烁不定，在弗朗西斯一个人的世界里，这里似乎又变成了寒冷的城市广场和寒冷的城市。他终于下定决心，大踏步地向车厢中央走去，他一手捏着拨片拨弄着六根闪闪发光的金属琴弦，一手扶着吉他的指板，吉他下面的黑色套子张开着黑色的嘴巴。
　　弗朗西斯热情地唱了起来：“在那遥远海边，有一条龙~~~~~”听上去是这样，但是听了几句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唱的不是什么龙的传人，而是张雨生的《大海》，我感觉自己猜中了一个哑谜的谜底，而他的歌声也不再像之前听到的那样杂乱无章，而是因为与我脑海中原有的轨迹相吻合，真正的变成了一首动听的歌曲。
　　弗朗西斯摇摇摆摆地在两排座位之间走动，他的声音虽然已经炉火纯青，但是还夹杂着一丝临场演出的紧张和不安。坐在蓝色椅子上的几个身穿深色羽绒的中年人，像秋天树枝上摆立的乌鸦一般瑟缩在自己的脖颈之中，其中一个抬起头瞧了弗朗西斯一眼，然后慌乱中拿出手机，假装在看一篇看了一半的电子书籍，等到弗朗西斯从他面前走过，他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就只有几个人的车厢，忽然显得有些狭小起来。列车到了一站，车厢门咔嚓一声左右分开，几个人夹紧自己的脖颈走了出去。弗朗西斯此刻也中断了演唱，他探出头去看了一下写着四川北路地铁站名的墙壁，然后又将头缩了回来，与此同时，他似乎注意到车厢里原本寥寥无几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一定是无聊之极。于是他向我这边看了过来，我也恰好看到了他的模样。虽然几年后弗朗西斯成了红极一时的意识流歌手，但是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脸，不过是芸芸众生无数面孔当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而已。弗朗西斯扁圆形的脸上一只扁圆的鼻子，一双竭力睁开仍然散发着睡梦眼神的眼睛，还有一张略微出现脱水症状的嘴，这些器官和我之前的联想相去甚远，并让我感到略微失望。
　　我将头转了过去，又把刚才收起来的书打开，重新回归到一堆蝌蚪的幻象当中。
　　未来的几年之后，当我因为买到一张后现代意识流音乐顶尖歌手——弗朗西斯的最新专辑《对不起，请滚远一点》的高清CD而激动不已时，一定会回想起现在这次意外而不温不火的地铁偶遇，从而一时感叹岁月的蹉跎和命运的诡异，感慨自己与巨星失之交臂。
　　而再过了几年之后，处在演艺事业巅峰的弗朗西斯在一次即兴表演中出现了意外，他因为太过陶醉于自己演唱的状态，在唱到自己成名曲中的关键歌词：“滚吧，滚吧，还系什么鞋带啊~~~”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导致声带撕裂，而被紧急的送往了医院。此后，这个红极一时的流浪歌手只能发出一种“兹兹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生活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小型侏罗纪翼手龙在求偶时发出的叫声，他的演艺事业因此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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