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当我手里拿着锄头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我应该为这个世界说点什么，我现在有这个立场，也有这个时间，但我不想开口，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再与人交流可能会是一百年以后，到底是不是一百年没准，我瞎说的，就是很长的意思。

　　锄地，拔草是一件很枯燥的工作，我很擅长枯燥地活着，干了十年，这是第十一年了。
　　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回到家乡，十年了战争才结束，我家乡已经没人了，只剩我。其实我甚至猜，这世上已经没人了。

　　人用十年的时间，似乎就为了证明他们需要多久可以毁掉这个世界，将它变成一片废土，可能他们还可以更加优秀，十年还是长。就到这里结束，我真不想再为这世界说任何一句话了。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只剩下我。
　　如果这世上有另一个人，我就可以是他，他也还是他，也可以做我。不知道你理解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其实还是有点寂寞。

　　这是一片被抛弃的土地。十年里该走的早已经走了，这片土地被战争伤害得太严重，庄稼种下去也不会结果，只能有一种叫水长东的植物，种下去可以活，结的是白色的小果子，没有味道，但可以吃。
　　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所以我一直吃水长东。人不该有太高的要求，我就更加没有，能活就行，甚至不能活也行。

　　我猜不到这世上其他人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我希望他们永远别来。
　　我与水长东。这句话不知你能不能懂，不懂也没什么关系，祝你幸福。

　　这里每天黄沙漫天，我有一个月没有洗澡，没人在意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以前知道过，现在忘了。我只记得数日子，水长东生长期是三个月，而我每个月都能收水长东，因为种得勤。无聊嘛。

　　我怀疑我这十年，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过起伏，我一直这样活着，我对食物和知识没有渴求，好处是我很平静，坏处是我很无知。我与其他无知的人没有区别，唯一的一点就是我知道自己的无知，并不想改变。
　　妄图改变是欲望，而妄图知道全部真理则是人类最贪得无厌的欲望，我不是说欲望不好，我是说我没有。

　　悸动的感觉非常陌生，我都分不清它代表了什么。
　　今天与它重逢了，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孩子。

　　十年来这片土地上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水长东随风而动的沙沙声，今天我见到了一个雪白的孩子，我怀疑他的名字叫“希望”。

　　我的想法是，就算这世上真的有拯救世界的英雄，也千万别是我。

　　他的睫毛甚至是白的，衣服上系着长长的袋子，和水长东一起向北吹，也是白的。有些过于艺术了。他好小，他的相貌和打扮和他的年龄让我感到了这世界好温柔，尽管我一刻也不能握住。这不能握住的世界是美的，因为不属于你。
　　我知道他叫“希望”。

　　他是我想要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我一直觉得，我说过了，在精神上有所追求的人是最贪的，我觉得人不配拥有精神生活。
　　我害怕任何带着希望性质的东西，我害怕我的人生还有救。

　　你知道我生活在哪里吗？在你的平行时空里，我生活在一片荒莽的土地上，我的星球与我一样平静和无知，但我猜他们已经离开这里，踏上了一条通往文明城市的不归路。
　　而我面对这个孩子，没有话说。

　　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会率先说自己名字，那是一个代号，当你生活在社会中时，你不得不有这么一个代号，已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但当这个世界只有你自己的时候，名字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或者当这世界只有两个人时，也是如此。

　　我和这个孩子的最初的交流，是我走过这一片水长东，牵起他的手，他张开柔软的手臂攀上我的肩膀，企图让我抱起他，我并没有意见，我有很多力气，这么多年来一直用来犁地播种，后来又加上托举一条柔软的生命。

　　我甚至并不想教他言语，也没有自作主张的为他取一个名字，我没有那种欲望，我总觉得他是一朵云，攀上我的肩膀时，又是一团棉花，风吹一下都要散开，安安静静地伏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日复一日地重复单调枯萎的工作。

　　这里依旧很安静，即使是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我还是长久的没有说过话，他似乎也并无想要与我分享的新鲜事，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接受了我是一个沉默的同居者。

　　我多少勤快了一些，多了一个人，我的一些迟钝的羞耻感又回来了一些，背着他走出一整天，走出黄沙区，去瀑布前冲洗身体，这是一条巨大的瀑布，声音震耳欲聋，他学我的样子脱掉上衣，露出少年独有的过于无物的，干柴一般瘦弱的四肢，好白，有种异类般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瘦，趴在身上的时候，还是觉得柔软。

　　他脱干净了，抬头看我，我走进，他又伸出胳膊等我把他抱起来，我就只好接住，把他放到瀑布下，他“啊”的一声闭起了眼睛，然后大声笑了起来，我把他挡在眼前的头发扒拉到一边，让他自己去玩，不再管他。

　　他今天格外开心，但似乎他对此也不怎么在意，我不必刻意讨好他的兴趣，即使他不这么开心，他也不怎么在乎。只留在黄沙天里无休止地栽种水长东，他似乎也觉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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