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你一早就怀疑过谢嘉一吧？”姜淮景转过头看着女生，虽然说出口的是个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虞无欢暗自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如男生所说，作为可知领域的第一个死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谢嘉一就是新死鬼。

　　她私底下打听过谢嘉一的为人，和他有过交情的同学不算多，但对他的评价很一致——性格温和老实，不爱说话，也从没和任何人起过冲突。

　　“他不怎么和我们说话的，也就和他同寝的几个人关系近点，他们还一起弄了个西洋乐队。你也知道西洋乐不比流行，喜欢的人少，在学校里人气一般般。我去看过几场他们的公演，没想到谢嘉一平时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在台上打起鼓来的神色沉迷又热血，非常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就是在舞台上发光的感觉。”

　　虞无欢始终记得某个女同学提起谢嘉一时的温柔神色.

　　她说他是光，是舞台上耀眼的光。

　　她找不出这样一个人会在死后性情大变杀人无痕的理由，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私心里更倾向于他也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

　　但结局非所愿。

　　.

　　重伤在身的谢嘉一和罗敬被牛头马面羁押而走，虞无欢远远看着，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问姜淮景：“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谢嘉一已经化成厉鬼，手里又沾了那么多人的血，运气好点被被判个重刑，在地狱受尽各种折磨以此赎罪，运气不好直接灰飞烟灭。至于罗敬，他魂魄已经消弭，人不人鬼不鬼的，谢嘉一用怨念做针脚，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缝进他体内，那他所有的命格都将被谢嘉一主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姜淮景轻描淡写地“啧”了一声：“谢嘉一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恨不能光明正大站在罗敬身侧，以至害了张燕无辜枉死，但心上人从头至尾喜欢的都是身为同性的自己。如今罗敬已成了活死人，他对谢嘉一的爱反而是被谢嘉一亲手终结。真是讽刺。”

　　“每一种善良的爱意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喜欢同性和喜欢异性没有分别，也没有优劣，只是不被世人普遍接受。”唇舌淹没爱意，怯懦导向悲剧，是世风不正，还是造化弄人，虞无欢一时无法定论：“罗敬明明在日常相处中也喜欢上了谢嘉一，但他不敢说，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同性的事实，在爱人被凌辱的时候也因懦弱选择了沉默。可惜，等他有勇气承认这份喜欢时，一切都太晚了。”

　　姜淮景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女生：“你很有感触啊。”

　　虞无欢耸耸肩：“不是感触，是疑惑。中国古话里有一句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想想，原句一定是在经久流传中丢失了部分字词。在现在人眼里，恐怕是只有‘身份相合，家世相衬，互为异性的’有情人才有成为眷属的资格吧。”

　　感情这种事，看似两情相悦便可，却总有大把关系和脉络牵扯进来，从至亲血缘到陌生路人，从“我是为你好”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谁都能有事没事就往这段感情里吐上一口口水，做一回正义好汉，逞一把道德英雄，然后挥挥衣袖，谁管唇舌淹死过什么。

　　.

　　虞无欢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王子霍，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这堆烂摊子该怎么处理？”她问。

　　“好办，让他去警察局自首，也算是给谢嘉一一个交代。”见王子霍露出惊恐又抗拒的神色，姜淮景冷冷地跟上一句：“你要不去那更好办，我现在就碾死你。”

　　说完，他目光对上病房内那个旁观完整出戏的观众，若有所思。

　　虞无欢见状，以为他在疑惑唐诀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刚想解释一番来龙去脉，以及唐诀通灵人的特殊体质时，却见姜淮景两眼一眯，什么话也没问，朝自己招了招手，说：“谢嘉一这个拙劣的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了，趁它崩裂前咱们走吧。”

　　“啊？”虞无欢被他捉了手往窗边带，显然姜淮景没打算用正常的方式撤离。她回头看了一眼不出一语的唐诀，还有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王子霍，忙问：“他们怎么办？”

　　姜淮景头也不回，一个公主抱将女生抄起，跳上窗台。

　　“戏也看完了，交点观赏费不亏吧。”

　　他谁也没看，留下一句“王子霍交给你了”后，便纵身一跃，消失在窗口。

　　.

　　急速下坠。

　　失重感剥削了女生的思维，等尘埃落定，她才有机会开口相问：“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姜淮景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她：“就算唐诀天赋异禀，那也不能成为你贸贸然跟他跑去和谢嘉一对峙的理由，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

　　“我只是想去给王子霍他们提个醒，我当时不知道谢嘉一已经出现在王子霍病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是没试过逃跑，但没跑掉……”虞无欢本能地解释，但话说一半察觉到不对：“等等，你怎么知道唐诀通灵的？”

　　“他身上那股冲天的阴气我本来就觉得奇怪，刚刚在病房里他更是没有收敛，我一进来就觉得阴气滔天，他就是祖上死了一整个加强连，那本人也不可能达到这样规模的阴场。再加上他那一副卸掉伪装的淡定模样，三米之内就是个活生生的恶鬼，他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哪里像个普通人。”

　　.

　　虞无欢沉默了。

　　她活了二十多年，顺风顺水，别说灵异鬼怪，连个中邪的人都没见过，但就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先是身为妖怪的姜淮景突然出现，又是遇上了盗取魂火的事件，然后和她做了几年同学的唐诀微笑着告诉她他是个通灵人……一切都开始不对了，从某一个契机开始，所有的事情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她有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有一根套在她颈子上的绳索正在渐渐收紧，但她却看不见它。

　　.

　　“杵这儿装什么深沉。”摆了半天姿势也不见女生“上马”，背对着她半蹲在那儿的姜淮景回头催促了她一声：“走了，送你回家。”

　　这一嗓子把虞无欢拎回了现实，她爬上男生的背，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自家那只圆咕隆冬的牛奶。

　　那猫就是个满斤足量的懒货，这祖宗但凡有一点想法只会喵喵喵地叫，困了她得把它抱进窝，饿了渴了得把它抱到食盒前，用完膳再把这位爷抱回阳台晒太阳，连遛个弯都要她一路揣着。

　　自己已然成为专业级别的人肉座驾铲屎官，没想到昔日农奴有朝一日也能翻身做主人。

　　人生啊，就是这么际遇难测！

　　.

　　就在虞无欢这番脱缰野马般的胡思乱想间，姜淮景已经完成了这趟低空飞行，成功着陆在女生卧室的窗台上。

　　.

　　到达安全领域，所有账都可以一次性算算清了。

　　姜淮景把女生放到床上，开了台灯，自己从书桌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一手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敲，线条分明的指节精致又勾人。

　　明明不是什么讲究姿态，他做起来却好看得让人耽溺。

　　.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从善如流一向是虞无欢的良好品质，没等姜淮景开口质询，她率先画押全招：“我不该不等你回来，我不该贸然冒险，我不该自己给恶鬼送上门。”

　　态度是个好态度，但这招供实在太草率，小和尚念得好一手无脑经，既没走心也没走肾。

　　虞无欢显然没有深切陈恳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姜淮景觉得头疼：“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自作主张，那还明知故犯？”

　　“形势迫人嘛，我当时以为恶鬼另有其人，晚一步就是三条人命啊。”虞无欢一脸“我也是不得已”的沉痛：“何况当时还有唐诀陪我一起，我又有生人骨笛护身，谁能想到双重保险都掉链子了……”

　　“怎么讲？”姜淮景皱起眉。

　　“那根破笛子就是个棒槌，吹半天除了屁啥都崩不出来，北阴大帝不会是送来个山寨货吧。”

　　虞无欢取出生人骨笛，噗嗤噗嗤好一通吹奏。姜淮景表情一时难以言喻，他打断了这场活色生香的“放屁”，接过骨笛，仔细查看了一番。

　　笛内佛魔之气隐隐而出，货是真货，恐怕不是使用的方法不对，而是用货的人出了问题。

　　各种可能性都在他脑子里走马观花过了一遍，却苦于没有证实的办法，好在眼下也不急，姜淮景自觉当前最要紧的事事如何好好教育一下虞无欢同志。

　　虎口刚一脱险，立马嬉皮笑脸。凭姜淮景对女生缺心眼的认知程度，他知道今天不给某人来点狠的，明天这妞拎个防狼喷雾就敢独捅妖精窝。

　　他停了膝头敲击的手，将身子略微往女生的方向倾斜了一些，眼梢往上扫，猫一样的薄凉与辛辣。

　　他压低声音：“我问你，在做事之前，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

　　突如其来的闪电在窗外劈开，天地彻亮一瞬。

　　紧接着几声闷雷滚过。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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