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虞无欢闻声刚一回头，还未将那人的轮廓看清，就被他掐着腰抱上了窗台。

　　扑面是姜淮景身上独特的味道，清清淡淡，带着一缕方离黄泉下的冷。

　　他还是那副模样，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款款情深。灰色衬衫妥帖地勾勒出身线，领口纽扣松开一颗，活脱脱一位话本中自在风流的纨绔少爷。

　　姜淮景抬了眼，纤长睫毛下泪痣清晰。

　　.

　　“病人休息最需要安静，在医院里大吵大闹多损阴德，以后投胎都轮不上好人家。”

　　姜淮景一手将女生钳在怀中，却不看她，目光瞥在那一摊破败白骨上，慢慢悠悠地开口了。

　　恶鬼气不平，每个关节都发出悚然的扭曲声，它目眦尽裂，怒不可遏：“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狗，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吗，这儿轮得到你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话不偏不巧，被迟一步赶来的黑白无常听个正着，两位阴帅满脸黑线，当即齐齐为这位恶鬼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说句大不敬的，这位爷连天王老子都要忌惮三分，也就这种初生牛犊的新死鬼搞不清状况，老虎嘴边的胡须都有胆子薅。

　　黑白无常默契地选择暂不现身，并拉上晚来一步的牛头马面一并退避，他们对两位不明所以的同僚好言相劝：“走吧，躲远点，省的那位大人发起怒来误伤咱们。”

　　牛头马面阴间当差几千年，自然知道里面那位人物是怎么样的腕夹风雷，两两一对视，便各自寻个安全去处静观其变了。

　　.

　　令几位阴帅没想到的是，姜淮景听了这冲话并没有半点恼怒模样，连眉都没皱一下。

　　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尔后不紧不慢地开口：“有这样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顾虑太多，千般妥帖，万般隐忍，总以为足够温润柔软，就必定能换来一个同样温柔的回报。可惜，直到离世的那一日他才明白，在别人眼中，他的妥帖是软弱，隐忍是怯懦，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自己永远换不来尊重和认同，不过是别人消遣出气的玩具而已。于是他怨怼，他愤恨，他死不瞑目，从生到死，从温吞到暴烈，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他不知道，无论哪个极端，最终都指引向毁灭。”

　　这一番不着四六的论调没头没尾，听得虞无欢一头雾水。

　　但那恶鬼闻言却慢慢弓起背脊，如同一头负伤野兽正面临猎人的挑衅，虽不敢善举妄动，胸腔中却翻滚着一阵阵敌意的低鸣。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恶鬼阴冷冷地说。

　　“听不懂？那就说点你能听懂的。我不知道你从哪里习得盗取别人魂火的苟且方法，但你真以为披了张人皮就能重新做回人？扪心自问一下，你身上怨念遮天，又是满手杀人罪孽，生魂地狱都留你不得，你还有什么资格在人间残喘？”

　　说到这儿，他别有意味地停顿了一下，尔后唇角轻轻一挑，问道：“你说呢，谢嘉一？”

　　.

　　听到这个名字，病房内但凡还喘气的俱是头皮一炸。

　　罗敬痛苦地抱住了头，刚刚苏醒的王子霍浑身震颤，险些再次背过气去。

　　.

　　身份被识穿，作恶手段也被看破，谢嘉一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索性抬起头，与对方的目光大大方方对接，一副你奈我何的坦荡气势。

　　他讥诮道：“我没资格留在人间，那这些猪狗不如的混蛋就配了吗？他们干过什么肮脏下流的龌龊事儿你们清楚吗？我今天杀了这些杂种，是替人间清道，是替人间除恶！”

　　“那人间是不是还欠你一句谢谢？”姜淮景嗤笑一声，流露出毫不遮掩的轻蔑神色：“私仇报了一大半你就偷着乐吧，少往自己脸上贴为民除害的金。”

　　.

　　唐诀此前一直沉默在旁，这时却动了动喉咙，突兀地插进来一句：“天道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纵然你恨他们入骨，又何必亲自动手，这些人你连看一眼都嫌恶，他们的血真的值得你葬送今后的生生世世吗？”

　　“狗屁的天道轮回！我的尸体都冷了，这帮人却照样逍遥快活，有谁替我讨过公道？！”

　　谢嘉一连骨骼都因愤怒而颤抖，火气上了头，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顺嘴兜出去了什么。

　　虞无欢迅速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沉了声问：“你是被杀的？”

　　“我被他们用领带活活勒死，死后他们把我的尸体挂在排气管上，假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尸体目击者，报了警。”

　　“他们？你是说那些西洋乐团成员？”

　　“很惊讶吧，这种出了门人模人样的畜生，估计谁也想不到他们背地里是一副怎样恶心的嘴脸。”

　　谢嘉一微微偏了头，瞄了一眼□□在角落里没有再度昏厥的王子霍，后者被这道目光击中后，浑身肌肉绷成一条临界点上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这些禽兽用领带勒死我的时候，他们还在笑。我那时候已经喘不进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脑子疼得仿佛随时会炸裂。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整个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我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逝，它就要流尽了，我悲哀地意识到，我这是要不行了，我要死了，我要被这群人渣勒死了。”

　　“临死时什么感觉？我本以为会像电影和小说里那样，整个人生在眼前走马观花地放映一遍。这样也好，我的人生虽然窝囊，但也有过美好温暖的时刻，也有我渴望重温和回顾的时刻。但我错了，我没看见我短暂的人生，没看见我妈我爸，没看见早已去世的很疼我的外婆，没看见任何、哪怕一丁点儿美好的东西。”

　　“我满眼只有他们恶心的、嘲讽的笑脸，和他们享受的表情。”

　　讲到这儿，谢嘉一竟怨毒又自嘲地笑了：“我快要死了，他们却在笑。这就是我在死之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

　　窗户大开，不知何时灌进一口夜风，阴森的凉意顺着每个人的脊背慢慢爬上来。

　　那样的情景不难想象。

　　.

　　死亡一点一点淹上身，这世间的所有都朦胧起来，能看到的只有凶手扭曲的笑脸，能听到的只有凶手无情的嘲弄，它们铺天盖地，洪水一样涌进这个濒死男生最后的意识里。

　　只有绝望，没有温情。

　　他就在这样的恶意中渐渐冷了身体。

　　.

　　虞无欢的视线在王、罗二人身上难以言喻地打了个转儿。

　　看起来一副斯文相的罗敬不说，王子霍混归混，但那种油头滑面的混也很难和手沾鲜血的角色挂上钩。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她问。

　　“人渣杀人哪里需要什么原因。逮住一只弱小的飞蛾，捏住它的翅膀，把它玩弄在掌心，它努力挣扎和惊慌失措的样子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取悦。”

　　嫌恶明明白白写在谢嘉一的脸上，那段灰色人生是他心口的一颗瘤，每回想一遍 ，就想用刀在肉瘤上划个口子，皮开肉绽，痛如刀绞，溃烂的伤口流出腥臭脓水。

　　他定了定心绪，缓缓开口。

　　“自从跟王子霍住进一个宿舍开始，我生前每一天都过的提心吊胆，生怕哪里惹到他不开心，稍不如意就是一个巴掌扇过来，把我的头按在地板上骂，骂我恶心，骂我贱人，一边骂一边打，有时候嫌不够，还要踹上几脚才过瘾。我身上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经常需要戴帽子戴口罩来遮掩，为此我几乎不敢和别的同学多说话，生怕他们看出我身上的异样。”

　　“他自己作践我还不够，还要拉上乐团里其他成员一起拿我找乐子。他们用香烟烫我脖子和手臂，让我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嘴巴，大冬天扔掉我的床垫和棉被，连衣服都不许我穿，就这么光愣愣地睡一晚，第二天直接烧进医院。就这样了，还在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被他们揪起来替他们写论文。”

　　“他们嘲笑我，欺辱我，虐待我，最后甚至杀了我，你们知道大学这两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我不是没想过自杀，可我不甘心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窝囊地了结，我才二十出头，是正当风头的年纪，我还有很长的人生没有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怎么能折在几个人渣的手里？我那么努力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熬到毕业一切就会结束，一切都会好的。我最后的愿望不过是卑微地活下去，可结果呢，结果呢？”

　　谢嘉一阴岑岑地看着王子霍。

　　“——他们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

　　一阵沉默。

　　.

　　最先挨不住是王子霍，一把惊怖与悔憾交织的热泪憋了太久，终于在一声颤巍的嚎啕中尽涌。

　　对方所言条条状状，哪一句都没冤枉他，都是他曾经做过的恶。

　　他和他的乐团伙伴们确实对谢嘉一犯下过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把他当成取乐的工具，毫无顾忌地虐待他，殴打他，从他身上获得某种变态的、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快乐。

　　“你、你相信我，我当时真没想杀了你！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一个玩笑而已！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被勒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王子霍连哭都不敢哭得尽兴，每哆嗦个一两遍“对不起”后，都溜着被泪涕糊成一团的眼，战战兢兢地去瞄谢嘉一的脸色，生怕哪一句道歉嚎得不合他意，惨死在那阴森白爪之下。

　　这流也流不完的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惊吓的成分占大头，还是博同情的成分更多一点。

　　但无论哪一样，反省悔过这一要素的比例，都远远成不了气候。

　　.

　　见王子霍哭得一副假模假式的肝肠寸断，就差没把“我悔过了求放过”几个字刻在脑门，谢嘉一只从鼻子上头轻蔑地哼了一声，冷眼在侧。

　　.

　　虞无欢叹了口气，她觉得这种糟糕情境不是没有挽救的办法，她问谢嘉一：“你为什么不把这种情况上报学校，或者报警？”

　　这一问问的亡人略略一愣，尔后强硬地把那点不自在塞在控诉的语气背后，不让它们露头：“警察学校都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家里有钱有人脉，为了遮掩他们的罪行，连我的被害都能被草率定性成自杀。人命他们都不在乎，谁会管当时‘仅仅’是遭受暴力的我？”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你被打在前，被杀在后。被杀后警方的作为，竟然能影响到当时还活着的你的判断？”虞无欢皱了眉，这逻辑漏洞大得远在情理之外，“你不愿向外界求助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下谢嘉一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

　　.

　　方才姜淮景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旁听，神色却算不上认真，甚至有些惫懒，手指也闲不下来，下意识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怀中女生的发。

　　见谢嘉一在虞无欢的质问中沉默，半天也不张口，一副不打算继续配合的模样。

　　他没那个耐心等下去，目光落在自己乌发纠缠的手指，不咸不淡地开口：“长时间遭受□□，哪怕自觉没有希望，一般人也会尝试向外界求助几次。你对旁人绝口不提这件事，要么就是你不想，因为自尊心太强，不愿把一个在别人拳头底下讨生活的可怜虫形象公之于众；要么就是你不能，你的某个秘密或把柄拿捏在王子霍他们手里，他们以此要挟，你别无他法只得忍气吞声。说吧，你属于哪种？”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哪个男人愿意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软弱？”

　　“哦？”姜淮景别有意味地感慨了一声，“那看来你不但软弱，还同情心泛滥，活着的时候对他们的暴行没有一点反抗，死后的报复也这么容易心软。只是我不懂，你对王子霍他们手起刀落，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唯独放过了罗敬？”

　　.

　　谢嘉一的心狠狠一揪。

　　他突然害怕起来，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生似乎早已洞穿了他所有底细，那些龌龊的，难堪的，难以启齿的真相都摊在他眼底。他看似不经意吐出的话语，却一字一句狠狠戳在他的痛处上。

　　谢嘉一提起一口气，紧紧绷住，僵硬地做最后辩解：“罗敬他……比较特殊，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对我的暴行。”

　　“但也没有阻止，对吧？而是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

　　“……对。”

　　“他其实也很矛盾，他不想伤害你，但也不想替你求情，虽然朋友之间求个情也没什么，哪怕马路上看到陌生人被打他还会报个警呢。你自己也很清楚，他那时不出手相救，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害怕其他人——也就是王子霍他们会因此误会，误会他和你是一类人，他不想把自己投进这么难堪的境地，于是在纠结中选择袖手旁观。”

　　谢嘉一没有说话，那口气越绷越紧，全身关节咔哒咔哒地颤抖起来。

　　见状，姜淮景眯了眯眼，话锋一转：“你选择杀害张燕，是因为她是女生吧？”

　　.

　　谢嘉一突然猛地窜了起来。

　　剧烈的动作扯得他浑身一痛，伤口火辣辣的烧灼感铺天盖地地漫上来。

　　他强忍着折磨，稳住身子，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答话：“我当时刚死，离魂乍脱，不能离尸体太远，在艺术楼内活动已经是极限。怪她自己倒霉，哪儿不好去非来艺术楼上厕所，我急于找个新的容器容纳魂魄，她自己送上门来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和她是不是女生有什么关系？”

　　“都这个时候了还满嘴跑火车，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不说值班室老师，在张燕之前，站你后面的那个男生几乎天天去艺术楼喂猫，是他这张脸磕碜到你了，还是他身材你不满意，怎么不见你冲他下手？”姜淮景瞥了一眼唐诀，又将目光转回谢嘉一身上，满眼戏谑和玩味：“当然了，因为他们是男性，就算皮囊再好也入不了你的眼，你需要的是一个女生，一个能够光明正大站在男生身边的女生，一个——”

　　姜淮景顿了顿，冷漠地在骆驼背上放下最后一棵稻草。

　　“……即便喜欢罗敬也不会被歧视的女生，对吗？”

　　.

　　最后一个问句像道灌顶的雷霆，将谢嘉一生生钉在原地。

　　整个病房静极了，连呼吸都显得尤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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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口气悬在心口，太沉，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谢嘉一忽然乏了力，颓然地开口。

　　.

　　“对，因为我喜欢罗敬。”

　　他声音轻得像个叹息：“我是个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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