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过

　　吴绯若拖着只能点地的左脚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汪芙雅捏着英语课本的手指抖了一下，眼里暗了暗。伤者本人却是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情对着她，她不知道心里怎么突然就窜出一团无名火来，对自己的责怪，也怪那人一天到晚无所谓没关系的样子。
　　被眼刀袭击的正主倒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面有得色地跳回位子上坐了下来，对卢君逸和管芸眨眨眼：“老魏说我腿好之前早读课背书都不用站着了，嘻嘻嘻，你们慢慢背哈！”管芸不屑地瞥了一眼：“你真能折腾，搭个便车都能把自己摔坏了啊？”卢君逸一脸幸灾乐祸地凑上来：“诶昨天不是戚媛跟你们一起的吗，你们打架啦？”话没说完就挨了管芸一记爆栗，捂着脑门痛得嗷嗷叫。吴绯若撑着下巴笑得事不关己：“该你得的！这么八卦！革命同志摔坏了腿，那必然是个惨痛的意外，懂不懂？”
　　成杰进了教室正听到这句，憋着笑在经过的时候加了一句：“对，特别惨烈，还顺便摔了个脑袋，人都不正常了，只知道傻乐!”说罢径直走开回了座位，留吴绯若在周围一片笑声里一脸憋不出话的难堪。
　　一上午过去，吴绯若发现汪芙雅对她视而不见。心里盘算了一下，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厚着脸皮在最后一节课的课前拉住了走道里经过的汪芙雅：“那个，这几天我爸会来接我，我就不搭便车了哈。”“嗯。”对方点点头，漠然地走开了。
　　放学之后，拒绝了管芸的好意的吴绯若慢腾腾地收好书包，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单脚跳着来到门口，注意力一下没集中绊在门槛上，摇晃着跌下去的时候左边手臂被搀住：“不至于吧？崴了一只脚全身运动神经都智障了？”
　　“……”不用抬头吴绯若都知道这种云淡风轻损人的话出自何人，但是……她猛地转过头：“你等我到现在……吗？”成杰等她站定，笑眯眯地松开手：“看你可怜啊，你不是老把革命友谊挂在嘴边嘛，我就借这个机会发扬发扬风格呗，怎么，还不走？你准备让你爸爸在校门口等到地老天荒？”
　　“……”
　　一直到下午放学，汪芙雅都没有主动找吴绯若说一句话，倒是戚媛还跑过来跟她道歉说昨天不该兴头上胡来，害她受伤。都是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学，说受伤也没那么严重，吴绯若就假装抹了抹眼泪，大家和气笑作一处便散了。
　　傍晚的时候成杰依旧等在教室外面发扬风格，让吴绯若沐浴在伟大的革命友谊里感动不已。
　　狭小房间里只听见空调制热运作的声音。汪芙雅被暖气吹得有些昏昏沉沉，站起身来拉开窗户，寒风灌进来，人立刻清醒了。隔着防盗护栏望着冬季的夜空，几点星子闪得微弱，天幕漆黑得透着一股子凛冽。
　　站在窗前的人想着白天种种别扭，跟自己置气的漫长过程，回家路上瞥见吴绯若父亲来接她的车，车里的人上午轻轻拽住自己的样子。载了她大半个学期，今天自行车后座上消失的重量也像带走了汪芙雅心里某块沉甸甸的东西，留下她在没了身后吴绯若平日哼着小调的晚风里无味地踩着脚踏板。每踩一下，空落落的感觉就多一分，如同鼓进身体里的气流，横冲直撞，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所以，在怄什么气呢？”眼前仿佛出现了初雪里那双干净的眸子，汪芙雅猛然惊醒，脸都被风吹得僵硬了。关上窗，桌子上揭开了盖的保温杯杯口已无半丝热气。她看见杯底压住的粉色信封，那是夹在蔡德宇递过来的贺卡里的“惊喜”。龙飞凤舞的直白表露，让人哭笑不得。情书可以回绝，可是那日班上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似是细小的针，密密地扎下来又缩回去。汪芙雅眉头紧皱，叹了口气，合上了再也看不进去的数学，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明天……还是去说清楚吧？免得继续不尴不尬地胡思乱想……她……也会难过的吧？”
　　第二天的体育课，汪澜出面请求老师给段时间供同学们为两天后的元旦晚会做各自节目的最后彩排练习，体育老师收下晚会的邀请乐得清闲回办公室喝热茶去了，学生们四散进行热火朝天的准备。吴绯若一个人盘着右腿晃着左腿坐在窗台上，看热闹样地望着操场边、树底下、走廊上同学们忙碌的身影。
　　半晌，向后重重靠住，闭上眼，下午这会儿正无风，只有看上去没什么温度的日光铺在脸上，不过片刻，眼皮上微微的灼烧感熏得眼球发酸。
　　蓦地，发烫的光亮被遮住，一只手覆在吴绯若快要流出泪的双眼，她嬉皮笑脸地握住这只手的手腕：“哎呀你跟汪澜的英文歌练完啦？趁着没人先给我表演一个！”没得到回应，握住手腕的手指抖了一下，吴绯若发现自己抓住的不是管芸的手。猛地睁开眼，看见右手拿着小提琴和弓子的汪芙雅，左手被自己抓着，咬着嘴唇笑眯眯地对着自己：“害你认错人啦，不然，我给你表演一个？”吴绯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撑着窗沿单脚跳下来，拍落裤腿上的白灰：“胡彦婷呢，你们排练好了么？”
　　“《良宵》也没什么好排练的了，六级的曲子么，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无聊才是。”
　　“我记得胡彦婷刚开始跟汪澜报的曲目是《春节序曲》？怎么后来就换了啊？”
　　汪芙雅低下头轻轻拂掉琴托上不小心沾上的一小块松香粉末：“因为我们想挑个热闹的曲子，但是你不觉得《春节序曲》虽然够喜庆，却总想要配上一句‘中国中央电视台’吗？”
　　“哈哈哈哈哈哈……”吴绯若笑得蹲了下去，阳光照进来落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又滑开，笼出一层明亮温和的光泽。等面前的人笑声停了，汪芙雅拢了拢马尾，沉吟了一会儿：“昨天我没有理你，你没怪我吧？我……”
　　“我想听你拉《喀秋莎》！”蹲在地上的人扶着桌子站起来，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汪芙雅手中的琴，“你拉给我听，我就不怪你了！怎么样？”
　　成杰被戚媛拉着绕着排练的几堆人逛了一遍，其间抬起头看见一个傻子坐在教室的窗台上晒太阳，心里偷笑了好半天。一堂课过半，戚媛又被表演小品的那帮子人拽去商量道具的摆放问题。成杰按了按有些干的嘴唇，发现窗边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于是脚步不自觉地向教学楼挪去。
　　走到教室后门，听见小提琴声响起。成杰停住了，走到窗边望向里面。吴绯若的脸隐在阴影处，手臂搁在椅背上，双手撑着下巴，专注地盯住眼前站在光线里演奏的人。汪芙雅背对着门口，身形瘦削却挺拔，弓子在琴弦上跳跃，随着节奏轻轻晃动的身体也搅碎浮动的光影，发尾曳出好看的弧线，时而激荡时而婉转的异国调子飘满整个教室上空。
　　“好听！晚会可以表演这个的嘛！”
　　“也就你口味这么奇怪，谁没事要听这种呀……”
　　“不会啊，这不是俄罗斯传统歌曲吗……”
　　“你喜欢就好啦，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最后定了什么曲子呀？”
　　“保密！嘻嘻，耳熟能详的歌啦，你一听就知道了！”
　　汪芙雅看着吴绯若一脸耍宝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拨乱了她一头短发，哪知吴绯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捂住脑袋：“啊你你你……我不喜欢别人调戏我的头发……”汪芙雅一时间愣住：“对、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语声止住，两人相对无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叫调戏啦？你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嘿。”成杰说着，推开后门走到座位上取出水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吴绯若涨红了脸，张了张嘴，憋出了个气短的“哼”。看见成杰惬意地呷了一口水，不服气得连脚上的不舒服都顾不上了，跑跑跳跳地站到她面前：“你怎么老挤兑我？！”
　　成杰侧过身咽下热茶，看着收拾琴盒的汪芙雅：“我就是在陈述事实嘛，汪芙雅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人家就是可怜你傻，不忍心戳破知道么？”汪芙雅憋着笑撇过头，不忍心看又被梗住的吴绯若。后者语塞了半天，抢过成杰手里的杯子，气愤地仰起头隔空灌了一大口。
　　汪芙雅察觉到背后突然一片安静，转身只见吴绯若脸颊高高鼓起，眼里含着泪光几近悲愤。食指指着捂着嘴笑不出声的成杰，过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必死的决心，闭上眼吞下了喝进嘴里的水，下一秒几乎跳起半人高：“你你你、你没事喝的什么茶啊、你这里面加了什么啊！中药吗！哎哟我……”
　　“什么中药啊，没见识，”成杰一把拍掉吴绯若颤抖的食指，“苦丁茶，加了点玫瑰花。正好给你清清火气，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沉静了不少？”
　　“……”
　　吴绯若放弃抵抗，哀怨地看了一眼汪芙雅，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回了座位。

　　毕业后的每一年冬天，吴绯若舔着干燥的嘴唇，总会想起某个下午那杯入口苦极了的茶，还有那个无畏灌下一大口的自己，咽下去后满口的苦涩里沁出的甜味，还有丝丝玫瑰的香气，热热的一团捂住心口。眼前是成杰恶作剧得逞之后般的笑脸，另一边刚刚为她演奏《喀秋莎》的汪芙雅半关心半好笑地看过来的神情，混着冬日的气味，存放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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