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立秋
2016.03.09
“我们的人生中,一直在与三个人相处共存:陌生人、熟悉者,和自己。
我惧怕不期而遇的陌生人,猜忌言辞有异的熟悉者,还厌憎独处的时光。
然而,我愿意追随可能正确的一切,和值得信任的你。”
一、
约莫是五年前,我住在公司分配的员工宿舍里。十三层,没有电梯。
我觉得它没有电梯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没有电梯,而是因为从电梯走到房间门口还要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这条路时有拐角,路灯忽明忽暗,像是没有尽头。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走过一次。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我总觉得在拐角处会突然走出一个陌生人来。这种恐惧带来的后遗症远甚于爬楼梯的疲惫感,所以,若不是有特殊情况,我是不愿意经过这样的地方的。
我工作的城市坐落在离我的家乡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大学毕业后我执意在这里留下来,是因为自认已经在这里开拓了不少人脉,又迅速找到了据说能帮我解决户口的工作。然而华灯高照的大城市里充斥着迷乱的双眼,霓虹灯下尽是美丽的幻象。时至那年,当同事们都已相继搬离员工宿舍时,我依然一个人住在那里。
父母对此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我从小被当成男孩养,十岁开始就一个人在外地上学,独立惯了。直到如今年近三十,依然留着只比平头稍长一点点的发型,既不用怀疑搔首弄姿的女上司看上我,也不用担心午夜的黑车司机把我载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去。
不过大概也只是因为我并没有经历过上述种种,才敢如此自信大方地这样说。否则,我可能已经买上了市中心的房子,或者消失在人声鼎沸的岁月里。
但除去那些令人意乱神迷的假象,我还真的经历过一件至今都让我感到不解的事情。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立秋。因为有一个定居在国外的儿时伙伴打电话给我,说要带着她的男朋友一同回国旅行,可能会顺道来拜访我,我便兴致勃勃地买了西瓜预备招待他俩。
简陋的小屋里什么都缺。晚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我拎了西瓜和一大袋子生活用品从超市出来,很快我便后悔了。
同时我也深刻地领悟到,干力气活,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汉子。
所以,当我拖着袋子站在敞开的电梯门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电梯里就我一个人,我心安理得地按了十三层,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到整个轿厢的最中央站好,好像只有这样,电梯才不会因为某种原因在某一侧凹陷下去。
这种习惯我已经持续了很久,久到让我确信我得了一种什么症,又无药可救。
那天电梯上升的速度慢到令我有些不耐烦。不过,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乘坐电梯,又没有人跟我说说话的缘故,我才会一直盯着电梯里上升的楼层数字看。
电梯运行到四层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走上来。四五岁,或者六七岁的样子,不高,长得像个混血儿,穿着简单随意。单身的女性永远缺乏估测孩童年龄的能力,我只记得他上来后静静驻足在楼层按钮前,然后我就稍稍往左挪了一些。
我没打算观察他,所以我觉得他也不会想与我有什么沟通。当然这属于一种实证主义,来源于看似毫无根据也站不住脚的推测。我一直想努力摈弃它,相似的念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蹦出来。
他好像也学着我的样子,抬起脚步往左挪了挪,然后忽然抬头问我:“哥哥,可以把西瓜给我吗?”
我还有些累得大喘气,说话的语气不甚友善。
“不可以。”我说。
于是他按了九层,在电梯第二次停下的时候,径直走了出去。
二、
那天我没有等来说好要拜访我的旧友,倒是等来了不期而至的妈咪。作为对我来说唯一一个可以不打招呼便破门而入的女人,她切西瓜的时候心安理得极了。当然,她还无比熟练地收拾掉了我积攒已久的快递盒子,硬生生地创造了三尺和整体环境极其不协调的空当出来。
“工作再忙,房间总要理一理的。”她也不管我,自顾自收拾着,“住的地方整洁才能好好休息,休息足才能努力工作,工作顺利才能升职加薪。”
她又不知从哪里拎了一块抹布出来。
“有钱人都喜欢住大别墅,宽敞。谁像你……”
“有钱人的房间里只会堆满奢侈品……”
我嘟囔着,抢过她手里的抹布,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椅子擦了又擦。
“你没这能耐。”她不屑地拿牙签戳了一块西瓜塞我嘴里,“亏你小时候还说要给爸妈在大城市买房子,当年那信誓旦旦的样子,现在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我拍拍胸脯,“看上哪套房了?让我用专业知识先帮您做个数据分析?”
她笑得满足:“最近你爸买的一支股票大涨,倒真是赚了不少。咱俩卖掉了老家的房子,预备搬到你单位附近来。你爸看中了一套百来平的,就在这栋楼边上。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住?”
讲真,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我睁大眼睛看她,她比过年时微胖了一些,穿着她在网上看到后非让我买下来的素色外套,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不少。
我正想很有骨气地拒绝她,她倒是先收拾了包打算离开了:“我还要去看个老朋友,脏衣服你看着办,要扔赶紧扔。”
她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活动的空间大了些,还是因为又重新回到了一人独处的状态,我倒确实觉得现在自在舒坦了一些。
我打开电脑,关了灯,找了一部半年前大热的电影看。我已经太久没有进过电影院,毕竟我只觉得那是个用来约会的地方。晚餐时同事推荐的电影,也觉得仅半分耳熟。
把一整盘西瓜端到电脑前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个男孩来。
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
现在,倒真是可以分他一些了。
我想。
三、
独处容易让人上瘾。
明明不喜欢,但当有人接近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抗拒。不管他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熟悉者。
所以当时,我的确很享受这种,确信不会真的有人来惊吓我的情况下看着惊悚电影恣意微笑的状态。
如果不是它只持续了半个小时。
妈咪回来的时候,她专属的敲门声和视频里一声重击后的全黑镜头一起出现,在大晚上实在显得怪瘆人。
她走进来,随手把外套扔在我床上,大声喘气。
我回头看她:“走楼梯上来的?”
她“嗯”了一声,抬手拢了拢额上的碎发。
“电梯坏了。”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你周姨不在家。”
我伸手关了视频,想到刚刚给我打电话的晓玲。她带着万分的抱歉对我说飞机误了点,期待隔日再见,电话里却听不见一点机场的嘈杂。
所以,我有什么好嘲笑她?
“被爽约的感受……”我戴着耳机,手指不停按着键盘,装着很忙的模样,“很不好吧?”
她不屑地哼了声。
我站起来看她:“您以前也这样对她?”
“二十年前的事你提它干嘛?”
她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眉眼间似乎有些不满的情绪。
“我还想安慰你,这也不算吃了亏。”
“陈晓玲呢?不是要来找你?”她定神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摸索着走到墙边开了灯,才发现她还提溜着一个完整的西瓜,不由生疑。
“我上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头发卷卷的,眉眼简直和晓玲念书那会儿一模一样。那个小男孩啊可乖了,他从九楼走下来,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拎西瓜。”
她两手把西瓜抱起来放在桌上。
“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晓玲回国了,打算聚一聚?我说你自己一个人住,买这么大的西瓜干啥,也吃不完……”
“所以你就又买了一个?”
她点头,一脸的痛心疾首:“你早说要招待客人,我也不会切。”
我沉默着看她把西瓜滚入角落里,不知说什么好,像是在燥热的云端卸下一身的汗,又蒙上一层薄雾。我缓缓地把刚叉起的一块西瓜放回去,竟然有一刻觉得,我已将那只滚入角落的大块头开膛破腹,它在灯光的流灰下被搅拌得令人生厌,尽是苦涩。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桌边。
“她过得怎么样?”
“……很久没见她了。”我停下打字的手指,斟酌了半晌才回答她。
她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都快和我没见你周姨的时间一样长了吧。”
“嗯?”
“年轻的时候总是太计较。”她仰头喝了口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好像年纪越大,越开始后悔当时对她说了谎。”
四、
我第一次吃西瓜,是在六岁那年。
先前的经历,大抵也是有的。只是当它没有,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年爸的工厂倒闭,丢了赖以生存的饭碗。妈带着我和姐姐,从装潢别致的小洋楼,搬到了被荒废的地下室。
心理落差下的无能为力,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搬家的那天是立秋。
我拎上一袋子小人书,跟着妈妈一步一步挪下楼。燠热的季节里,细汗不时从我的颈间渗出来。羽翼丰满的小雀扑楞着翅膀,立在窗边昏昏欲睡。
妈买了一只西瓜,尽量装得风风光光地离开,跟邻居和朋友谎称出了国,我和姐姐先前的信以为真在那刻轰然倒塌。
我扯着妈的袖子放声大哭,喊着不想住这么破的房子。爸大手一扬,就要挥在我脸上,还是让妈及时挡了下来。
于是我边用勺子舀着西瓜边哭,觉得什么都安慰不了我破碎的心灵。
晓玲是住在隔壁的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就答应了她每天放学一起回家的请求。
当然答应她还有可能是因为,从单元门走到地下室的房间要穿过绵长幽黑的走廊。它深邃渺远,像是没有尽头,总是让我怕极了。
好在后来习惯了拽紧晓玲的袖子亦步亦趋,却发现她的手指也总是在轻轻颤抖。我会忽然想起语文课本里抱着松果的小松鼠,天暗下来害怕的时候就把身子埋进自己的大尾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别发抖啦。”我说,眨着眼睛直视地面。
“我才没有发抖。”小松鼠说,然后抖得更加厉害。
于是我噤了声,继续走得慢吞吞。
“……想不想吃西瓜?”小松鼠问我。
“有吗?”
她摊开双手:“没有。”
我不开心地注视着她。她把我的书包卸下来拎在右手上,又用另一只手捉住我的右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西瓜,可是也没有大灰狼呀。”黑暗中我似乎看见她的浅笑,“所以,什么都不用怕。”
那时我开始下决心。
等我赚钱,就要买下一栋大房子。
不用经过令人心慌的长廊,不需要面对父亲的责骂,这样就好。
五、
爸妈看中的那套房,最终是我买了下来。
那已经是五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笑容满面地提着一大篮水果轻松爬上二楼。
我在楼下偶遇了晓玲一家。
她不再躲着我,终于可以牵着她的儿子,笑意盈盈地向我挥手。小朋友已经长成十岁的大孩子,还热情地迎上来,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觉得,他像一只小松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