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燕南归

　　接连十来日不曾有消息从秦府传出，卓天松安插在外围接应的探子也一个一个有去无回，别说是内部消息，现在就是连派出去盯梢听墙脚的人也所剩无几。

　　他自诩位高权重又警醒聪明，不料这一次反被秦燕摆了一道，心中甚为不快，事已至此，想也知道丘家兄弟必定是背叛了自己，这几日更是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幸而人虽靠不住，毒却是实打实的。就算自己暗自算计秦燕的事情被撞破，他也不怕，毕竟丘家老二身上所染蛊毒并非常人所能分辨，这一点，他还是颇为自信的。

　　想到这儿，卓天松在晦暗灯烛之下的阴郁脸庞终于染上一丝笑意。

　　门外暗影绰绰，一个人自屋上跃下，堪堪停在屋外，小声禀报“伏鹰来报！”

　　卓天松抬眼启唇“进来。”

　　伏鹰得了允许，将房门开启了一条细缝，一个利落的闪身挤进了屋内。

　　灯光只照亮了书桌一隅和卓天松的半张脸，而伏鹰并不上前，有意将自己隐没在层层昏暗之中。

　　“回禀主子，秦府近日门户紧闭，以春休过节为由谢绝了一切拜访，虽从表面看去似是一切如常，但守卫却比往日更严几分。”顿了顿，伏鹰又道“但请主子放心，小人已安排妥当，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卓天松轻笑“不急，若是想要一举而破便要耐得下性子。秦燕最近如何了？”

　　伏鹰答道“闭门不出也不曾见客，只是偶尔见其侍女出府采买。”

　　“都买些什么？每次出门都要花费多久？多久出去一次？”

　　如此一问，伏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负责远远的盯着秦府上下，且只他一人却要时刻留意偌大一个秦府上下从主子到下人这几十号人的动向，当真是为难了他。

　　见伏鹰迟迟没有回复，卓天松脸上瞬时一垮。

　　“怪不得派去她秦燕身边的人都似石沉大海，原来也怨不了秦燕太过聪慧，而是我手下养了一帮废物！”

　　这前半句还算正常，可这后半句，却被卓天松说得隐隐透出一股阴测测的凉意。

　　伏鹰立刻跪地屏息，额上陡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属下该死！”

　　“你们的确该死，但还不是时候。”卓天松语焉不详，沉思片刻后又道“叫你的兄弟们都准备一下吧，行事便在这几日了，等了这么久，就算是那小妮子沉得住气，我也不想跟她耗着了。”

　　伏鹰立刻应了声是这才逃命一般出了房门，临走之前不忘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只沾了满手的汗湿。

　　他这个主子，近年真是愈发阴冷吓人了。

　　转眼便到了上元佳节。

　　华街之上早早便有了摆摊占位的客商，到了晚上便会齐齐点起各色花灯，放眼望去便似绵延数里的金银琉璃，炫目非常。

　　京中小姐一年之中最为期待的一个节日便是上元节，街头巷尾，戏文唱段中也经常出现世族小姐在上元灯会初遇情郎，英雄美人相依相守的桥段，虽知只是虚构，但闺阁少女的闲情逸致，浮想翩翩又有谁拦得住。

　　秦燕从小便对这些劳什子没兴趣，看花灯哪里有看真实的花来的赏心悦目，搁在以往还能与友同游，如今叶启昭在北地戍边，晏家公子们更不必提，乔叙之向来也是兴致缺缺，若要秦燕跟世家小姐一起出游她宁愿回练武场练兵，只可惜到了这个时候，练武场中的驻军也是要回家过年的。

　　更何况，除夕之夜出了那样一个乱子，秦燕只同秦忠商量了一番也没商量出什么好的计策，索性将此事推在一边装傻，便这么一天一天拖着。这些日子过去，想必卓天松也应有所察觉，只是他为人阴损，却不知还有什么后招，只能时刻提防着，此时明着出游，岂不是洗干净脖子亮给别人砍。

　　紫藤昏迷一夜后第二日便好了，醒来领罚却被秦燕拒之门外，任她怎么认错都没反应，最后竟下了一道军令，让紫藤亲自照顾赤衫直至赤衫坐卧自如再去复命。

　　紫藤她们四人，说到底也是飞燕营中秦燕的副将，军令如山也是适用的，纵有千般的不愿意，到头来还得乖乖听话。起初还要闹气，过了几天倒也安分了。主要是赤衫自同秦燕说了话，便打心底里对秦府的人有了敬畏，又自觉对紫藤有愧，面对紫藤偶尔的冷言冷语也自隐忍乖顺了几分。看着小猫儿一样又异常虚弱，仿佛风一吹便倒了的赤衫，日久，紫藤也慢慢再发不出脾气来。

　　乔叙之这些天就秘密住在秦府，药庐让自己的小弟子们关了，谎称他四处云游去，不日便归。实则每天泡在房中，尝药、配药、晒药，弄得他住的客房蒙上了一层氤氲不开的苦涩药味。

　　本不打算上街的秦燕正好好在书房同秦忠推演兵法，沙盘上激战正酣却接了一纸圣令。

　　其实说来也无怪，卓向宇不过赏了秦燕一副金丝燕尾的面具。越国礼俗，大家族的小姐们想要上街也是没那么容易的，须以面具遮掩方能示人，为的是防止一些登徒子见色起意，冲撞权贵。男子之中不乏面目清秀俊朗者，上街后也效仿此举，便渐渐成了上元佳节之日的一种风尚。

　　御赐的面具一看便是工艺卓绝的匠人所铸，金丝缠绕，宝石对嵌，金箔伸展如归燕之尾，奢华之中却又透着俏皮，除开过于闪耀华美，倒是于秦燕很相称。

　　上元之日亲赐此物，秦燕想不上街都不行了，不仅要上街，还要光明正大，戴着这价值不菲的面具上街，才能彰显秦燕对御赐之物的看重和对卓向宇的尊敬。

　　细问宫人，才知今日卓天松入宫拜贺，带来了这副面具呈给皇后娘娘，观之似是一尾金燕便又转送给了秦燕。

　　秦燕抿嘴苦笑，这卓天松真是会找事儿，今日引她出府，摆明了要有所动作，实在是避之不及又避无可避。

　　细细交代了一番，秦燕出府时天色已沉，身边也没带旁人。

　　卓天松的能耐秦燕不是不知道，算来算去，终究也是要直面冲撞的，索性就别把无辜之人牵涉其中，她独身迎战便可。

　　但话虽如此，穆诚仍是遵了秦忠的命令，带了几个秦府府卫在暗处时刻戒备。

　　秦燕本以为自己脸上这副死沉的金箔面具就已经很招摇过市了，到了华街上一看却有些傻眼。那些个平民之女也便罢了，王宫贵胄家的小姐们则是极尽己之所能，几乎把能放上面具的物件都堆了上去，什么紫金文铛、海蓝石、琉璃玉什么的，有些秦燕连名字都叫不上。这整街看去，自己这一尾金闪闪的燕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眼见此景秦燕也不知该哭该笑，倒是符合了她自己的心意，根本不会太过惹人注意，可转念一想他卓天松连用计逼她出门这件事都毫不上心，随便一个镶了金的面具就塞给她，除了造型与她甚为相配外与别人根本无法相比，秦燕连当场扯下面具打道回府的心都有了。

　　身边游人如织，街边不只有卖花灯、面具的商贩，还有门户大敞的各种酒坊茶肆和声色场所，异域杂耍也盘踞几处，引得过路行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时大声惊叹喝彩。

　　秦燕知道，这些人中定不乏旧识，可看了半天却是半个都认不出来。再一思索，自己已经三年没在京州过年，物是人非，相见不识的情况倒也情有可原。

　　若是不想便罢，一旦触到这根心弦，思绪便再停不下来。

　　想年且尚幼之时，秦燕仍不需顾忌男女大防，不着面具也是可以逛这灯会的。那时秦忠公务繁忙，都是晏家上下陪同。秦晏两家是为故交，晏夫人将秦燕视为亲生女儿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也是因着这个缘由，秦燕和晏府的公子们有了打小儿的情分。

　　晏云天是晏家长子，性格豪放，和秦燕最为对盘。以往晏夫人有事走不开，便由他带着秦燕上街。

　　少年还没抽个儿的时候，并不比秦燕高上多少，却小大人一样学着晏夫人将秦燕抱在臂上，纵是时间久了未免酸麻也从不表现出来。

　　秦燕贪吃，总要拉着晏云天在街边吃上一碗现煮的芝麻汤圆。成天锦衣玉食的两个小孩子，却吃着寻常凡物笑的明朗。吃完汤圆秦燕还要在卖糖葫芦的摊位前流连一番，可晏云天总不让她吃，说是糖葫芦是甜食，吃了要坏牙。

　　“不！我要吃！”

　　“不行，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兄长再买给你。”

　　秦燕心下一惊，耳听得身边传来的童音，诧异着竟是谁将她心底最深的回忆重现出来，再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个华服少年，怀中依偎着一个同样盛装的小女孩儿。

　　一时间，热泪满眶。

　　女孩儿犹在撒娇，终究软化了哥哥的心，却看少年示意下人付账后看回欢呼雀跃的少女的瞬间，眼中宠溺，恍然似梦。

　　想来那些年月，他的眼中，也有过如此的神情吧。

　　心口隐隐发痛，撕裂之感渐渐袭来，秦燕强忍胸中的汹涌悸动，硬别开头，眼前早已模糊一片，面具之下是一副悲怆至极的面容。

　　再看华街满城，一步一景竟皆是旧日痕迹。一人一物，都重复着当年他们的光景。

　　只可惜，京州早就没了飞扬明媚的晏家大公子，也早就不见了天真伶俐的秦家独女，他们都死在了三年前的赤川一役中，如今只剩下一个自暴自弃，苟延残喘的京州一霸，霁云将军。

　　秦燕脚步竟有些蹒跚，逃命一样的顺着华街走了很久，恍惚之间抬头，却是另一番凄凉。

　　每一年上元节，由醉仙楼出资举办的博灯会都是最为热闹，最受欢迎的一个活动。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够在规定时间内连续回答出十八道灯谜，便能赢得江南玲珑灯坊特制的灯王一盏。

　　灯王不仅最大最高，制作也最为精巧，虽然人人想要，但灯谜却是不好猜的，普通人便是想也不要想。

　　当然，秦燕本身也是不擅文才的，只不过她脑子灵光，有小聪明，常常误打误撞便蒙中了谜底，可到了最后一题却是往往什么都猜不出来，每年此时，晏云天就会笑吟吟的从秦燕身后抽走谜面，轻轻松松便能解出，还讲说的头头是道，让人不得不服。

　　每一次，只要晏云天在京州，灯王便都是他赢走了，只是每一次灯王拿到他手上不到一刻，准就落入了秦燕的手里。

　　晏云天问“你便如此夺了去，倒是坦然，竟不知羞？”

　　秦燕便会答“你赢它有何用，还不是因着我想要。”说完还要捏个鬼脸挑衅于他，可晏云天并不气，只每每此时，脸上便浮现深深的笑意。

　　而今身边不再有人为他猜谜赢灯，她也对灯王全然没了兴趣。秦燕这才发觉，她本身也对花灯并无所谓，热衷的，也不过是被那人疼爱，呵护的感觉罢了。

　　博灯会前，灯王仍高悬于上，今年的花灯，是一盏巧夺天工的八仙过海船灯，船上八仙连表情都清晰可见，各不相同。

　　摊位之前，男女老幼俱是苦思冥想之态。自然也不乏年轻男女一如秦燕与晏云天当年，热烈美好。

　　胸口无可抑制的刺痛让秦燕几乎不能呼吸，她仰起头，深深叹气，白色雾气迅速散在冰冷空气中，了无痕迹却晕染了眼角余光中的一个人影。

　　转头看去，泪水却难自已，闪烁的泪光与面具的光芒融在一起，旁人便无法分辨面具之后的人是否哭得撕心裂肺。

　　青衣长立，玉带加身，覆在脸上的面具，黑羽、银鳞、禽爪，竟是一只鲲鹏。

　　晏云天生前最常佩戴的面具，也是唯一一副面具。

　　亦是鲲鹏。

《擒燕南归》
女将军与男军师的爱情故事......等等你真的以为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