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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追思
“只是今日之事，实在不该你来出头，若传出去，却是徒惹非议。”晏夫人仔细想了想，心下还是觉得不妥，放下茶碗，忧心道。
秦燕轻笑“远远看着你们几人的表情，我便猜到伯父伯母必定是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偏偏不好得罪人，这卫国公家又不是好相与的，若非我是出了名的麻烦精，官职还大，否则连我也压不住，如此一来，除了我，还能有谁去挫他锐气？”说完顿了顿又道“再者，我也不怕他人非议，这些年，我受的非议还少么？也不在乎再添上这一件两件的。”
神州第一位女将军她秦燕都做得，出这一次头，有什么要紧。
晏夫人微微一愣，沉默了。
静默中，秦燕端起上好的桂花茗，抿了一口，低眉喝着，沉思片刻，低声说道“伯母，我想去......”垂下眼睛，秦燕的眼底不期然投下一片淡淡暗影，“......去大哥房里看看。”
晏夫人端茶的手一滞，茶碗险些打翻，半天没说话的晏云阔神色紧张的看了自家母亲一眼，又看秦燕一眼，飘忽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逡巡，似是有些慌乱。
“燕儿，你这又是何苦？”
“伯母，这些年，大哥的房间至今都会着人打扫吧？”秦燕苦笑一声道“三年，我没忘，晏家自然也不会忘，您又是何苦？”
晏夫人眼底渐渐升起一片悲凉，她望着秦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秦燕说的没错，她没忘，晏家也不可能忘。晏云天，本该是晏家的骄傲，越国的战神，本该是在沙场上驰骋英姿，挥霍才华的晏家长孙，却在赤川一役中，被一杆长枪刺穿了胸膛。
晏夫人至今不敢细细回忆，那一场征战，越国上下举国欢庆秦燕的胜利，却讽刺的，成了笼罩在晏家头顶上的阴影。
最终，晏夫人还是点头，让晏云阔亲自带着秦燕到了晏云天的院子。
闭上眼，狠狠吸了几口气，秦燕才将眼眶里的泪水忍了回去。
自院门处便可见院中两颗木棉树，此时早已枯萎成枝。这树几年前便有，还是秦燕与晏云天亲手植的，如今，它仍然顽强的活着，冬枯春荣，好似什么都没变，一过正月，便会开出大朵大朵的木棉花，红得好像朝霞。
地上没有落叶，想是定时来打扫的下人认真清理了。
晏云天也是从小跟在晏筌身后到处跑，从很小开始便不经常回家住，因此院子里东西两处厢房一直都空着，只主屋收拾整齐供他不时住几天。
跟一般贵族公子不一样，晏云天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也少有奇珍字画或古玩玉器，京州贵族盛行的文雅之风，他都不太感兴趣，房中最多的便是书。史料、经文、兵法、经略......应有尽有。小的时候，秦燕对书本上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后来能熟读百家也要感谢晏云天从旁感染。
进了屋子，秦燕便一言不发，一双明眸好像定住了一样，死死盯住房内书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
晏云阔心里也很难受，却看秦燕面上不辨阴晴，眼睛深似寒潭，叫人无措。一旁的白芷只得摇头叹息，给晏云阔使了个眼色，两人从房中退了出去。
身后的房门应声关上，屋内的阳光被窗格剪碎，斑驳了一地，在那一刻，秦燕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而悲怆，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不再遏制，决堤一般掉了下来，落在阳光里，碎成一点一点。
可能是她眼花了，秦燕仿佛看见刺眼的日光里出现了一个笑得宠溺的少年，执笔挥毫，在一张宽大的宣纸上，毫不犹豫的写下一个“燕”字，却在最后缺了一个点。
身侧的小姑娘刚刚长过书桌，扒着桌子的一角，瞪着圆眼好奇的看着。
“晏大哥，在写什么？”
少年笑意更深，故作大人模样，轻抚小姑娘的头顶，笑道“在写燕儿的名字。”说完将笔递在小姑娘眼前，抬手握住小姑娘的手。因长时间舞剑而略显粗粝的修长大手，包着还未长成的稚嫩包子手，共同握着一支笔，将“燕”字的最后一笔补齐。
“晏大哥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那一年，秦燕不过八岁，而晏云天也不过比她大一岁而已。
她只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十分老成持重的脸上微微泛红，过了许久才答道“想写便写了。”
一滴泪模糊了秦燕的视线，眼前的一切便再次成了虚影，消失不见。
书桌如今只到秦燕腰部，桌上收拾的一尘不染，桌面被阳光烤得有一丝丝热度。身后是一个高大的书柜，柜子里的书却是很久没人翻阅过了。
秦燕抬手却仍是够不到书柜的顶层。
记忆中的那双白得不像武人的手从秦燕头上越过去，帮她取下了一本《燕史纪略》。
十五岁的晏云天，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星目，却只在战场上露出寒光，对着秦燕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只会流出温柔和笑意。
“小个子，这几年，你有长高么？”
他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上会出现一个好看的梨涡，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只有秦燕能听到。
“这几年，我努力长高了，却还是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秦燕再不能压抑话语中的颤抖，眼泪不断从眼眶涌出，她看见眼前的少年微笑着伸手去抚上她的脸，她闭上眼睛却什么都没感受到。
睁开眼，空气中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燕史纪略》仍然好好的在书柜的最顶层，静静证明刚才的一切不过痴人说梦。
“你怪我吗？”
对着空气，秦燕默念出声。
“你恨我吗？怨我吗？”恨我要你以燕国九皇子的首级为聘，迎我过门，怨我竟放心你一人领军迎战，以一敌十。
那一日，冬末春初，越军和燕军已经对峙十几日，双方僵持不下。燕军三军联合，几十万兵马将秦忠，秦燕和晏云天所帅二十万人团团围住，意图困死越军，不战而胜。
秦燕几次突围失败，不料落入燕国九皇子一早设下的圈套，几经周旋，身负重伤。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秦燕左肩一路划到尾脊。昏迷前，晏云天守在她的榻旁，一直低低唤着她的名字，说一朝得胜回京，便要娶她进门，永世相守。
秦燕想要笑，但只要动一动，便只觉身体如撕裂般疼痛。她便只能轻轻呢喃“那你便去取公冶修的首级作聘，我便嫁你。”
本是句玩笑话，晏云天却答应的格外认真。就算秦燕不说，伤她至此，他也不可轻饶。
再次醒来，是三日后，秦忠告诉秦燕，晏云天连夜偷袭燕军，初战告捷，却在第三日清晨忽然失了消息。
秦燕强压下心中不安，不断告诉自己，晏云天的能力远在自己之上，必当平安归来。她便拖着病躯和他的誓言，等他。
却不想在两日后，等来了那人战死的消息。
秦燕只觉得喉中一股甜腥，急怒攻心，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惊惧、愤怒、担忧、悲痛、不可置信一时间支配了秦燕的行动。她不顾复又裂开的伤口，从秦忠手中夺过了兵符，带着所有可用的兵力，循着晏云天突袭的方位，一路杀了过去。
被愤怒和仇恨占据心神的秦燕，冷酷得可怕，极怒过后却是出奇的冷静。就像一根蓄势待发的箭，弓弦已经绷到最紧，错一份，差一毫，都不是最佳的状态。
烧毁粮草的计策她不是第一次用，也正因如此，燕军才会大意的认为秦燕不会故伎重演。一把火，烧了粮仓，借着狂风，燃到了燕军的主帅营，公冶修仓皇而逃，秦家军乘胜追击，直杀到战地之外一百里。
而她，在燕军驻地的帐篷前，见到了晏云天的尸体。
他，为了亲手击杀公冶修，独自冒险深入敌营，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曾倒下。
回忆不断涌上来，秦燕仿佛回到了那一刻，深入骨髓的痛楚让她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流成断断续续的透明的线，反射着刺目的光华。
她已哭不出声，那种锥心之痛怎样都无法排解，只能生生咽在肚中，任其腐烂，结痂，再腐烂。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外面的白芷正忧心要不要进去瞧一瞧时，门从里面被推开，秦燕眼睛虽然遮掩不住有些红肿，但脸上却异常平静。
见白芷盯着自己出神，秦燕忽而微微一笑道“担心我在里面受不了，自我了断？”
白芷闻言心里一突，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她实则真这么想过。
秦燕摇头“放心吧......”转身迎上日光，一双清冷的眸子渐渐明亮，冰冷的身体终于在阳光下渐渐回暖，找回知觉，“你知道的，我有多惜命。”
惜命，只待来日，有资格，以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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