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七月流火，祁蘩在不胜寒的纯阳觉得有些冷。
　　肃霜照例来探望好友，她忍不住露出点想跟着去的意愿，肃霜便带她来了。
　　山道依然薄雪未稀，白衣的道长立在巍峨的山门前，衣袖随着风微动。穆清寒看见肃霜身旁多了个人，有一瞬的惊讶，跟肃霜一样一身的紫衣黑裳，眉眼有些清冷，却能让人想象到那种娴雅的气质来。穆清寒很快反应过来，是肃霜那捡来的师妹。
　　他看着俩人的身影，心里冒出三个字来，狗男女。
　　穆道长很少骂人，几乎不骂人，他在纯阳修道多年，不能说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至少气度与修养不是等闲可比的。然而此时粗鄙之语猛然冒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默念了几声无量天尊，同时自惭形秽了一把。
　　肃霜看见穆清寒，惊异地发现穆道长竟带了微笑，心中纳闷，难道真如白术所说，一向清高的穆道长见了姑娘都要露出笑容？这可真是稀罕事，寻个机会一定要奚落他一番。
　　于是肃霜脸上也挂了笑意，一时两人各怀鬼胎，肃霜是在打奚落穆清寒的主意，正人君子的穆道长则因那三个字有些心虚。
　　一旁不明真相的祁蘩倒是觉得穆道长跟自家师兄情真意切，好友相见，分外感人。
　　穆清寒刚要开口打招呼，就听见肃霜对祁蘩道，“小蘩，这便是清寒道长。”
　　祁蘩对他颔首道，“穆道长。”
　　穆清寒微点了下头，“祁姑娘。”他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肃霜喊他清寒道长的时候基本都没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笑容温润的肃霜道，“清寒道长修道多年，剑术精湛，算命之术更是炉火纯青。届时可让清寒道长为你卜一卦。”
　　穆清寒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握着的剑柄，心里默念了声无量天尊。
　　“师兄说笑了。”祁蘩笑着回道。
　　“走吧。”穆清寒面无表情地转头走了。
　　肃霜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祁蘩想，穆道长果然如师兄所说是个正人君子。

　　晴日少有，纯阳山上放眼皆是银白。衬着灰白的天色，被雪的殿屋静谧安宁。
　　穆清寒在太极广场练剑，清亮的剑光和着剑气腾腾的气场携出呼啸的气势，惊得积雪扬起。
　　“好剑法。”身后有赞叹声传来，听上去带了几分笑意，穆清寒转身，果然是肃霜。
　　肃霜一个人走来，并未见祁蘩。
　　“我还没问你，怎么把那丫头也带来了。”穆清寒皱着眉问道。
　　“她不会知道的。大寒雪水与冬凌草，也就是药而已。我来清寒兄这里取几味药材，也不奇怪。”肃霜漫不经心说道。
　　穆清寒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道，“我已经告诉她了。”
　　“你说什么？”肃霜猛然震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穆清寒。
　　“我有意告诉她的，”穆清寒淡淡地说道，眼角不动声色地瞥向肃霜。
　　肃霜想到什么似的，转身便走。
　　穆清寒却突然出手了，剑光如雪掠过，肃霜听得风声，转身疾退借势避过了剑上携的力，
　　“你气息乱了，”穆清寒并未给他缓和的时间，话语伴着瞬间变化莫测的一剑袭来，肃霜勉力错身闪开，他刚要借一旁的大树挡下剑凌厉的攻势，眨眼间穆清寒已将手中剑横在了他颈项上，剑锋硌得皮肤生疼。
　　“你刚才失误有多大，若不是我，”穆清寒冷冷地看着肃霜，“你以为我真的会告诉她？”
　　肃霜皱了皱眉，穆清寒不是多事之人，况且他知道自己不愿意让祁蘩知道，当然是不会告诉她的，他刚才下意识地信了，此时反应过来有些懊丧。
　　“你这么怕她知道，”穆清寒叹了一口气。
　　肃霜没有说话，他低头靠着大树沉默了一会儿，冰冷的剑刃紧紧压在颈项上，穆清寒好像忘了拿开，肃霜也任由要害被对方拿剑抵着。
　　雪又开始下了，所幸的是纯阳的大雪并不伴随着大风。肃霜开口打破了沉默，神色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你是打算把我困在这里呢，还是打算干脆要了我的命呢？”
　　“答非所问，”穆清寒脸色不善地收了剑，“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清寒兄出卖我，”肃霜笑吟吟地整理了下衣领，“是我小人之心，这里给清寒兄赔罪了。”
　　“原来子澹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穆清寒讥讽地看着肃霜。
　　“哪里的话，清寒兄的为人，我很是信得过。”肃霜正色道，仿佛刚才听风就是雨抬腿要走的不是他一样。
　　穆清寒忍不住笑了，然后无可奈何道，“肃霜，你真的很欠收拾。”
　　“可惜没人收拾我，想收拾我的也大多打不过我，”肃霜微微笑着，仍是那副温雅的样子，“若是山下的姑娘看见清寒道长笑的样子，纯阳宫怕是永无宁日了。”
　　穆清寒咬了咬牙，忍住了呛回去的冲动。他是决计说不过肃霜的，别看那人一副风度翩翩温润和煦的样子，根本都是装出来的，骨子里全是坏水。一笑倾山的穆道长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把伪君子肃霜一剑封喉。
　　他缓缓地拭去了剑上的几片落雪，然后问，“你究竟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怕她嫌弃你么。”
　　“也不是，”肃霜顿了顿，“近乡情怯，这么说也不大合适。我想完完整整地给她庇护，若是我看不见了……”
　　“你现在不是完完整整了？”穆道长一语惊人，偏偏还神色淡然地可以入水，“你又不是姑娘家。”
　　“清寒，我真怀疑你有没有背着你师父下山去干过些什么，”肃霜冷笑一声。然而落凤笔不在手中，对方还提着一把刚刚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只好忍了。
　　穆清寒心里有些得意，毕竟他很少能呛到肃霜。
　　两人一时沉默了一会儿。
　　“以往你还同我说只想你师妹好好活。”穆清寒想起失明发作渐频那次肃霜的无理取闹。
　　“想法都是会变的，”肃霜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华山雪峰，“我毕竟是个凡人。”
　　俗世红尘里的凡人，有些不愿意放开的希冀与羁绊，贪恋些许的温暖与归宿，再平常不过。
　　“我不修道。”肃霜意有所指地笑起来。
　　“修道又如何，”穆清寒就知道肃霜准会找机会讨回来。
　　“修道很好，”肃霜有些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迟疑了一瞬问道，“你这几年去过苗疆吗？”
　　“苗疆？”穆清寒有些疑惑，“去苗疆做什么？”
　　肃霜没回答他，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无奈道，“清寒，我现在又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穆清寒惊骇地发现祁蘩向他们走来了，他低声道，“你别唬我，你师妹来了。”
　　“什么？”肃霜脸色也变了。
　　“要不你装晕，”穆清寒皱眉道，“就说……”
　　“她从哪个方向过来的，”肃霜打断他的馊主意。
　　“你右前方，”穆清寒迅速看了眼，又补充道，“还有大约三丈远。”
　　“无妨，”肃霜离开那棵大树，树干簌簌落下些细碎的积雪来。他又转身叮嘱穆清寒，“一会儿有眼色一点。”
　　“………”，穆清寒很想问怎么样有眼色，但是显然来不及了。
　　“师兄，穆道长，你们在做什么。”祁蘩走近笑问道。
　　穆道长一声不吭，冷淡地有点过分。肃霜笑着道，“正打算同清寒兄切磋下呢，不想把落凤忘在房中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也带了笑意看着祁蘩，若不是穆清寒知道他此时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几乎也要被他唬住了。他强自保持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心里都快崩塌了。
　　“我去帮师兄取来，”祁蘩只觉穆清寒有些过分的不近人情，修道之人么，大概都是这样的，她唏嘘了一番。
　　“人走远了，”穆清寒提醒道。
　　肃霜松了一口气，他不知怎么拽到了穆清寒的雪白衣袖蹲下身，摸索了一把地上的雪，苦笑了声。
　　穆清寒被挣得一半身子有些歪斜，他面无表情地拉出自己的袖子理了下，“子澹不仅医术了得，做戏也了得。”显然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崩塌的内心。
　　肃霜握着一把雪，正在琢磨有没有可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准确地把雪球塞到穆清寒衣领里去。他思虑了一番，觉得可能性不大，于是遗憾地丢掉雪，拍了拍手补充道，“打架功夫也了得。”
　　“你真不是人。”穆道长沉默了一瞬，再次扔出了他词穷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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