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渊

　　“姬夜，你给我出来！”
　　姬灵这一吼，用了她全身的力气，可惜收效甚微。除了惊跑了满树林的鸟儿和走兽，便是那簌簌摇动的湘妃竹们，一片片落下的翠绿竹叶，再无其他。祠堂里依旧死寂着，像是没有人居住一般。
　　事实上，这个祠堂已经很久没有姬家族人来了，从墙头上落的厚厚的灰尘便可看出。家主下令，在城中央重新建了一座更高大，更雄伟壮美的祠堂，各大节日和重要的祭祀活动都在那里举行，这里早已废弃不用了。
　　吼完一嗓子后，姬灵揉着有些刺痛的喉头，眼睛直直地盯着祠堂大门，似乎要将那里生生地看出个人来。半晌，她灰心地摇摇头，唇角掀起一抹自嘲的笑。
　　果然，和以前一模一样，姬灵如是想着。谁能想到如此破败不堪的祠堂里，住了一个人呢？而且一住就是七年，再也没有出来过。
　　姬灵慢慢地平静下来，走到祠堂的外墙边，靠着墙就坐了下来。七年来，她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一次，一个人这样坐一会，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离最亲最爱的人很近很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无法跨出这一步。
　　有些话，她在心里藏了很久，一直没说，也没人可说。索性趁着今天这个契机，全说出来。
　　姬灵慢慢地说着，如数家珍：
　　“我知道你在里面，姬夜，我知道你能听得见，如果你依旧不肯回答我，就听着我说。”
　　“两日后便是姬家的族比了，和往年一样，其他六族都会前来观摩。前几日，君家和琚家已经到了，他们两家既是姻亲，便串通起来，想尽了法子在族里找茬，捣乱，大家都很气愤，可是却没有办法。谁叫来者是客呢？若我们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们还不知道要怎样污蔑我们，在外面传些风言风语呢，所以我们只能忍着。”
　　“可是他们居然惹到了轩家头上。君家那些人，说我们姬家大厦将倾，已经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了，空有一个偌大的光鲜的外表，其实早已虫蛀不堪，根本不能胜任七族首席之位，还是早日退位的好。轩郁哥哥气不过，便出手将那飞扬跋扈的君家少主了一顿，虽然赢了，却也受了轻伤，沉郁体内的余毒复发，吐了很多血，差点……就救不回来了。”姬灵的声音低低的，她没有提到君家对姬夜的那些侮辱性言论，提了也没用。
　　“还好，姬炀医术高超，已经没事了。但轩郁他……真的很疲倦，很累，当我看到他，第一感觉便是觉得他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树。不光是他，我也很累，整个姬家都很累，我们快撑不下去了。君家说的不完全是错的，从七年前开始，姬家就渐渐走向衰败，不是力量不强大，而是信心。族中虽然人才辈出，盛于其他六族，但却没有真正能够带领大家，统驭人心之人，现任少主姬云岚，能力虽强，却缺乏杀伐决断之气，难当大任，长老们很着急，却无计可施。你说，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她，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没有姬灵期待的那个清丽悦耳，像风吹过银铃铛般的声音。
　　姬灵看了看时辰。她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的时间，族比在即，不仅要安顿各族来客，维持秩序，还要准备各类事宜，虽然她很想再坐在这里一会，和姬夜好好说说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后天再来，姬灵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她站起来，拍拍衣摆，掸去灰尘，准备去牵拂霜回城。
　　刚走出几步，她停下了步子，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竹林中的祠堂，那古朴的气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她最喜欢姐姐一起，到这里来玩。那时这里还没有被废用，即使是族内最为庄重的地方，她们也敢在这里胡闹，因为她们是家主最疼爱的女儿。她们一起在祖先的牌位前磕头告罪，然后偷偷拿走摆在供桌上的瓜果茶点，还有香烛。她们点燃香烛，在漆黑的祠堂里捉迷藏，在那是还一尘不染的房梁上爬来爬去，在厢房里翻找破旧的古书，随意画着符咒。想到过去那些快乐往事，姬灵有些迷惘，眼角渗出些许晶莹的液体。
　　“我走了，下次再来。大家很想你，我很想你，轩郁哥哥也很想你。我们需要你……姐姐。”
　　姬灵对着祠堂说出最后一句话，便翻身骑上拂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衣飘飘，如同燃烧的烈焰，可姬灵的心，却是冰冷的。
　　像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可姬夜从来都没有回答过她。她数次怀疑，姬夜到底在不在里面。有时她忙得几天几夜不能睡觉，头痛欲裂之际也会怨怼这个失踪了的姐姐，但却无法出言指责她。在那样的事情发生后，她没有资格要求姬夜继续全心全力地为姬家做事。她甚至 没有勇气去面对姬夜，即使她迫切地想要让她出现。
　　姬灵不知道，在祠堂最深处的一间厢房里，就住着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姐姐，姬夜。她一直在听姬灵说话，却从没有回答过她。
　　黑暗的厢房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点灯。姬夜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眸如同冰河一样，不住地散发冰冷的寒气，却没有神韵。
　　突然空气里传来一声嗤笑，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响起，然而姬夜没说话，厢房里也没有其他人。
　　“听到了么，你那妹妹的话，他们都很需要你。”稚嫩的女声里透着讥讽，“好像没有你，整个姬家就活不下去了似的，真是无稽之谈。”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带着些俏皮，像孩子的发音方式。
　　姬夜轻轻地笑笑，“是啊，真是无稽之谈。”
　　她待在这里已经七年了，从没有出去过，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人强迫她待在这里，是她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万物有因有果，既然七年前她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就该承受后果。
　　“瑾儿，你听到了么？她说大家很想我，他们都很想我。”
　　“听到了啊。”被唤为瑾儿的女声道，模仿着姬灵的语气，“‘大家很想你，我很想你，轩郁哥哥也很想你’。”
　　姬夜僵硬地扯扯嘴角，努力想要笑出来，可做不到。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瑾儿，你学的一点都不像。按妖的寿命来算，你不过是个孩子，灵儿可已经十八岁，成年了。”
　　瑾儿，是住在姬夜身体里的灵魂。她是一只妖，流着睚眦的血脉，性格却不像睚眦那般暴戾凶狠，嗜杀好斗，反而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就像刚才，其实她是在努力地逗姬夜笑。
　　瑾儿没好气地说：“是不像，当然不像！你还是别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对了，轩郁就是七年前你救的那个男孩吧？听姬灵说他病得很严重，你真不打算去看看他？”
　　没有人回答她。过了一会，瑾儿道：“七年前，你豁出性命去救他，现在却连见都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这个破败的祠堂里，像一只被囚禁在铁笼里的鸟儿。只不过锁上那扇铁门的人是你自己，不肯推开的也是你。”
　　“那是因为铁笼外没有鸟儿期待的阳光和雨露，只有无边无际的阴霾与荆棘，会割伤它的翅膀，蒙住它的双眼，让它再也飞不起来。”姬夜说，“如果我出去，没有人会欢迎我，我只是一个被厌弃的人，他们眼里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怪物。”
　　瑾儿一时无言，姬夜说的都是事实，于是她继续听下去。
　　“我的名字是一个禁忌，我的存在是一个不能被言说的秘密。所有人都讨厌我，没有人会想我，到我这一辈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姬夜是谁，因为她把自己锁在了一个笼子里，既是枷锁，也是保护伞。你我都知道，灵儿不过是在安慰我。”
　　“至于轩郁……”提到轩郁，姬夜坚硬的语调稍稍软化了一些，可见轩郁在她心里的地位，“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可那根本不是你的错！”瑾儿很生气，她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姬夜，“你救了他！姬夜！你知道他有多爱你，他不会管这些东西！至于旁人说的流言蜚语，管它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瑾儿，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呢？”姬夜冷冷地打断她。
　　“你……”
　　“因为你也不被欢迎，你和我一样，被背叛，被厌弃。纵然有一些人会在意我们，却也抵不住天下之人的悠悠众口。”姬夜道，“七年前你我的尊严被践踏破碎，而如今，瑾儿，尊严，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瑾儿被她说得失落极了。她本性善良，即使经历过一次打击，却依旧保持本心。本想好好开导开导姬夜，让她不要老待在这里，性格都变得古古怪怪的了！没想到反而被她教育了一顿！“那你真的不打算……”
　　“谁说我不打算出去。”姬夜冷笑一声，“我当然要出去。君家和琚家那些人敢惹我，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伤了他的人，我要把他们挫骨扬灰！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那个姬夜了，自然不会继续待在这个破地方！谁敢说流言蜚语，我便割了他们的舌头！谁敢践踏我们的尊严，我便杀谁！”
　　瑾儿只是一个寄宿在姬夜躯体里的灵魂，她没有真实的形体。若她有，姬夜一定能看到她的眼眸因为兴奋，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流动着细碎的，水钻似的光泽。她完全不在意姬夜的狠辣，因为那是那些人欠姬夜的！如果不是他们有眼无珠，颠倒黑白，姬夜才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的姬夜，明明又温柔又善良，瑾儿在心里气愤地想着。敢欺负姬夜，就是欺负她！姬夜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伤害她的人！
　　即使她是妖，姬夜是除妖师，天生对立，本应拼个你死我活。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整整七年，只有她们相依为命，数着时间过日子；她们在没有光的屋子里，冰冷孤独地活着。
　　“好啊，我陪你，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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