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末路

　　敦煌莫高窟的壮观让莫长亭无比震撼。
　　他站在富丽多彩的壁画面前，用眼睛一笔一划地描绘着那异常精致的各朝代瑰宝。那些栩栩如生，能体现佛教艺术的彩塑，被世人称之为佛教彩塑博物馆。
　　他像刘老太初次进大观园似的，极其兴奋地问池烈，“小烈，美吗？”
　　对于池烈来说，他的震撼远超莫长亭。在他母亲意外被人开枪打死后，他就像个瓷娃娃一样被池凛保护在那幢别墅里，他看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听不到鸟儿的歌唱声，交不到同龄的朋友。他曾极力反抗过，但均没有结果，久而久之，他便放弃了。然后，他越来越孤僻，终日抱着一只黑白熊娃娃，不愿与任何人交流。等池凛发现不对劲时，他已经患上自闭症好几年了。
　　在池烈的潜意识里，他已经不再奢求某一天能够解开那些原本不该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所以他自暴自弃，任由自己在自闭症里沦陷。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他不仅愿意帮他打开枷锁，还愿意带他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那个叫奇迹的词语。
　　他死死地拽着书包带，直到手指泛了白，他才郑重地点点头，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个极轻的单音节，已变声成功的低沉嗓音，落在莫长亭的耳中，却宛如一枚深水炸弹。他惊喜地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将池烈紧紧拥进怀里。这心情就像等候了多时的植物油终于热透，放进嫩牛排的瞬间听到兹啦一声响，让人迫不及待的想欢呼雀跃。
　　“小烈，你真的太棒了。”
　　池烈原想从莫长亭的怀中挣脱出来，但突如其来的夸奖让他犹豫不决。他再三踌躇后，竟僵硬地伸出双手，无声的，小心翼翼地回抱住莫长亭。他像一棵太久没有得到阳光与养分的枯树，开始拼命吸取着能够让他存活的一切。
　　随后的几天，莫长亭带着池烈爬如虬龙蜿蜒，宛如一座金山的鸣沙山，看落日在另一端缓缓谢幕，照红整片沙漠。观月牙泉清澈透底，泉映月而无尘。登玉门关，举目远眺，哪怕只存断垣残壁，也犹可见当年之气势。
　　最后一天，两人窝在酒店里休息，偶尔整整买的纪念品，看看电视，就连吃饭都是让酒店直接送到房间。渐渐的，池烈能够与莫长亭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若没有返程时的意外事故，这趟旅行在莫长亭的心目中便堪称完美。可事后想起来，莫长亭又无比感谢上天的安排。
　　凌晨六点，莫长亭驾着租来的车从景区酒店出发，前往敦煌市。由于前夜下了骤雨，莫长亭开的极为小心。可是还没开多远，莫高窟前的大泉河突发洪水，洪水倾泻而下，不过几分钟便快淹到进气口，车被迫停下。
　　莫长亭知道此时打求救电话已然来不及，他趁车子还未熄火时，立即解开他与池烈的安全带，再提起控制门的按钮开锁作为逃走的B方案。他扭头看向池烈，正准备安抚他，却发现他没有任何害怕的迹象。
　　莫长亭虽诧异，但已不容许他细想，他快速按下两边的车窗按钮，对池烈急道：“小烈，从车窗逃走，快！”
　　莫长亭看着他重复说了几遍，也没有反应的池烈，忽然想起，医生曾说过自闭症小孩没有危险意识。他在心里大骂一声靠，有些自责自己竟会忘记池烈还没有真正的痊愈。
　　他当机立断，直接抓住池烈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迅速而又清楚地告诉他，“小烈，你现在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情况危急，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好不好？”然后指了指车窗，与外面的一个高台继续说，“你先从这里爬出去，然后在那等我。”
　　洪水几个高涨，便已漫到车窗处，车子直接自动熄火。莫长亭越发着急，在池烈往车窗外爬时，猛地托起他的背部，一边用力把他推出去，一边叮嘱道：“不到高台那不要停知道吗？千万不要摔倒。”
　　池烈忍着摩擦的疼痛，举着黑白熊，刚在水中站稳便立即往高台那走，奈何水阻力巨大，且又到了他的大腿处，待池烈安全爬上高台，莫长亭松一口气时，洪水骤然间开始往两边车窗灌进了。
　　源源不断灌进来的水，一次又一次阻止着莫长亭，他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爬出去。纵使莫长亭作为警察曾面对过各种情况，但他毕竟只有二十五岁。面对来势汹汹猛如野兽的洪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觉得他大概要与历史一同葬在这儿了，可他转念一想，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罪恶等着他去发现，去终结，他怎能死。
　　池烈想不明白为什么莫长亭不从车里出来。他想去问问他，结果他刚准备下高台，脚一滑，手里的黑白熊掉进了洪水里。他盯着迅速被洪水淹没的黑白熊，异常着急，试图伸手去捞，却发现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黑白熊早不见了。
　　刹那间，池烈猛然反应过来，还在水里的莫长亭是不是也会跟黑白熊一样不见了？在池烈目前的世界里，除了黑白熊，就只剩下莫长亭了。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莫长亭不见。他匆匆下了高台，无视已涨到腰部的洪水，一步一步坚定地像劈开万重困难似的淌水而过。
　　当池烈走到车窗边时，车里的水淹到了座椅处，莫长亭几乎快没力气了，他立即伸出手喊了一声，“手，给我，手。”
　　莫长亭看着池烈伸过来的手，满脸震惊，他甚至都怀疑这是不是幻觉，直到池烈再次开口，他才回了神，牢牢拽住池烈的手，借由池烈的力量凌空跃起，双脚猛地一蹬车门，直接从车窗滑了出去。然后分秒不耽误，带着池烈再次回到了高台。
　　劫后余生的莫长亭怎么都想不明白，池烈为何会突然出现。他不是没想过池烈可以拉他一把，但除了他不知道要如何说才能让池烈了解之外，他更不想池烈以身涉险。
　　他挂掉报警电话，转身看向池烈，问道：“小烈，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救我？”
　　“救？”池烈不解。
　　“就是你刚才帮助我从车里出来。”
　　池烈想了想，指着洪水，费力地组织了语言，“黑白熊不见，我不想，你也不见。”
　　莫长亭一直都知道，黑白熊对于池烈的意义等于他黑色童年中唯一的一抹彩色。他忽然得知，原来在这个小孩心目中他这也般重要，他心里的感动与震撼不言而喻。
　　他笑着抱住池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回去之后我再给你买一只黑白熊……”说完，莫长亭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牢牢记住，在不能百分百确保你安全的情况下，你不能为我涉险，知道吗？”
　　池烈怔住了，摸着脸，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将莫长亭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一个多小时后，洪水终于退了，警车呼啸着而来，等处理完所有后续问题后，已经错过了登机时间，莫长亭直接另买了机票，带着池烈慢悠悠地去了机场。
　　他站在机场前，看着巨大的敦煌两个字，再抬头看看经暴雨洗涤之后的碧蓝天空，加上不久前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总觉得应该在这趟旅行的最后留下什么东西。
　　他扭头问池烈，“小烈，我们在这里拍张照留念？”
　　池烈应允，“好。”
　　莫长亭掏出相机递给他，半哄半商量道：“小烈，乖，你去找个人给我们拍好不好？”
　　池烈盯着相机，迟疑了半响，最终还是接了过去。他在莫长亭鼓励的眼神中，转身缓慢地走向一个陌生阿姨，在距离那阿姨几步远时忽然停了下来，他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那阿姨恰好注意到了池烈，她冲池烈笑笑，指了指相机，主动开口问道：“是想让我帮忙拍照吗？”
　　池烈涨红了脸，双手绞着相机带不知所措，他甚至不敢正视那阿姨的眼睛。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莫长亭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池烈的肩膀，间接性的给予他勇气。
　　池烈紧张不安的情绪瞬间得到了缓解，他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时，毫不犹豫地将相机递给了那阿姨，“请帮忙，拍照。”
　　阿姨接过相机，笑看着眼前这两个匆匆过客摆好了姿势，然后咔嚓一声，池烈生命中第一张照片出现了。
　　照片里的莫长亭搂着池烈的肩膀，嘴角是标准的茄子微笑。身旁的池烈仰头注视着他，学他小声地喊出茄子，不论是嘴角，还是眼睛都充满了笑意。这一切都像在发着光，在莫长亭与池烈心目中万般美好。
　　这张照片洗出来后被框了起来，放在电视旁的展架上，这一放就整整四年没挪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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