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半微凉

　　黑暗中，方晓妍独自坐在院外的土坡上，低头想着事情。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瘦小的身子一颤，险些从坡上掉下来。
　　她抬起头，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突然感到一丝恐惧，急忙从土坡上下来，跑回家去。
　　直到看见自家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的门窗，将她细长的身影和无花果树宽大的树影交错重叠在一起，一颗心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早就说过，这孩子命硬，不能带着去，不能带着去，可就是没人听！”
　　奶奶的声音，透过虚掩的门传出来 。
　　“关孩子什么事，您千万别再这么说了。”
　　妈妈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怎么不关孩子事，算命先生都说了，这孩子命硬，克父。”
　　哭声夹杂着说话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地响着。
　　冷，突然从头顶直渗进心里。
　　她木然地回转身，抱紧双臂，踩着一地斑驳的树影，游游荡荡向门外走去。
　　耳后的声音渐渐远了，听不见了，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除了这越发浓重的黑暗。
　　她忽然感觉不到怕了，就好象自己已经溶进这黑暗里，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如果这样，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被看见了？”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晓妍！”
　　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外面黑，回屋去吧。”
　　方慧摸摸女儿的头，柔声说道。
　　“妈妈，你会不要我吗？”
　　方晓研突然抬起头，冷不防问道。
　　“当然不会，哪有父母不要自己的孩子！
　　“可是，爸爸已经不要我了。”
　　她垂下头，如叹息般地低语。
　　“爸爸没有不要晓妍，他只是困了累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休息了。”
　　“另一世界在哪，是天上吗？”
　　“对，另一个世界就在天上，每一个从这个世界离开的人，都会去到天上，然后变成一颗星星，天一黑，这些星就会眨着眼睛看地上的亲人们。”
　　“那爸爸的星，是哪一颗？”
　　“每次你想爸爸时，一抬头看到的最亮的那颗，就是爸爸的星了。”
　　“最亮的是那颗，我看见了，看见爸爸的星了。”
　　方晓妍高举起手，指着黑暗中的夜空，兴奋地嚷着。
　　“爸爸也看见我们了，他在对着我们笑呢。”
　　方慧搂紧女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泪光中，那小小的星渐渐模糊了眼睛。

　　“啊！”
　　她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摸摸身体两侧，确定是在自己床上，这才踏下心来。
　　再次闭上眼，刚刚梦里的画面，又猝不及防跳了出来，急忙再睁开眼，努力将那些画面驱散。
　　可是，即便再不想，那已然袭满身心的压迫感，依然如重石般压得她无法舒展。
　　推开紧闭的窗，呼一缕微凉的气息，在瞬间而至的顺畅里抬头四望，忽见一汪黛墨里的点点星亮。
　　“嘿，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对着头顶最亮的那颗星，她轻声说道。
　　已经有多久，不曾这样相视而望了？
　　当她忽然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形象。
　　他的样貌，他的神情，他说话时眼睛里的光亮，他微笑时嘴角的上扬，这些曾是那么亲切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为什么再次想起时，突然模糊地只剩下一个轮廓模糊的影像。
　　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便是时间赐予的成长？
　　不，如果这便是成长，那么，她宁愿此刻的自己依然是十几年前那个自己，那个小小但却记忆清晰的自己。
　　只是，如果生命里可以有如果，她又怎会让自己变成现在的自己？
　　她烦乱地关上窗，带着对自己忽然而至的嫌恶感走出房间。
　　一束光，虚弱地从书房的门隙里透过来，却被黑暗衬得格外显亮。
　　她不由自主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一样昏暗的光线，一样微曲的背影，恍惚间，她仿佛以为是从前。
　　从前的她，也许十岁，也许更小，但却清楚地记得，无数次夜半醒来，总被父亲房里的灯光吸引着走过来。
　　而每一次，当她悄悄站在门外，凝视着父亲埋头读书的背影，都会在心里默默说道：“等我长大了，也要象爸爸这样，每天读书学习。”
　　“爸，等我长大了，也要象您这样，每天读书学习。”
　　她微笑着，又一次在心里默默说道。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单以安突然回过身，看见站在身后的方晓妍，莫名地问道。
　　“哦，没什么了，口渴了，想喝水。”
　　方晓妍猛地回过神，停在嘴角的笑僵了片刻，忙转身回了房间。
　　看着她忽然黯淡的神情，单以安心里冒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低头看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这才发觉确实已经不早，于是匆匆关了电脑，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掀开被子侧身躺下。
　　方慧似乎知觉了他的到来，突然转过来，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然后将手臂搭在他身上，继续睡了。
　　他一动不动躺着，看着屋顶隐约的光亮，没有丝毫困意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初见时她小小的模样。

　　“晓妍，叫叔叔。”
　　“叔叔好。”
　　方晓妍抬头看了看走进门来的单以安，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头玩着手里的折纸。
　　“这孩子，有点认生。”
　　方慧忙解释着。
　　“没关系，熟了就好了。”
　　单以安也赶紧帮着解释。
　　“说得也是，那你就陪她玩会儿，我去做饭。”
　　“用帮忙吗？”
　　“不用，马上就好了。”
　　单以安拉开方晓研对面的椅子，坐下。
　　“在折什么，飞机吗？”
　　静了片刻，他有话没话地找着话说。
　　“你就是姓单的叔叔吗？”
　　方晓妍突然抬起头，盯着他问道。
　　“是啊。”
　　单以安微笑着点点头。
　　方晓妍放下手里的折纸，默默转身走了。
　　看着她瘦小的身形，单以安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虽然进门前心里已有所思想，但真的面对起来，还是显得不知所措。
　　“洗手准备吃饭喽！咦，晓妍呢？”
　　方慧一边摘着围裙一边从厨房走出来，见单以安一个人呆愣地坐着，不禁问道。
　　“哦。”
　　单以安猛地回过神，指了指里间屋卧室的门，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没事，我去看看。”
　　她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然后走去卧室。
　　“怎么了？”
　　她走到女儿身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柔声说道。
　　“没事。”
　　方晓妍把手里的照片扣在桌上，将脸扭向别处。
　　方慧拿起照片，凝视片刻，然后重新摆回原处。
　　“我会被送回奶奶家吗？”
　　方晓妍忽然转过脸，怯怯地问道。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方慧一脸诧异地看着女儿，说道。
　　“你们结婚了，有新家了，还要我吗？”
　　方晓妍咬紧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不管什么时候，妈妈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永远都不会！”
　　方慧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可是......”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去吃饭吧！”
　　方慧牵起女儿的手，走出房间。
　　客厅里，单以安已将碗盘摆放好。
　　“快坐吧，不然饭都凉了。”
　　方慧忙招呼着他俩一起坐下。
　　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虽然心境各不相同，但能象一家人一样吃着饭，又是多么久违了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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