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几位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正当四人面面相觑，尴尬地要滴出水来时，一个有些急躁的声音突然传来，不远处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急急忙忙往这里赶过来，口中还不住地道着歉：“对不住，几位，我儿年岁还小，不懂事冲撞了几位，几位万望海涵啊！”说着话，几个大步赶上来，将还在抹泪的小童往身后一塞，摁着小童的头一起朝四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明空尴尬地瞪了段星辰一眼，清咳了一声，对着那大汉作了个揖：“原就是我们的不是，我这小徒儿性子跳脱，喜好捉弄人，吓着了令公子，我们该道歉才是！”
　　那汉子自打来了这岛上，便见惯了仗着自己有点三脚猫功夫便横行霸道的所谓“江湖人士”，原以为自家孩子冲撞了这群人定是无法善了，这才先赔礼道歉为上，却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先给自己赔了不是，心中松了口气之余却也不敢托大，忙不迭地又带着儿子鞠了个躬：“不敢不敢，诸位都是大人物，小的不敢冒犯！”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半天，逐渐攀谈起来。
　　那小童被自己父亲逼着给这几个“吃小孩儿的坏人”行了礼，如今便有些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偷偷露出一只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四人，时不时还要抽泣几声，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段星辰看着小童，摸了摸鼻子，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灵机一动，自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可爱的小袋子，故作神秘地蹲下身打开袋口，将里面晶莹剔透的八宝糖展示在小童的眼前，还刻意地用手指捻起一颗扔进口中，边嚼得嘎吱嘎吱响，边说道：“不要怕呀，哥哥方才是逗你玩的，本想着将这糖果给你尝尝的，唉，可惜你不喜欢哥哥，一看到哥哥就哭鼻子，那这糖果只能哥哥一个人吃了，哎呀，真是太遗憾了呢。”说着，又扔进口中一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唔……吃糖……”那小童瞧着段星辰吃得香甜，口水险些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也不顾那些什么新仇旧恨了，扑进段星辰怀里便伸手去够那袋子。
　　“哈哈哈，抓到你啦，小馋猫！”段星辰将那小童接了个满怀，抬手将人的头发一阵揉搓，往他口中塞了一颗最大的，“你呀，被一颗糖就收买啦！”那小童也是非常有志气，糖到了口，便对着段星辰翻了个白眼，扭过身去，不想再理这个恶劣的人。
　　段星辰被气了个绝倒，没想到竟然被个小孩子摆了一道，撸起袖子便要过去捏那小童的双髻，却被杜思舟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几人正拉拉扯扯间，那边明空与那汉子已经交谈完毕，走过来带着几人对那汉子通报了一番姓名，对外还是称作程家父子四人，以免暴露身份。
　　明空对着几个徒儿说道：“别闹了啊星辰，你们兄弟三个欺负人家小孩子也不害臊！这岛上并未有客栈之类，方才我与这位王郎君商量好了，今夜我们便歇在王郎君家中了，别愣着，还不帮着人家拿上东西！”
　　那汉子名叫王奔，祖籍原是东州国东南沿海的渔民，可惜自从朝廷严控海运之后，民间私用渔船一律不得下海，只能在近海捕捞一些鱼虾贝类聊以度日。彼时王奔的祖父家中既有老母要奉养，又有小儿嗷嗷待哺，生计万分艰难，眼看着日子便要过不下去了。
　　突然有一日，一波江湖中人来到了渔村，有些神秘地暗中四处寻访出海经验丰富的渔民，想请有胆色之人送他们出海，去某一处岛屿，海图都掌握在那些江湖人的手中，虽然路途遥远，可报酬之丰厚令人眼热，于是王奔的祖父与几家交好的人家互通消息之后，几个胆大的年轻人便打算接下这个买卖。
　　在收下了一半定金之后，几人将之前偷偷藏起来的船只悄悄整修，对外只说家中屋顶需要修缮，每日里木材、绳索不断，几个年轻人轮番早出晚归，终于成功将几名江湖中人送出了海外，到达了一处神秘的岛屿。那几个江湖中人上岛之前，吩咐几个渔民届时就在岸上候着，片刻不可离开，对几个渔民解释说，这岛有护岛凶兽，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可这几人既然胆大敢贸贸然出海，又如何会听信这些托词，于是几人待那些江湖中人走远了，便只留了一人看船，其他人远远地尾随在那些江湖中人之后，想着捡个便宜。然而奇怪的是，那几人竟然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就此消失不见……
　　几个渔民在岛上等了三日，补充了些淡水，互相一商量，报酬还没全拿到，人却消失不见了，说不得这岛真有些古怪，于是便萌生了离岛的想法。几人又等了几日，却依旧没有几个江湖中人的下落，心中惦念家人，便决定离岛。
　　“后来啊……唉……”王奔苦笑了一下，猛地喝了一口闷酒，继续说道：“我祖父与几个兄弟历经千辛万苦回了家乡，心想着拿了那一半的报酬总可以让家人吃饱穿暖，谁知道……谁知道当日整修船只之时怕是走漏了风声，竟有那小人眼馋这笔横财，向官府告发了！几家人统统被官府处了极刑，人头挂在村外威慑村民，我祖父与一众兄弟一回家，先是悲痛欲绝，紧接着便被堵了个正着！几人慌不择路，只能重新下船出海，家人全被屠戮殆尽，身无长物，连干粮与淡水也不剩许多，便仓皇逃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时此刻除了那处神秘岛屿，竟也无处可去……几人真是九死一生方才到了这座岛，后来几年里陆陆续续收留了不少机缘巧合逃难至此的人，渐渐地便在此处安了家。”
　　段星辰听得心中难受，有些愤愤地问道：“当年朝廷怎可如此行事？仅凭一面之词便定了这抄家灭族的大罪？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明空浅浅地呷了一口杯中淡酒，有些沉重地说道：“本朝建立之处，朝堂形势尚且不稳，紧接着边患四起，为了应付北方的大金已是竭尽全力，当年的西川国也一直虎视眈眈，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便采用了闭锁海运的法子稳定东南海域，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律法严苛，不容人情，当年倘若一人偷偷出海，莫说是家人，便是亲朋好友都难逃牵连，而且举报告密者非但赏金不少，如若事发，还可以免受株连，足以令那些有心之人心动了。”
　　“程老爷话说的极是，人心难测啊，纵使是一同生活了多年的邻居好友，也无法令人全然相信啊……”王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自幼我便听我祖父给我讲这些故事，讲东州的富庶与繁华，我却一直如同井底之蛙一般，未曾亲眼得见。等到后来……朝廷封锁海运的政策渐渐放开了，莫说江湖人士，就是普通的富商巨贾，也愿意来此处见识一二，带来了书籍、布匹、粮种无数，我们这些离群索居之人，才真真见识了岛外的生活啊。”
　　“当家的，你说这些干甚，几位好不容易来上一趟，如何净扫人家的兴呢！”王奔的妻子翠莲将最后一盘菜端上了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将孩子王宝儿自程新瑞手中小心接了过来，有些埋怨地对王奔说道。
　　“是我的错，我的错，哈哈哈……多久家里没来客人了，我都有些忘形了……哈哈哈……大家吃菜吃菜！”王奔黝黑的面庞喝得通红，显然是极为尽兴了的：“只是……我这些日子见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颇为频繁，却不知是为何啊？”
　　杜思舟一愣，与段星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疑惑，瀛洲海市将开的消息在整个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莫说东州、西川大大小小的门派倾巢而出，就连白鹿山这般地位超然的，都派出了谢兰之登岛，怎的在这漩涡正中间的岛民反而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明空心中疑惑略一沉吟，斟酌词句开口问道：“还要请问王郎君，这些年来，这岛上可有什么奇异的现象发生？”
　　王奔挠了挠头，一脸疑惑不解：“程老爷说的’奇异’是作何解啊？”
　　明空心中疑惑更甚，关于瀛洲岛的各色传言不断，而星辰的双眼也印证了这岛确实是有古怪，可这个王奔一脸憨厚不似作伪，或许……也是因为“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的原因吧……无论如何，此时刚刚登岛，都不是一个解开谜题的好时机。
　　几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了晚膳，互相客套了一番便回了屋里。王家的院子房间不多，幸而岛上地广人稀，面积还是够大。四人依旧是三间房，“老父”程万里身体欠佳自己一间，“大哥”程新瑞喜静自己一间，程星辰与程思舟两个半大小子照常挤一起。
　　夜晚的瀛洲岛静谧而深邃，灯火全部熄灭之后，璀璨的星辉便洒满了大地，躺在床榻之上，鼻尖能够闻到海风微微腥咸的气息，耳畔还能传来隐约的海浪声，令人如置身苍穹之下。
　　“呐，念川……你睡着了么？”段星辰枕着一条手臂，轻声问道。
　　“没有，怎么了，你也睡不着么，阿真？”杜思舟闻言轻轻翻了个身，二人在漆黑的夜色中静静地对视，借着盈盈的星光与月色，杜思舟甚至能够看清楚段星辰反射着星光的晶亮眼眸，还有微微颤动的鸦黑的羽睫。
　　段星辰不知为何脸颊竟然有些微微的发热，当年那个小小一只，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只会跟在自己身后“师兄师兄”乱叫的小师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一举手一投足间都一种成长的味道。如今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自己，英朗的轮廓和深邃的五官在夜色下投映出一点细微的暗影，令人有种被食肉者盯上的感觉……段星辰猛地晃了晃脑袋，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微微泛红的脸色，却还是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将脸朝着被子里面缩了一缩。
　　杜思舟微不可查地浅浅一笑，从被子中将自己的手掌伸出来，轻轻握住了段星辰有些微凉的指尖，皱着眉头说道：“你的手为何这么凉？明明盖了那么厚的被子！”
　　段星辰还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不能自拔，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道：“嗯？哦，可能是海上风凉吧……”
　　杜思舟拿回手将被子一掀，示意段星辰过来一起睡，有些担忧地说道：“赶紧过来，我给你暖暖手，从小你体温就低，一到了冬天不给你暖手暖脚你就生冻疮，真让人不省心啊！”
　　嗯……总觉得长这么大还找师弟抱着取暖怪不好意思的啊，可是可是，又真的是很冷啊，窗外面还呼呼地刮着海风呢，完全已经秋天了啊！段星辰犹豫了一瞬间，但也只有一瞬间，随即在床上咕噜打了个滚便钻进了杜思舟的怀里，身体一接触到那个温暖的怀抱，手脚自发地缠上了这个大暖炉，心中顿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暖和啊……
　　段星辰像猫儿一般在杜思舟怀里拱来拱去，调整姿势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状态，正准备沉沉睡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强撑起眼皮问道：“念川，你觉不觉得这家人有些问题？”
　　杜思舟勾着唇角抱紧了怀中的人，将被子小心掖紧，闻言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是的，你也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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