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汪婉柔这些年常常会想，自己的丈夫，海沙派的掌门邰通，究竟长什么样子。
　　当初自己出嫁前父亲富甲一方，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资巨万万，“钱串子”汪从吉之名也传遍大江南北，或许也正因为如此，爱女才会在出外游玩踏青之时被一波匪徒挟持，关在寨子里用来与汪家讨要赎金。
　　汪从吉按着匪徒的要求送了几次巨额的银两，匪徒却始终不愿放人，其实想想也知道，只要将汪家唯一的女儿捏在手里，要多少钱汪家都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这样一只会下蛋的金鸡，傻子才会放手。汪从吉与那些匪徒几番角力争执不下，不得已之下只得出巨资发号令，广招江湖人士杀匪救女。
　　然而，情况却有些尴尬，汪家弃武从商已经有了两代，当年江湖上与自己老父汪锦辉相熟的大人物也大多已经故去，如今的江湖只闻“钱串子”汪从吉，再不知“银丝索命”汪锦辉了。如今的名门正派大多自恃身份，不屑于做这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愿意接手的又都是些野鸡门派，打着讹一笔钱便跑的想法四处蹦跶，汪从吉钱撒出去不少，爱女却始终身陷匪窝。正当他绝望之际，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个人就是刚刚继承了海沙派掌门之位的邰通。
　　邰通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汪婉柔只觉得自己这些年来都从未看清楚过。
　　当年的他穿着一身天水碧的锦袍，脚上蹬着一双武靴，手持长剑，如同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将一众匪徒打得落花流水，将一身狼狈的自己救出匪窝，送回到了父亲的身边。那时的自己觉得他便是这世上难得的大英雄，相貌虽不是多么出色，身姿也不是多么高大，却有一双灿若繁星却又坚若磐石的双眼，心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么久，许多当年视若珍宝的记忆都已经渐渐褪去了当时的颜色，留下的只是被生活磋磨得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汪婉柔手中持着一柄象牙梳子，轻轻地梳理着一头秀发。仔细看去，镜中人眼角、额头已经添了许多细密的纹路，就连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一头乌发，如今也掺入了丝丝花白。
　　汪婉柔一只手在眼角按了按，有些伤感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究竟是何时开始，自己见到了心中大英雄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少女怀春，知慕少艾，如今连人选都有了，所缺的不过是父亲的支持，争吵不行，还可以绝食抗议，绝食不成，还可以私奔离家。女儿永远是父亲的软肋，最深的爱也是最锋利的匕首，可笑的是，当年自己嗤之以鼻的门当户对之说，如今想来，竟被父亲悉数料中，父亲所有的顾虑都是对的，错的只是自己，太过愚蠢。
　　只可惜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小老头已经故去，即使是后悔，自己也再没有可归之处。
　　父亲最终还是同意了自己与邰通的婚事，尽管他大自己整整六岁，尽管他空有一个掌门的名号一贫如洗，有了父亲这座金山，一切都不是问题。很快，海沙派就从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变作如今的财大气粗，邰通也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变作了如今为人宽厚、心性仁和的邰掌门，自己也从汪家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娇贵独女，变作了日日操心、事事躬亲的海沙派掌门夫人，夫妻二人齐心协力，生活蒸蒸日上，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自己永远忘不掉那一日午后，自己端着亲手熬好的汤羹打算给邰通一个惊喜，却在邰通房中见到当年绑架自己的匪首，二人竟然还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把酒言欢之时，心中是怎样的震惊、畏惧与愤怒。
　　直到那一日，才知道作为一个人，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愚蠢。
　　汪婉柔长叹了一口气，执起一支青雀头黛，对镜稍作端详，细细描画起远山长眉。如果当时便能挥刀斩断二人一切牵绊就好了，不，如果当年从未见过此人，就好了……
　　夫妻二人成亲五载，从未红过脸，无论是何意见相左，总是邰通先退步，彼时自己以为那便是情深似海，呵，如今看来，不过是演技超群罢了。当年的自己从不懂心术、隐忍为何物，大怒之下当即便摔了手中羹汤，剧烈爆发出来，半点颜面不顾地大吵大闹起来。
　　邰通那时该是不耐烦的吧，可他又是如何安抚自己的呢？做下恶事的匪首被正义的大侠击败，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从此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拜在大侠麾下，甘愿供人驱策。也只有自己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连话本小说也不再用这样的段子，他却编的出口，而自己也深信不疑。或许当时的自己还心有疑惑，可很快，一件喜事的到来，便完全令自己遗忘了这件事——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来得太是时候，却也太不是时候，巧合得令人心惊，可彼时被甜言蜜语蒙住双眼的自己又怎会去细细思考这许多？接下来便是整整十个月的期盼与等待，汪婉柔自幼丧母，身为父亲的汪从吉更是恨不得日日上门来照看宝贝女儿，邰通也将姿态放的不能再低，事事伏低做小，扮演出了一个完美的丈夫。
　　很快，二人的第一个宝贝女儿降生到了世上，婴儿玉雪可爱，圆润的小小脸蛋，小小的如樱桃一般的唇，乌黑的圆眼睛没有一刻不是湿漉漉的，可惜……这样可爱的孩子却没有活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
　　汪婉柔是怎样的肝肠寸断，邰通便表现出了何等的痛不欲生，夫妻二人为小小的孩子立了一座衣冠冢，汪婉柔整日里以泪洗面，很快便病倒在床榻之上，身体一日差似一日。而雪上加霜的是，汪从吉也在第二年春天得了急病，撒手人寰。汪婉柔自此缠绵病榻，再也无力处理门派事务，理所当然地，邰通接手了一切，包括汪家已经有些衰败的大笔家业，真真正正地成为了海沙派的掌门，广收门徒，开始逐渐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
　　汪婉柔放下手中黛子，轻轻捻起一盒胭脂，描绘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盒中轻轻抹过，在唇上细细涂抹起来。如果邰通没有那般迫不及待，将事情做的那般绝，自己或许还可以继续装傻，装成一个被丈夫疼爱的女人，只可惜……
　　那是四年以后的一个仲秋佳节，身体逐渐好起来汪婉柔难得地参加了海沙派每年一次的仲秋晚宴，就是在这次宴会之上，汪婉柔第一次见到了蒲时亨，邰通对外宣布的关门弟子。汪婉柔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知书达理、聪明稳重，邰通见汪婉柔对这个孩子慈爱非常，便试探性地提出可以收这个孩子为义子，今后继承自己的衣钵，夫妻二人即使是今后膝下无子，也有人给二人养老送终。
　　那时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似乎感动非常，热泪盈眶，二人成亲将近十年却无所出，做丈夫的非但不要求纳妾，还将徒儿认作义子续上香火，多么令人感动啊……汪婉柔想狠狠抽那时的自己几个耳光，简直是蠢的令人发指。
　　直到那一年，大雪封山的年关，一个自称汪家旧人的中年男子突然找上门来，说自己受老主子之命在外拓展生意，谁料几年未归，老主子竟然已经驾鹤西归了，自己孤身一身无妻无子，只能带着黄金万两来投奔小姐与姑爷。邰通精明却贪财，放着万两黄金不要不是他的风格，自然是好吃好喝地待人，并想留此人在海沙派中做事。此人自称没有什么大本事，不敢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只求了一座庄子的管事之职，年年为小姐和姑爷送些年礼以尽心意。邰通自然无有不允，拿着黄金，很快便将此人忘在了脑后。
　　汪婉柔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此人漏夜来寻自己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也就是那句话，彻底打碎了自己编制多年的美梦：小人汪全，受老主子之命蛰伏以救小姐于危难之际，老主子给小姐留下了人马和钱财，邰通此人狼子野心，先是毒杀老主子，后以那外室所生野种蒙骗小姐，实在是令人发指，不值得小姐托付终身啊！还望小姐早作打算！
　　汪婉柔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得，悔恨与愤怒日日撕扯着心脏，看着蒲时亨一日比一日肖似邰通的脸孔，一想到自己可怜的女儿夭折之时，邰通便在与这个野种的娘亲厮混，心中的痛苦与癫狂已经抑制不住。
　　就在此时，仿佛上天终于肯垂怜……她发现了邰通的一个秘密，一个邰通无论如何也不想别人知道的秘密——邰通竟然偷偷吸食五石散，汪家偌大的家业也因此被他慢慢蛀成一个空壳子。
　　在汪全的“帮忙”之下，邰通逐渐沉迷于五石散，汪婉柔也借此机会慢慢将触角伸向整个海沙派，先是邰通几个成器的徒儿一个一个死于非命，再是海沙派的生意慢慢一落千丈。蒲时亨在十几岁的时候便以“义子”的名头开始打理事务，一个空壳子再如何费心也不过是独木难支，还有一个绣花枕头毛成锋整日里作天作地，汪婉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蒲时亨，被这千疮百孔的庞然大物拖得心力交瘁。
　　直到那一日，邰通端着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来找自己，说海上仙山将开，欲往瀛洲一去。
　　汪婉柔有些开心地笑了，终于，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束的一天。
　　汪婉柔放下手中胭脂，借着夕阳仔细端详了半晌脸上的妆容，终于满意地阖上了手中铜镜。她缓缓起身，自衣架上拿起一件流光溢彩的外袍仔细穿上，屋内一片静谧，唯有香炉中徐徐燃烧的檀香烧毁纸张发出轻轻的火焰声响，映衬着门外的哭喊声与惨叫声格外令人胆寒。
　　汪婉柔最后仔细端量了一眼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对方，悠悠地叹了口气，步步生莲地走到门外，轻轻掩上门：“都烧了吧，看着厌烦。”
　　“是，小姐。”屋外侯立多时的侍从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将一排一排的房屋一一点燃，铺天盖地的火光渐渐吞噬了这座山头，也吞噬掉了过去几十年所有的荒唐。
　　几十年，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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